倘若说担任游戏大师职务之初似乎是得不偿失,倘若说它几乎耗尽了科讷希特的全部精力和私人生活,结束了他以往全部的习惯与爱好,在他内心里留下了一片荒芜寂寥,在他脑海中留下了类似于过度疲惫之后的强烈眩晕感,那么当这一切结束之后,眼下的休整、沉思与适应过程,也为他带来了全新的观感与体验。战事结束,重返和平,这一过程中所取得的最伟大成果,就是与精英分子们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关系,借此开始了友好合作。他跟自己的“影子”进行了数次讨论之后,确定了未来的工作计划;他试着让好友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参与到自己的日程中,负责管理日常联络、通信的相关事宜,从此以后,好友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此外,他也开始逐步研究、核查并补充前任大师遗留下来的关于精英学校学生与同事们的各种报告与笔记记录,这方面内容可谓卷帙浩繁,通过对这些内容的了解,他才算是真正进入了这个自己曾经误以为非常熟悉的精英阶层——精英群体的本质、玩家聚居区的整体特征及其在卡斯塔利亚人生活中起到的作用,直到现在才真正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诚然,科讷希特多年来一直属于这个精英小圈子,一直属于这个“留级生”小群体,一直属于既多才多艺又雄心勃勃的瓦尔德策尔玩家聚居区,并且切实感到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与他们密不可分。哪曾想到,如今他已不再只是其中随随便便的一分子,如今他不仅跟他们团结而紧密地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感到自己已经成了玩家聚居区精英小圈子的大脑,成了他们思想意识的主体,成了他们的良心,他不仅体验着他们每时每刻的动向、他们需要面对的命运,而且还要负责指导他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负责。还记得有一次,在为玻璃球游戏初学者培训教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曾经情绪高昂地发表过如下讲话:
“假如将卡斯塔利亚视作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国家,那我们的玩家聚居区就是位于这个小国家之中的袖珍小国,虽然体量上很袖珍,历史却很古老,是个很让我们感到骄傲的共和国,不仅跟其他一些类似的兄弟姐妹国家在地位上完全平等,而且,由于其自身职能具有极为特殊的艺术性与神圣性,也让它作为一个袖珍小国的自信心得到了显著的加强和提升。要知道,我们这群人所肩负的任务,就是卫戍这个袖珍小国,卫戍这处卡斯塔利亚事实上的圣地,卫戍它独一无二的秘密和象征——玻璃球游戏。卡斯塔利亚培育出了无数优秀的音乐家和艺术史家、语言学家、数学家,以及各种学科领域的顶尖学者。作为‘教学省’,卡斯塔利亚辖下的每一座研究和教学机构、每一个卡斯塔利亚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自身的存在实际上是为了实现两个伟大的目标、两个终极的理想:第一,在自身所负责的学科领域内竭尽全力,臻于完美;第二,努力令自身所负责的学科领域保持持久活力,并且在实际运用上给予相当的灵活度和弹性,因为每个学科领域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无论哪种学科,哪怕它再冷门、再细分,与其他各种学科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门学科都是其他学科的亲密朋友。刚刚提到的这第二个终极理想,即人类所有智识上的努力皆具有内在统一性的理论,也即万物之间普遍互相包容的思想观念,在我们出类拔萃的玻璃球游戏里得到了完美的表达。对于一位物理学家或者音乐史家,或者其他一些学科领域的专家学者而言,有时恐怕的确需要对自己选择的课题进行严格的、禁欲主义式的坚守,主动放弃掉与其他领域产生联系的想法,放弃掉学科之间的普遍性,如此一来,可能有利于某种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奏效的、极为特殊的巅峰表现,一举达到狭窄细分领域内的最高点——可是对于我们,我们这些玻璃球游戏玩家,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做,无论如何都不能赞同并实行他们所选择的这种自我隔离式限制、这种极窄小领域内的自给自足,因为我们毕生的目标,正是要保护‘知识的总和’这一理想目标,以及它的最高表现形式——高尚又纯粹的玻璃球游戏。为了做到这点,我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从个别学科领域的自给自足趋势中拯救出来。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怎么才能拯救那些本身并不愿意被别人拯救的东西呢?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迫使考古学家、教育学家、天文学家……迫使各种各样领域内的资深学者,放弃他们坚持认为完全能够实现自给自足的专精领域,持续不断地开放门户,接纳所有其他学科呢?很显然,我们不能通过对国家教育部门提要求的方式,让官方在全国范围内颁布强制性的规定,强行要求他们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做到这点。比方说,直接将玻璃球游戏列为学校里的正式学习科目,让卡斯塔利亚人从小就成为玩家。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采用那种完全唯心主义的方式来做到这点,比方说,我们不能仅仅通过记住我们的玩家前辈对游戏孜孜不倦的追求,试图以此来感化那些对游戏并不怎么感兴趣的学者,邀请他们一同进入玩家的行列。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始终保持在整个灵**的最高点,保持警惕,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俯瞰人类世界取得的每一项崭新成就、每一种崭新视野,以及不同学科之中不断涌现出来的各种崭新问题;海纳百川的同时,还能保持住对我们普遍性的坚持,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我们的玻璃球游戏、我们这个玩家群体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始终坚持自己和谐统一的理念,以这样一种理念来进行我们崇高又危险的游戏。不得不说,我们选择的方式是如此具有吸引力、如此令人信服、如此让人感动,甚至连那些态度最严谨、思想最严肃的研究者,那些钻研起学术问题来最为勤奋,乃至废寝忘食的专家学者,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脚步,一次又一次地聆听游戏要求他们加入的劝说,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它的**、体验它所拥有的种种诱人之处。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我们这些游戏玩家难免会经历像这样的一种情况,在某段特定时期里,我们的研究、工作热情会大幅降低,游戏初学者上的那些课程会变得比以往更枯燥,显得无聊又肤浅;进阶玩家们搭档进行的游戏,也开始变得没意思起来,缺乏以往生机勃勃的活力脉动,缺乏精准又巧妙的构思,缺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令参加游玩的高手们不由得大失所望。我们不妨再想象一下,假如我们伟大的年度游戏庆典,连续两次,甚至连续三次令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感到失望,失去全部观赏价值,被他们视为一种空洞无物的传统纪念仪式,老气横秋,死气沉沉——假如现实一直如此,恐怕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将会跟我们这些玩家一起,过不多久就会变成历史的尘埃!不得不说,我们眼下已经不再处于过去那个玻璃球游戏极度辉煌的时代了,遥想当年,整整一代人之前,游戏曾经在全世界达到鼎盛状态,当时的年度游戏庆典可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持续一两个礼拜,而是连续举办三四个礼拜之久,不仅是卡斯塔利亚,也是整个国家的年度亮点。时至今日,虽然政府代表们仍然会被派来参加这一盛会,世界上其他一些城市和团体也会循例派出代表,但这些客人已经不会再对游戏庆典感到兴奋,他们只是作为一群相当无聊的看客,因为受到上级派遣,迫不得已才会过来出席;在节日流程临近尾声时,这些世俗权力的代表偶尔也会以非常有礼貌的方式向主办方提出指导意见,认为庆典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这就导致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一些城市不愿意派出代表来参加,长此以往,显然会进一步削弱庆典本身的影响力,因此,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理应大大缩短持续时间,要么今后干脆改为每两年或者每三年才举办一次。好吧,遗憾的是,我们无法阻止这种发展趋势,无法阻止这种衰败的倾向。不得不说,目前的确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我们的游戏可能很快就会在世界范围内再也得不到任何世俗凡人的理解,并且因此而失去几乎全部影响力,如此一来,年度游戏庆典这一传统节日,可能就只能每五年,甚至每十年才举办一次,或者从此销声匿迹,再也不会举办了。这种情况当然是要尽力避免的,可是,我们首先必须避免,也的确有能力去避免的,是阻止这种不利趋势在玻璃球游戏的家乡、在我们的‘教学省’内部、在我们这个玩家聚居区里蔓延,不允许任何人对我们的游戏加以诋毁,不允许任何人贬低游戏的价值。在这里,我们的斗争是大有希望的,而且一直都在从胜利走向胜利。在这里,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每天都会亲历类似这样的一种现象:有许多年轻的精英学校学生,他们在报名参加游戏课程时原本并没有太多热情,课程本身虽然完成得也很好,但总感觉提不起劲。哪曾想到,等到某一天,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们突然就被游戏精神所俘获,被游戏在知识领域存在着的几乎无限的可能性、被其可贵的传统、被其震撼心灵的强大力量所吸引,最终成了我们热情的追随者和拥护者。而在每年的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上,我们也总是能看到那些在学术界有名有姓的重量级学者。我们知道,这些重量级学者在他们忙碌的一整年时间里,基本上是以睥睨轻视的态度来看待我们这些玻璃球游戏玩家的,他们通常也不认为我们‘教学省’的学院和研究机构能有什么好的发展。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来参加‘节日庆典’,观摩大型竞技游戏的游玩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态度逐渐松动软化,逐渐被我们所展示出来的伟大技艺的魅力所折服,逐渐感到身心放松、精神振奋,逐渐获得解脱与升华,逐渐开始觉得自己变年轻了,情绪逐渐高昂,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等到他们最后离去时,内心已经得到了强化,灵魂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说着一些几乎可以被认为是愧疚的感谢话语,同时开始遗忘,进入下一个忙碌一整年的轮回。假如我们愿意稍微花些时间,稍稍观察一下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可以拿来完成各种复杂任务的玩家聚居区这一工具,我们将会看到一台内容丰富、形式优美、秩序井然的巨大机器。这台机器的心脏、它的核心构件,正是玻璃球游戏档案馆。我们这些玩家无不怀着感激之心在使用它,与此同时,我们也都在侍奉它,为它提供充足的养料,无论是游戏大师本人,还是馆内的档案员,甚至包括那些等级最低的勤杂工,皆是如此。我们这些学院和研究机构里最好、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是我们自古以来一直在恪守着的卡斯塔利亚原则,即以挑选出最优秀、最精英的人才为己任。为了恪守这一原则,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最优秀学生,因材施教,对他们进行最精英化的教育。同样,在玩家聚居区里,我们试图从那些对玻璃球游戏有天赋的玩家中挑选出最优秀、最精英的人才,留住他们,将他们训练得更加完美;我们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和研讨会接纳了数以百计的人才,学习结束之后,我们就直接放他们离开这里,他们大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比如从事自由研究,或者为团体效力;可是与此同时,我们也没有停下脚步——我们继续将其中最杰出的人才训练成真正的玩家高手,他们的技艺被磨炼得越来越精湛,越来越娴熟,最终成了站在游戏世界顶端的玻璃球游戏艺术家。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这门艺术就跟其他任何一门艺术一样,可以永远向前发展,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们每一个人,一旦成了玩家精英们当中的一员,就必须终生致力于进一步发展、完善、深化我们的玻璃球游戏艺术,同时还要不断锤炼自己,不断提高自己的游玩技艺,无论我们是否属于国家教育部门,是否加入了公务员队伍,是否进入了团体,是否成了团体组织那套森严等级制度当中的一员,我们必须做到的事情始终都是一样的。诚然,我们这些精英的存在,偶尔也会受到非议,他们甚至认为这种存在本身都是奢侈浪费的行为,甚至有部分人还抱持着这样一种观点,说我们不应该单纯为了填补职位上的空缺而培养更多的精英玩家,恰恰相反,应该削减这套森严等级制度中提供给玩家们的位置,大幅减少玩家的数量。这种说法看似有它的道理,但其实有一点很关键的因素被忽略掉了,即团体的等级制度本身,并不是一套能够做到自给自足的机制,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进入体制内,成为一名担任具体职务的在职人员甚至领导,这就好比并不是每个优秀的语言学家都适合当老师一样。无论如何,我们这些在职的领导知道,并且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所谓的‘留级生’群体不仅仅是一个有才华、有经验的人才宝库,可以通过他们来填补我们队伍当中的空白,并为我们自己提供继任者。我甚至要在此明说,这其实只是玩家精英们的次要功用,尽管每当我们对外谈到玩家聚居区、谈到它的建立意义和存在理由时,总是会向毫无概念的人们强调这一点。但是——不对,真实情况其实不是这样的,‘留级生’们的主要功用,并不是努力成为未来的大师、成为游戏课程方面的管理者、成为游戏档案馆负责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目的,他们形成的这个小圈子,才是玻璃球游戏真正的家园和未来;正是在这不多的几十上百颗心灵、几十上百个头脑之中,玻璃球游戏得以不断发展、适应、升华,让我们的游戏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能够跟时代潮流相抗衡,能够跟那些自给自足的学科领域相抗衡。只有在这里,在玩家聚居区里,在我们的精英群体之中,存在本身才是目的,是一种神圣的服膺,它不再与对玻璃球游戏产生的兴趣爱好有关,不再与接受高等教育从而显得高高在上的虚荣有关,不再与炫耀浮夸的传统有关,甚至与盲目遵从的迷信也没有任何关系。总之,玻璃球游戏的未来,就在你们身上,在你们这些瓦尔德策尔的‘留级生’身上。玩家聚居区是卡斯塔利亚的心脏,是位于它最深处的核心部分,而你们又是我们聚居区的核心,是这里最具活力的群体,由此可知,完全可以将你们视作‘教学省’的精华,视作人体内部必不可少的盐分,视作灵魂,视作内心深处的那份躁动。放心吧,你们的人数再多,也不会太多,你们的热情再炽烈,也不会对外界造成多少威胁,你们对崇高无比的玻璃球游戏投入得再彻底,也不会显得过分;就让那热情高涨吧,让它无止境地高涨吧!对你们而言,就跟对所有卡斯塔利亚人一样,只存在唯一的一种危险,对于这种危险,我们每天都必须对其保持足够的警惕。我们‘教学省’和我们团体组织的精神,无一例外地根植于两大原则之上:第一,要在研究中保持客观性,并且热爱真理;第二,要培养冥想的智慧,促进内外世界的和谐统一。对于我们卡斯塔利亚人而言,保持这两大原则之间的平衡关系,不仅需要拥有足够的智慧,还要时刻谨记我们团体组织的宗旨。我们热爱一切学科领域,对一切学科领域都是一视同仁,坚持认为各种学科领域都有其自身价值,且这种价值是无可替代的,但我们也知道,一个人对科学全身心奉献,不一定能保证这个人不会自私自利、不会对外表现出各种恶习、不会显得可笑又渺小。关于这点,人类历史上能够找到很多现成的例子,浮士德博士的形象,就是这种危险性在文学上的一种普及教育。在卡斯塔利亚出现之前,好几个世纪的时间里,人类选择在灵修与宗教、自然研究与禁欲主义的结合中寻求庇护,于是,在他们的‘知识的总和’中,神学占据了上风。对于如今的我们而言,占据上风的则是冥想,这是一种整体水准上升了很多级台阶的瑜伽实践,借助冥想,我们得以驱逐我们体内的野兽,得以驱逐寄居在每一门学科领域之中的恶魔。没错,你们跟我一样,很清楚地知道,玻璃球游戏也有它的黑暗面,是它固有的邪恶之处,总是引诱人们追逐空洞无物的游玩技巧,令玩家们在技艺方面的虚荣心无限膨胀,继而产生野心,想要占据更高的位置,想要获得管辖其他人的权力,在得到这种权力之后,又会滥用这种权力。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接受智识教育之外的另一种教育,将自己置身于团体组织的宗旨之下,置身于其道德教诲之下,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改变我们一直以来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将其扭曲变形为灵魂上清心寡欲、宛如素食主义者般的生活。恰恰相反,唯有通过冥想,我们才有机会掌控奔向最高精神成就的力量。我们并不打算从积极向上的生活逃到沉思冥想的生活,也不打算反其道而行之,而是要在两者之间自在穿梭,将两者都当成自己的家乡,在两个世界里都占据一席之地。”
我们在此引述科讷希特的上述话语——顺带一提,他的许多类似话语都被学生们记录并保存了下来——因为这番话语非常清楚地阐明了他对“在职”这一状态的观念,至少是他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职务最初几年内的观念。科讷希特其实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玻璃球游戏教师(刚开始时,他本人对于这项事实也感到非常吃惊),这点已经从他流传下来的大量讲课记录中得到了证实。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高高在上的职务,打从一开始,就给他带来了诸多新发现和新惊喜,教书育人正是其中之一。从他那段时间的经历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教书育人给他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乐趣,而且这种乐趣还来得格外容易。在当上游戏大师之前,他完全不曾想到,兼任一名游戏教师竟然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萌生过承担一份教职的想法。跟每一个来自精英小圈子的玩家一样,早在他还是科研人员时,在进行了几年的自由研究之后,总是会碰到一些短期的教学任务,需要在不同级别的玻璃球游戏课程中临时代课,更经常为这些课程的学员担任辅导员,协助他们进行游玩训练。可是,恰恰由于他当时正醉心于自由研究,享受这种随心所欲钻研自己喜爱的学科领域的感觉,所以认为相比之下,专注于科研对自己而言更加重要,也更有意思。也正因如此,尽管作为一名代课教师,科讷希特当时已颇具经验,且受到学生们的普遍欢迎,可他依旧将这些短期教学任务视作一种对自己自由研究的干扰,丝毫提不起兴趣来。自由研究阶段结束后,科讷希特被派往玛丽亚菲尔执行外交任务,又在本笃会修道院内开设过玻璃球游戏课程,不过这些课程本身并不重要,对他本人自然也没有多少价值可言;在那座修道院里,自从科讷希特跟雅科布斯神父之间有了交往,开始跟随他学习历史研究方面的知识之后,其他任何事情对他而言都没那么重要了。在那个时期,他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做个好学生,从神父那里努力学习、吸收新的知识,让自己能够通过这难得的机会获得成长。时光荏苒,当初的这名学生摇身一变,已经成了一名真正的教师。虽然是兼任的,但在完成教学方面的职责时,他始终都是全身心地投入,这就跟当初进行短期教学任务,以及在修道院开课有着显著的不同。最重要的是,作为游戏大师,他才刚以教师这重身份兼任教学任务,就对这项任务的各个方面有了完全的把握,不只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认为他的教学是非常杰出、无可挑剔的,因此,教学既为他争取到了权威地位,又很好地化解了个人兴趣与在职安排之间的矛盾。在教学过程中,他有了两项新的发现:第一项发现,教学可以将自己在灵**中获得的东西很好地移植、栽培到其他人的思想中,并且还能亲眼看到这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转化为一些其他的新东西,呈现出自己之前完全意想不到的姿态,同时还能继续再辐射、影响到更多的人,开枝散叶,生生不息,此即传道授业的快乐之所在;第二项发现,在教学过程中,他不得不跟专程过来上自己课的那些科研人员、跟那些精英学生身上所具有的各不相同的强烈个性展开斗争,努力获得并行使作为教师的权威和领导权,此即教书育人的快乐之所在。科讷希特从未将自己发现的这两项快乐分开过,在担任游戏大师的那段时期里,他不仅教育出了一大批优秀而杰出的玻璃球游戏玩家,而且还通过自身作为榜样的示范力量,通过循循善诱和诚挚告诫,通过他对自身极为严苛的要求,通过他无人可及的耐心,通过他的人格魅力和人性感召,将自己教导出来的很大一部分学生培养到了他们自身潜力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
此外,在传道授业、教书育人的过程中,科讷希特自己也获得了一份特殊的经验,而且这一经验是跟他的个人性格相联系的,两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在这部分讲这些恐怕还为时尚早,但此事本身是很有意思的,更何况严格来讲也并不算突兀,因此,假如各位读者允许的话,我们还是在这里先透露一些吧。具体而言,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科讷希特任职之初,不得不拼尽全力、绞尽脑汁地跟精英小圈子打交道,跟那些科研人员和“留级生”打交道,在这些玩家当中,有一部分跟他同龄,而且全部都是接受过良好培养、经验极为丰富的玻璃球游戏高手。这样的较量持续了颇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住了精英小圈子,他们的存在对自己已经不构成多少威胁时,才开始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中脱身,一年比一年多地从这个特殊群体中抽出自己的精力和时间。科讷希特从精英小圈子里脱身的手段可谓十分巧妙,通过多年的腾挪调配,最后竟然悄无声息地将这部分工作几乎全部移交给了自己无比信赖的同僚和合作者们。由于这一过程前后持续了许多年,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科讷希特在自己主持的讲座、课程和训练课上,越来越倾向于教导那些跟自己年纪相差得更远、更年轻的学生群体;到了授课的最后阶段,他甚至多次亲自为那些最年轻的学员,也即那些还在精英学校念书的低年级学生、还没有成为科研人员的大孩子主持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这是以往任何一位“卢迪大师”都几乎不可能做的事情。因为他在教学过程中发现,自己所教的学生们越年轻、越无知,他就越喜欢教学,过程中所获得的乐趣也越多。在开始教年轻学生的那些年里,他有时也会反其道而行之,转而去教那些年纪更大的精英学校学生,那些刚刚开始进行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甚至那些已经在玩家聚居区浸**多年的精英分子。诚然,这些学生的游戏技艺更加高超,对于游戏本身的理解也更为透彻,但当科讷希特为他们授课时,却总有些不情不愿,心里甚至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教学上付出的努力相比之下也更多些。是啊,有时候,他甚至还会萌生出这样一种心愿,想要找到那些跟自己的年纪相比小得不能再小的懵懂学童,甚至连学生都不是的无知孩童。在此之前,他们什么课程都没上过,也根本没有接触过玻璃球游戏,对这一切都处于全然无知的状态。比方说,为了达成上述心愿,他有时甚至希望能够回到埃施霍尔茨去,或者到其他任何一所预备学校去教一段时间的拉丁语、唱歌或者最基本的代数课程。那里的知识水平无疑很低,哪怕当中水准最高的学童所掌握的知识,也远远不如为玻璃球游戏初学者们准备的第一堂课所需要的知识积累,可是在那里,他肯定能够遇到很多想法更加天马行空、更具有可塑性、更值得去教育的学童,在那里,传道授业和教书育人这两项乐事能够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科讷希特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这一职务的最后两年时间里,曾经两次在信中称自己为“小学校长”,以此来警醒看到这一称谓的人们,“卢迪大师”这一表述原本的意思,其实最初不过是小学校长这一身份的固定称谓罢了,可是在卡斯塔利亚,在连续好几代人的认知当中,它就只有“游戏之大师”这样一重含义。
可惜人生就是事事不遂人愿,眼下科讷希特已经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这种想要去当一名小学校长的异想天开愿望,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梦想而已,就好比人们会在天空灰暗、冰冷严寒的冬天,去幻想仲夏碧空一般。对于如今的科讷希特而言,已经不可能再有全新的人生道路为他敞开,让他再去重新行走一番,他的身份地位之高、他的职责所辖范围之广,也决定了他必须保持在职的状态。不过话说回来,体制还是留给了他不少的灵活性,具体采用什么方式来完成自己的职责,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由他自行决定。于是,在科讷希特担任游戏大师的这些年里——可能刚开始时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并没有从主观上认同这样的做法——他逐渐将自己在职的主要兴趣放到了教育议题上,放到了教育能够普及的年纪最小的孩童们身上,通过一种近乎试探的方式,试图找到玻璃球游戏课程能够惠及的最早年龄。眼下他越是年长,就越是被青春气息所吸引:至少今天我们可以认为事实的确如此,可是在当年,由于上述的整个时间段跨度很长,哪怕是嗅觉再敏锐的批评家,也很难发现他在履行职责的时候有任何类似于偏爱和专断的地方,对于他逐渐远离精英小圈子一事几乎也是无知无觉。因为现实情况是,即使在科讷希特将研讨会和档案馆方面的工作几乎完全交给自己的助手和“影子”的那个阶段,那些需要玻璃球游戏大师来负责执行的长期有效的传统职责,比如主持每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节日庆典”和大型竞技游戏等,也迫使他不得不与精英小圈子保持着密切而频繁的接触。有一次,他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自己的朋友弗里茨说道:“在历史的进程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类王公贵族,他们终其一生都坚信自己爱民如子,为自己国家的臣民们生活中可能遭遇到的种种不快而劳心费力。他们的心时刻挂念着自己国家的农民、牧人、工匠、教师和学童,然而,他们实际上很少有机会亲眼看到这些臣民,因为他们总是被自己手下的部长和军官们层层包围,这帮官员就跟一堵墙似的,横在了他们跟臣民之间,阻碍着他们的接触。身为一名玻璃球游戏大师,情况也是如此。他明明很想跟大家接触,现实中却只能看见一大堆同僚,他很想去找那些天资聪颖的学童,去找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放眼望去,却只能看到科研人员和精英小圈子里的那些人。”
关于科讷希特在教学过程中所获得的这一经验,即满心期待着要为小孩子们上课的主张,的确还能继续讲下去,但我们现在已经离题有点儿远了,所以,还是让话题回到科讷希特任职前几年发生的事情上吧。战争结束,在赢得了与精英阶层之间的理想关系之后,科讷希特首先将注意力放在了玻璃球游戏档案馆的工作人员身上,他必须为他们做出表率,让他们知道自己在管理方面是一位绅士,虽然态度上从来都是亲切友好的,但很不好糊弄,他时刻保持着警醒,对待错误十分严格。除了档案馆之外,就是对大师办公室的各部分职能结构进行规划研究和分类管理,由于每次都会寄来一大堆公函,反反复复地要求他前去开会,或者主持重要会议,同时又有各种各样的文件需要他来处理,来自各个不同管理部门的通知,要求他、他的助手或者“影子”来履行千差万别的职责,完成或者分派种类繁多的任务。实际上,光是理解这些职责和任务的具体内容、对它们进行正确的分类、亲自或者派人去完成它们,以及判断应该派什么人去完成它们,对于新上任者而言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在这些职责和任务当中,存在着不少“教学省”各个学科领域或者说各个派系很感兴趣并倾向于相互猜忌的敏感问题——比方说,各项权限的合理分配问题——但是,科讷希特在开始时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的。他只能循序渐进地了解团体组织的各项职能,内心同时也感到越来越钦佩,这个团体组织,它既神秘又强大,是卡斯塔利亚这个小国家活生生的灵魂,是其自身规则满怀警惕的守护者。
这几个月以来,约瑟夫·科讷希特的思虑中没有给特古拉尼乌斯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空间,他唯一能够采取的行动,就是麻木不仁地命令自己的这位朋友去做各种不同的工作,以免他过于闲散而胡思乱想。值得注意的是,他甚至都不是主动想要去命令特古拉尼乌斯这位熟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出自他的本能,属于一种条件反射。从弗里茨这方面看来,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相识多年的好伙伴,科讷希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特古拉尼乌斯已经不再能够在私下里去接触他,只能在工作场合跟他见面,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必须用“您”来称呼他,或者干脆称他为“尊敬的大师”。尽管如此,特古拉尼乌斯始终还是将这位新大师委派给他的各种工作当成一份私人关怀,当成两人之间友谊的见证,欣然接受了它们,并且极为认真地予以完成。从性格上讲,特古拉尼乌斯其实向来都是个情绪变化无常的独行侠式人物,对于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往往抱持着悲观的看法,批评抱怨的情况占据绝大多数。可是这一次,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他内心的一部分,因为他的朋友高升为游戏大师,因为整个精英小圈子对此事感到高度兴奋而无比激动;另一部分则因为朋友分配给他的那些工作而活跃起来,进入了振奋状态,因为在他看来,完成这些工作无疑是对他自己有益的。无论如何,科讷希特在从特古拉尼乌斯那里得知自己确定要被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消息之后,却对他回以冷冰冰的眼神,并且当场将他给赶走了——自从此事发生之后,特古拉尼乌斯原以为自己肯定承受不了此事对自己心理上造成的打击,肯定承受不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如此天翻地覆式的改变,但其实他反而比自己想象中更能承受这一切,实际上,他对眼下的现实已经能够做到坦然接受了。更何况特古拉尼乌斯本身也是个既聪明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能够清楚地看到,至少也能够猜测到,他的朋友在这个关键时期必定要承受无比艰难的考验,必定需要付出无比巨大的努力,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才有可能顺利渡过眼前的难关。特古拉尼乌斯仿佛看到科讷希特站在烈火之中,正被迫接受煅烧锤炼。由于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在这个痛苦煎熬的过程中,无论要经历哪些将会对作为人类个体的敏感情绪造成伤害的考验,特古拉尼乌斯恐怕都要比正在经受考验的科讷希特本人经历得更加生动,同时也会承受更多的痛苦。不管怎么说,特古拉里乌斯对新任大师分配给他的任务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已经是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了,就算其中有些疏漏,也不能对他过于苛责。倘若说他曾经认真严肃地反思过自己的软弱性格,清楚自己不适合担任公职,不适合承担责任,并且承认这是自身难以弥合的缺陷,那么此时此刻,他自然非常希望能够在这位令自己感到无比钦佩的熟人身边当一名助手、一位官员、一个“影子”,趁此机会来为朋友提供帮助,同时证明自己也能够努力克服性格上的缺点。
自瓦尔德策尔城中向高处眺望,层层叠叠的山毛榉树林已经开始变色,显露出一抹淡淡的棕色。在这个时节里,有一天,科讷希特带着一本小册子,走进了自己寓所旁边的“大师花园”里,这是一座漂亮的小花园,已故的托马斯大师非常喜欢它,时常怀着诗人贺拉斯般的怜惜之心,用自己慈爱的双手亲自打理它。多年以前,科讷希特就跟所有精英学校的学生一样,曾经将“大师花园”想象成一处令人感到无比敬畏的场所,因为这里是玻璃球游戏大师闲暇时偶尔会来散心、偶尔会选择在此会见宾客的神圣之地,就跟一座住满了缪斯的神奇岛屿一般,就跟传说中的古城图斯库卢姆[113]一般。哪曾想到,自从他自己成了游戏大师,成了这座花园的主人之后,反而很少到这里来,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任何闲暇可言,自然也不可能到这里来享受闲暇。即便是在这一天,他也只是用餐之后心血**,想要过来散步一刻钟而已。时间不多,只够自己在高大的灌木与多年生植物之间悠闲自在地走上几步——他的前任托马斯大师,特地在花园中移栽了许多原本生长于南方的常绿植物。一会儿之后,因为一直走在树荫下,科讷希特感到身上略有些凉意,于是就将一张轻巧的藤椅搬到花园里一处有阳光的地方,坐下来,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那本小册子,名为《“卢迪大师”专用年历手册》,由当年的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路德维希·华瑟马勒[114]在七八十年前编写完成并出版,此后又由他的每一位继任者负责内容更新,进行一些符合时代的修订、删除或补充。出版这本手册的目的,是帮助新任大师,尤其是上任伊始、在最初几年完全没有任何经验的时候,作为参考书来使用。从功能上讲,这实际上是一本标准的手册型年历,简略地记录了整个年度里游戏大师需要完成的各项公务,其内容以星期为计量单位,从一个星期到另一个星期,逐项展示大师们最重要的职责。因为篇幅有限,有时只使用关键词来进行简要介绍,对于那些相比之下更为重要的职责,则尽量详细地加以描述,并给出他们的个人建议,以供参考。科讷希特在小册子中找到对应本周的页码,仔细阅读这一页的内容。内容不多,很快就读完了,没有发现任何令他感到惊讶或者特别紧急的事项,但在这一页的末尾部分却写有这样的几句话:“集中精神,慢慢开始将你的思绪引向下一届年度游戏大会吧。时间似乎还很早,的确如此,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准备的时机恐怕仍未成熟。然而,我却要建议你:假如你脑子里现在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活动计划,那么就赶紧从现在开始,行动起来吧,不要随意耽误一个星期,更不必说耽误一个月,甚至更久——赶紧将你的思绪转向下一届游戏大会吧。从现在开始,随时随地写下你的即兴思考,倘若你要自由活动半小时,打算休息一下,散一会儿步,记得每次都要带上那些已经成为不朽经典的节日方案,作为给你带来灵感的参考,甚至在可能的公务旅行中也不要偷懒,也要留下足够时间来完善当前的活动计划。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想出什么特别好的点子,关键是从现在开始,勤于思考,多想多写。实际上,你只需要在未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时刻提醒自己,有一项无限美好、将会令每个人都感到欢欣鼓舞的重大任务正在耐心等待着你,为了顺利完成这项任务,你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加强自身的力量,打起精神来,好好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些话语是由一位睿智的老人、一位技艺精湛的游戏大师在大约三代人之前亲笔写下的,顺带一提,在那个时期,玻璃球游戏恐怕已经正式达到了其思想文化境界的最高峰;当时的游戏技艺已经可以完成极度精致、细节极为丰富的装饰效果,其美轮美奂的程度,已经可以媲美历史上的后期哥特式或者洛可可式建筑和装饰艺术了。在大约两个年代,即前后约二十年的时间里,玻璃球游戏真的就像小孩子们在玩玻璃球一样,游玩过程中的一幕幕图景,乍看起来真的跟玻璃很相似,晶莹剔透,但内容上却很贫乏空洞,经不起太多推敲,整体上看来是流光溢彩、璀璨恢宏的盛大舞台表演,如果有声音的话,那声音必是如歌剧演唱般高亢的曲调,百转千回,充满精致奇巧的装饰玩法;没错,有时候看起来也像是一种舞蹈,甚至是那种悬浮在空中的舞蹈,配合各种迥然不同的音乐节奏,在空中极细的钢丝上跳舞。有一部分玻璃球游戏玩家在谈论当时的游玩风格时,显露出来的是极为推崇的态度,仿佛它是一把失落的魔钥,还有一部分玩家认为它外在的装饰过多,珠光宝气,颓废、柔弱、病态,缺乏阳刚之气。擅长当时游玩风格的大师,以及这种风格的共同创造者之一,正是这位路德维希·华瑟马勒,他为这本《“卢迪大师”专用年历手册》写下了深思熟虑、亲切友好的建议和告诫。约瑟夫·科讷希特读过一遍这些话语之后,又读了第二遍和第三遍,读这些话语时,他感到自己心中涌生出一种欢快、愉悦的波动。在他的记忆中,这种起伏不定的心情,自始至终也只有过一次,只出现过唯一的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仔细回忆一番之后,他想起来了,想起记忆中的这种心情出现在什么时候——是在他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之前的那次冥想中。当时,他在幻境中见到那场异想天开、循环往复、你追我赶的轮舞,涌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情。那是在老音乐大师和约瑟夫之间、高僧与弟子之间、老者与少年之间进行的轮舞。而在这本小册子中,这里也有一位老人、一位年迈的智者,他在多年以前,曾经写出过、曾经思考过这样的话语:“不要随意耽误一个星期…… ”以及“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想出什么特别好的点子”。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担任游戏大师这个高高在上的职位,至少有二十年之久,甚至更久。可想而知,在那个纵情声色的洛可可时代,他肯定必须跟一个极度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精英小圈子打交道。他亲自设计并连续主持了二十多届当时仍然持续四个礼拜之久的年度游戏大会,对他而言,每年重复创作这类大型游戏庆典的任务,早已不再单纯,不仅仅是一项崇高的荣誉、一种巨大的乐趣,更多的反而是一项沉重的负担,必须付出大量精力和时间。为了完成这项任务,必须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哄骗自己的内心,刺激自己的自尊心,才有可能办得到。在阅读小册子的过程中,直面这位睿智的老人,直面这位经验极为丰富的游戏大师顾问,科讷希特不仅感到感激与崇敬——因为他所编写的这本年历手册,经常能够作为他工作上的宝贵指南,派上不少用场——与此同时,他还感觉到一种欢快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滑稽好笑,同时又颇为怡然自得、情绪上颇为高昂的优越感,也即年轻人特有的那种优越感。原因很简单,在他早已熟悉的、作为一名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许多忧虑中,并没有出现如这段文字中所描绘出来的这种忧虑:作为现任的游戏大师,他完全可以不必过早考虑下一届年度游戏大会,完全可以在不怎么开心、不怎么振奋、不怎么专注的状态下对待这项任务,完全可以在缺乏进取精神,甚至缺少好点子和好设计的前提下照本宣科地走完庆典流程。在人们对年度游戏大会已经大幅降低期待的现状下,它无论如何都不会失败。不会的,科讷希特——在这几个月时间里时常由于过度疲劳而在外表上显得相当苍老的他,此时此刻却感到自己格外年轻、身体格外强健。然而,他并不能长时间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之中,没有机会去好好品味它,因为他短暂的休息时间转眼就要结束了。尽管如此,这种美好、欢快的感觉依旧存留在他的身上,他在离开小花园的时候,也将这感觉随身带走了,如此这般,在“大师花园”的短暂休息和阅读年历手册这两件事,到底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些益处,并且催生出了一些新的想法。说得更具体些,不仅是片刻的放松,不仅令他的生灵活力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不仅让他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而且还引出了他的两个重要决定,这两个决定几乎同等重要,对他未来人生的走向产生了堪称一锤定音式的影响。首先,他决定在自己年老体衰时主动辞去游戏大师的职务,因为他通过阅读手册已经了解到,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大家的期待仍旧远不如路德维希的时代那么高,在他已经完成了数十届年度游戏大会的情况下,恐怕将会第一次感到设计、组织、主持大会是一件苦差事,而且还会感到不知所措。其次,他决定听从手册上的教诲,马上就开始筹划他的第一届大会。而且,他决定把特古拉尼乌斯召唤到自己的身边来,作为这项工作的伙伴和首席助手。这项工作对这位朋友而言,无疑将会带来一份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快乐。对科讷希特本人而言,这也是对目前几乎陷入瘫痪状态的这段友谊以全新方式推进进行的第一次尝试。因为在他们两人中间,不是随便哪个都能提供这样的机会和推动力的;主动的一方必然是他,必定是他这个游戏大师。
这当然不是说说而已,实际上,过程中会有很多事情需要让科讷希特的这位朋友去完成。因为早在他还在玛丽亚菲尔旅居的那个时期开始,科讷希特就一直怀抱着组织一场别开生面的玻璃球游戏表演的设想,眼下他想将这场策划已久的游戏,用于他担任游戏大师之后的第一届年度游戏大会、用在他亲自主持的大型竞技游戏当中。这场游戏的构思,来自一个异常美妙的理念,其结构与尺寸安排乃是基于古老的中式房屋建筑所奉行的儒家礼仪方案,根据天干、地支来决定房屋朝向,大门、影壁、建筑与庭院之间的关系都要遵循固定的法式,这些建筑要素与星相、历法、家庭生活都有着对应的组合分配关系,包括后花园,也有其相应的象征意义与风格规划。很久以前,当他在研究《易经》注释时就已经萌生出了这样一种念头,即这些神秘、复杂规则所对应古老神话传说的秩序与蕴意,在他看来,其实是关于宇宙和人类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一则寓言,它本身是特别吸引人的,也是很招人喜欢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上述房屋建筑传统中所包含的历史悠久的民间神话精神,其内核是能够与从史籍中推断研究得出的古代中国能吏制度和游戏大师精神高度吻合的,其中包含的各种符号与公式,显然能够通过巧妙的构思来形成严格的对应关系,能够很好地运用在玻璃球游戏当中。闲暇的时候,他经常会全神贯注地思考这场游戏的设计方案,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文字记录,仅仅将完成的部分存留在自己的脑海中。实际上,经过多年的思考,这场游戏已经在他脑海中预先形成了一套整体计划,甚至连细节部分都快完成了;唯独自从他就任游戏大师以来,因为基本没有闲暇,所以就没有再继续思考、继续完善它。此刻他已经决定,要将自己主持的第一届年度游戏大会建立在这个关于中国的创意概念之上,关键在于弗里茨,只要他同意这个概念的思路,愿意在这方面进行协助,那他们就应该马上开始对科讷希特脑海中现有的部分进行研究,将其发展为一套真正的游戏设计方案,并准备将涉及这场游戏的所有相关元素翻译为游戏通用语言。可是一旦走到这一步,就会出现一个障碍:特古拉尼乌斯不懂汉语。现在再让他来学习汉语,显然已经太晚了。但是,只要科讷希特本人和东亚学院方面能够给他一些指点,到时候,特古拉尼乌斯再借助相关文献资料的帮助,应该还是能够很好地参透“中国房子”这一概念的神秘象征意义的,毕竟概念本身与语言学无关。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且是大量的时间,尤其是对他朋友这样一位养尊处优、不是每天都愿意工作的精英小圈子人士而言,更是如此。考虑到这些因素,马上行动起来,直接着手准备下一届年度游戏大会,无疑是很好的选择;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心中充满了惊喜,因为他发现,对于游戏大会相关的事情,年历手册里那位谨慎的老先生说的依旧是完全正确的。
也是凑巧,第二天,由于科讷希特原本定好的面谈咨询时间意外结束得非常早,于是,他赶紧派人将特古拉尼乌斯给请了过来。特古拉尼乌斯很快就赶过来了,带着他已经习惯于对科讷希特使用的那种稍有些刻意的谦卑表情,朝眼前的大师深深鞠了一躬,当大师——通常情况下,他对特古拉尼乌斯的回应都是非常简明扼要的——带着某种友人特有的恶作剧神情,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用激昂兴奋的语气向他发问时,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还记得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吗?当时我们在聊一些事情,聊得十分激动,几乎类似于一次争吵了。在那次争吵中,我没能说服你,没能让你接受我的观点。我们吵的内容,是关于东亚研究,尤其是中国研究的价值和重要性,但要想进行这方面的研究,首先必须得学习汉语。还记得那时候,我试图要求你到相应的研究所里去住上一段时间,学习汉语。——没错,你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对吗?嗯,时至今日,我又一次为当时争执的结果感到后悔,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坚持说服你,没能改变你的想法,最后你没有去学汉语。此时此刻,假如你能听懂汉语,该有多好哇!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一起完成一项无比精彩的伟大任务了。”说到这里,科讷希特故意卖了下关子,就是不说这项任务是什么,来来回回地叹息,趁机又逗弄了一下自己的这位好友。特古拉尼乌斯本来已经相当意外了,经过科讷希特这样一折腾,他对这项任务更是万分期待,催促了好几次,最后科讷希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建议:他想尽快开始筹办下一届的年度游戏大会,而且已经决定要以“中国房子”为主题,他很有信心,必将为大家呈现出一场精彩纷呈的大型游戏表演。假如弗里茨也喜欢这个主题,觉得参与进来能够给自己带来不少快乐,那他就应该负责完成这项工作的一大部分内容。目前的情况,就跟科讷希特还在本笃会修道院时的那次一样,那一次,特古拉尼乌斯协助科讷希特完成了玻璃球游戏年度竞赛的参赛手稿,他们两个最终也在激烈的比赛竞争中力拔头筹,分获一等奖和二等奖。科讷希特就这样讲着、讲着,他们两人之中的另外一位什么也没有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地注视着他,对这位朋友眼下的欢快语气和灿烂笑脸深感惊讶、大惑不解。在此之前,特古拉尼乌斯其实已经认定科讷希特是新大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已经接受他不会再表现出曾经是自己挚交好友的那一面了,现在看到他其实还是跟原来一样,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特古拉尼乌斯觉得十分感动,同时也很开心。至于科讷希特邀请他协助筹办年度游戏大会一事,他不仅感受到这一提议所表达出来的荣誉与信任,最重要之处在于,他认为自己真正理解并掌握了科讷希特主动向自己呈现出这一美好姿态的内在含义;至少在特古拉尼乌斯看来,这是科讷希特对弥合两人之间已然有些破损之关系的努力尝试,是为重新开启这位朋友跟他本人之间已被强行封闭的友谊之门而主动抛出的橄榄枝。科讷希特对特古拉尼乌斯不懂汉语感到忧虑,但特古拉尼乌斯本人却对此不以为然,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值得一提的困难。于是,他欣然同意了新大师的提议,表示自己愿意完全听从这位可敬的人的安排,而且他也完全同意新大师对“中国房子”这一游戏主题的阐述,认为确实很有意思,很值得尝试。“很好,”大师回应道,“既然如此,我在此正式接受你的协助承诺。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有了一次新的机会,可以再次成为工作和学习上的好伙伴,就跟从前一样。仔细想想,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简直恍若隔世。当时的我们,每天都在一起,齐心协力,陆续完成了很多场不同凡响的精彩游戏。我现在真的很开心,特古拉尼乌斯,感觉又回到了从前。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那么,具体到这项任务上,目前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亟待完成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必须首先获得对我想建立的这一游戏的基本概念上的理解。换言之,你必须理解什么是所谓的‘中国房子’,探究其营造法式,弄清楚建造这类房子的各种规则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深层含义,这些含义可以与哪些公式、符号相对应。为了达成这些要求,我强烈推荐你前往东亚学院,寻求中国学者们的帮助,他们肯定非常愿意帮你。或者——我还可以想出些别的办法,而且恐怕是比去东亚学院更好的办法——我们可以试试去找智叟,他应该还住在幽篁,就是我当年跟你说过的、在栽种有很多竹林的地方隐居的那位高人。不过,你去找他请教的话,可能稍微有点儿问题,因为智叟的性格比较古怪,据我所知,他很可能不愿意跟不懂汉语的人来往。假如你不对他讲汉语,他恐怕会觉得你低他一等,无法以平等的心态跟你交流,而且他平时已经习惯说汉语,假如你一直跟他讲德语,他也必须用德语来回应,可能会觉得这样太麻烦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尝试一下,或许应该试试直接邀请他过来,请他到瓦尔德策尔来。智叟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甚至能够将你培养成一个中国人。”
于是,科讷希特就以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身份,托人向智叟送去了一封信笺,诚挚地邀请他到瓦尔德策尔来做客,到这里居住一段时间,以新大师座上宾的身份,协助处理一些较为紧急的事项。科讷希特在信中向智叟致歉,说自己因为公务繁忙,毫无闲暇可言,没有时间专门过来拜访,只好托人前往送信。为了让智叟放心,他还在信中详细告知了希望智叟提供的帮助,并且大致介绍了一下“中国房子”概念和特古拉尼乌斯的情况。然而,收到信笺之后,尽管这位中国人对信使十分客气,却始终没有离开幽篁的打算;最后,信使带回了一封回函,内容只有一页纸,上面用墨水写着汉字,其内容为:“受邀觐见伟人,实乃幸事。无奈腿脚有疾,终不得行。此附瓷碗两只,供祭祀占卜之用。不才敬致。”智叟拒绝出山,无奈之下,科讷希特只好不遗余力地说服自己的朋友,请他亲自去一趟幽篁,要求进入智叟的居所,并请他收自己为弟子,在那里接受他的悉心指导。哪曾想到,特古拉尼乌斯的这次小小旅行并不成功。居住在竹林里的那位隐士,以一种十分夸张、近乎奴颜婢膝的礼貌态度,极为恭敬地接待了这位远道来客,可是,除了用汉语讲了几句表示亲切友好的格言之外,智叟没有回答他所提出的任何问题,也没有邀请他留下来。尽管特古拉尼乌斯持有“卢迪大师”本人亲手画在漂亮信纸上的、书法极为华丽大气的汉语推荐信,智叟也不为所动。虚心请教的远行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弗里茨心中虽然感到愤懑不平,也只好打道回府,回到了自己在瓦尔德策尔的家。任务虽然没有完成,但他却给新任大师带回了一件来自智叟的贺礼:一小幅书法作品,写的是一首关于金鱼的古老汉语诗词。看来,终究还是要在东亚学院碰碰运气。在这里,科讷希特的推荐信显然更加有效。作为一名诚恳的求学者、一位由玻璃球游戏大师亲自派来的特使,特古拉尼乌斯得到了汉语系学者们慷慨无私、毫无保留的帮助,很快,他就对自己需要理解的“中国房子”主题有了最完整、最全面的了解。虽然特古拉尼乌斯依旧不懂汉语,但学者们却将与“中国房子”相关的知识点用德语解释得很好,他终于发现,科讷希特的点子确实十分巧妙,将筹办新一届年度游戏大会的计划建立在“中国房子”主题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上,无疑是很让人兴奋的创新尝试。在理解了科讷希特的游戏创意之后,特古拉尼乌斯为此感到着迷,他在东亚学院努力学习相关知识,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在幽篁遭遇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