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科讷希特仔细聆听了这位遭到拒绝的朋友关于拜访智叟经历的汇报,并且也拿到了他送给自己的贺礼。当他阅读这首关于金鱼的古诗词时,智叟近在咫尺时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多年以前,他们两人一起坐在那微微摇晃的竹林底下,智叟教他如何用蓍草根茎占卜,还有居住在茅舍里的诸多回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仿佛某种萦绕身边的神秘力量,深深触动了他。不只是关于智叟的回忆,这些也是对自己曾经无比自由、轻松悠闲的科研岁月的追忆,对自己那满怀着青春梦想、仿佛置身缤纷天堂的遥远时光的追忆。智叟,他可真是位勇敢又怪异的隐士,他究竟采取了怎样的办法,究竟拥有怎样的智慧,才能在掌握如此高深学问的同时,还能做到激流勇退,成功退出人们的视野,保持自己的自由之身的呢?他那片安静的竹林究竟是如何保护他,让他得以成功远离外面世界的?他是怎样亲昵融洽,同时又强而有力地融入了他的第二本性之中,融入了极端纯粹、略显迂腐又充满智慧的古代中国人性格之中的呢?他的毕生梦想究竟催生出了怎样的神力,能够如此封闭、集中又密集地让他一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地坚持固守于幽篁,将他原本平平无奇的小花园,幻化成了一片位于中国的土地?他所拥有的那份神力,竟能将自己的一间小小茅舍化作恢宏庙宇,将自己养的一条普通金鱼化作非凡神祇,将他本人变成了一位在世的圣人!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随着一声叹息,科讷希特摆脱了自己脑海中这些无比芜杂的思绪。事到如今,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而且还是被别人一步一步引导着走上来的,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这条路已经走得这么远了,没办法再回头,没办法再去思考未曾走过的那些路——最重要的是当下,是将眼下分配给他走的这条路好好走下去,要走得笔直,要走得真实,不要与别人选择的道路相比较,因为根本就没有可资比较的余裕。

特古拉尼乌斯从东亚学院学成归来之后,科讷希特就跟这位朋友一起,利用为数不多的业余时间,设计并创作出了他准备用来参加年度游戏大会的游戏设计方案,并且将其中最烦琐的部分,即在游戏档案馆中筛选一切相关素材的工作,以及完成第一稿和第二稿的任务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得到了全新内容的滋养之后,两人之间的友谊之花焕发了新生,具备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崭新形式,他们共同创作出来的游戏方案,也因为加入了特古拉尼乌斯这位特立独行之人的奇异个性和精致想象力,发生了许多变化,相比于科讷希特开始时的构思,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充实。弗里茨属于那种在细节上永远不知道满足但要求其实又称不上太高的人。他们这类人往往会为了一束已经采摘好的鲜花、为了一张大家早已布置妥当的餐桌而付出极大的努力,投入大量额外精力,并且乐此不疲——在面对这束鲜花或者这张餐桌时,他们通常会怀抱着忐忑不安的快乐,以激动到略微颤抖的、满怀着爱意的双手,动动这里,摆摆那里,时不时地添加或者减少一丁点儿东西,将注意力持续放在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上,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致力于改进,将原本可有可无的小事,变成一整天辛勤的忙碌。正因为他的努力如此执着、如此沉迷、如此细碎又如此频繁,鲜花或者餐桌才能在基本保持最初神韵的同时,在细节上得到最大程度的优化,原本的优点得以放大,最终臻于完满。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两人之间的工作情况总是如此:科讷希特担任游戏大师的任期内,一届又一届无比成功的年度游戏大会,永远都是他们两人通力合作的成果。能够在如此重要的事务上向他的一生挚友、向他的顶头上司展现自己的作用,甚至还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与此同时,还能够作为不具名的共同创作者,在庆典上亲眼见证自己与科讷希特一起完成的伟大游戏的公开演出,对于特古拉尼乌斯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双重满足。顺带一提,尽管年度游戏大会上用于演出的大型游戏是不具名的,但特古拉尼乌斯这位共同创作者的大名,在精英小圈子里可谓人尽皆知,大家都知道他是这些伟大游戏的幕后功臣。

在科讷希特任职游戏大师第一年的深秋时节——当时,他的朋友还在东亚学院努力钻研各种与古代中国相关的知识——有一天,当这位新任大师快速翻阅自己办公室的每日工作记录时,偶然发现了助手写下的一段备忘,其内容如下:

“来自蒙特波特的科研人员佩特鲁斯,持穆希卡大师推荐,即日抵达瓦尔德策尔,专程为游戏大师捎来老音乐大师的特别问候,要求我方提供住宿,及进入游戏档案馆的许可。目前已被安置于科研人员客房暂住。”面对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将这位远道而来的科研人员直接交给档案馆的人来接待,让那边的人负责满足他所提出的各种要求——作为大师,他根本无须过问这种小事,这是很平常的处理方式。可是“老音乐大师的特别问候”无疑是很重要的,必须跟这位佩特鲁斯见个面,才方便处理。于是,他马上派人去客房请佩特鲁斯过来了;单从外表上看去,佩特鲁斯是个既忧郁又火热的年轻人,显得有些矛盾,但实际上他很沉默、内敛、聪颖,显然属于蒙特波特的精英小圈子,觐见大师似乎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寒暄一番之后,科讷希特询问佩特鲁斯,老音乐大师具体托他带什么话。“问候,”这位科研人员说道,“老音乐大师非常热情、非常恭敬地问候了您,尊敬的游戏大师先生,同时也向您发出了一份邀请。”科讷希特示意客人坐下,细谈关于邀请的情况。年轻人坐下之后,开始谨慎选择自己说出口的话语,尽量让语句得体又简练,除了显示出自己的敬意之外,也尽量避免耽误大师的时间:“如前所述,尊敬的老大师嘱我向您致以最衷心的问候。同时亦有表示,希望能尽快见到您,越快越好。他邀请您或者说建议您在不久之后速去拜访他,此次私人拜访若可包含在一次公务旅行之中,自然更佳。请您不要过于挂记他。以上即为口信的大致内容。”

科讷希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肯定是这位老人的门徒之一,平时跟大师过从甚密。于是,他谨慎地询问道:“你打算在我们这边的游戏档案馆里待多久呢?有相关的研究要处理?”这个问题马上就得来了答案:“跟您启程的时间保持同步,尊敬的先生,一旦我亲眼看到您动身前往蒙特波特,我在这边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了。”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科讷希特仔细思考了一下。“很好。”他接着说道,“既然已经计划好如此,为什么不向我逐字逐句认真传达老音乐大师交代给你的原话呢?你应该这样做才对,也避免多余发问。”

科讷希特严厉地注视着佩特鲁斯,哪曾想到,佩特鲁斯竟也毫不畏惧地以目光回敬他,而且依然用他那种慢条斯理的态度,谨慎地寻找着合适的话语,并不急于回应科讷希特的问话,仿佛他必须用外语来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似的。“完整的口信,其实并不存在,尊敬的先生,”他说道,“换句话说,也没有可以拿来逐字逐句传达的原话。我们那位尊敬的大师,您是了解他的,他一直是位特别谦逊的人;关于他,在蒙特波特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说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当时他还是精英小圈子里的一名‘留级生’呢,但整个精英阶层一致认为,他注定会成为未来的音乐大师——他们给他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绰号:‘伟大的自甘渺小者’。没错,就是他这种‘自甘渺小’的谦虚精神,还有他为人的虔信真诚,他时刻准备为别人提供服务的态度、他的体贴与宽容,所有这些特质,在他年老之后,尤其是在他辞去音乐大师职务之后,反而比过去增加了许多,您无疑比我更清楚这点。可是,恰恰由于他所坚守着的这份谦虚,反而令他无法直接向您这位尊贵的大人开口求助,无法主动开口请求您去探望他,无论他实际上多么希望能够如此。这就是全部的事实,高居上位的尊者,我没有从那位大师那里得到刚才向您亲口转述的口信,可是,当我转述这则并不存在的口信时,却表现得好像它真的是大师亲口告诉我的一样,因为这的确就是大师心中之所想。如果您认为我的这种做法是个错误,那么就请您将这则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口信,当成它真的不存在吧。”

科讷希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你打算在游戏档案馆内进行的研究呢,佩特鲁斯?难道所谓的‘进入许可’,仅仅是一个借口吗?”

“噢,那倒不是。我的确需要在档案馆内进行一些查询工作,有不少重要的密钥需要摘录下来,这项工作只能在这里完成。因此,即便不是现在,在不远的将来,我无论如何也需要请求您批准我在此居留一段时间,到档案馆完成相应的研究。不过,就目前情况来判断,我最好将自己眼下的这段小小旅程提前一点儿,赶紧完成工作,以便尽快赶回去。”

“非常好。”游戏大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继而表情又变得相当严肃,“是否可以问一下你要尽快赶回去的原因呢?”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年轻人紧闭了一会儿双眼,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似乎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难于回答,令他感到异常煎熬。接下来,他睁开眼睛,再一次将自己那充满了探究精神的、年轻人特有的批判性目光聚焦在了游戏大师的脸上。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除非您愿意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加以判断。”

“好吧,既然你要这样讲,”科讷希特叹道,“让我来判断,那我恐怕要往坏处想了,老音乐大师目前的身体状况,是不是已经相当糟糕?是不是很令人担心?”

来自蒙特波特的这位科研人员注意到,虽然游戏大师讲出这番话时的语气貌似很平静,但还是可以听出他对这位老人有着特别的关爱;这次谈话开始以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年轻人脸上一直显得有些阴沉、有些不信任的神情当中,头一次显露出了一丝宽容、一点儿欣慰,自此刻开始,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友好,讲出的话也更为直接,因为他终于准备坦率地面对眼前的游戏大师,将自己内心久藏的忧虑和盘托出。

“大师先生,”他开口说道,“还请您放心,情况尚且没有您所想的那么严重,那位受到大家尊敬的老先生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称不上糟糕,因为长期以来,他一直都被誉为保持身体健康的典范,现在也是。唯一的问题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人类终究无法逃脱自然规律,所以他就算再健康,相比于过去也衰弱了许多。这并不是说他在外表上发生了什么明显的变化,也不是说他的体力突然就减弱了许多,不是这样的;他每天都会外出,进行短途散步,回来之后,也总是会演奏一会儿音乐,直到最近还在给两个小学童上管风琴课呢——很显然,他们两个都是初学者,因为他总是喜欢将周围能够找到的年纪最小的人留在自己身边,给他们当老师。但是,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连这最后的两个学生也放弃掉了,不再继续给他们上课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是一个令我感到印象极为深刻的征兆,也正因如此,自那时起,我开始更加关注这位可敬先生的动向,观察他日常的行为,并且对他眼下的状况进行了一些思考,最后得出了相应的结论——这也正是我身在此处与您对话的原因。如果说您对我还有什么怀疑,打算质问我,究竟有什么能够证明我所得出的结论和相关推理步骤是正确的,那么我就要回答,其实理由很简单,我自己以前也是老音乐大师的一名学生,而且还是一名优等生——我自认为可以这么说,并不算是自夸。这一年以来,这位老先生的继任者将我委派给他,作为家人和伙伴,让我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项非常愉快的任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比我这位年迈的老师、比我这位庇护人更让我敬重、更令我依恋的了。遥想当年,是他向我打开了音乐之门,传授给我音乐的奥秘,让我有能力为这一领域提供服务。无论我在个人思想上有什么斩获,对团体组织的灵**有什么领悟,在心灵成长上有什么突破,在内在精神和谐方面有什么积累,基本上是来自他,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如此这般,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大约一年时间,虽然同时还忙于完成一些自己的研究和课程,但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优先听从他的安排。在餐桌上时,我是他的座上宾;在外出散步的时候,我是他的陪伴者;在演奏音乐的时候,我是他的老搭档;到了晚上,我就睡在他的隔壁。在这种亲密的共生关系中,我可以相当近距离地观察到他的——嗯,他的衰老,我必须这样说,可以观察到他身体衰老的各个阶段。实话实说,我的一些同龄人伙伴,对于让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成为一位老朽之人的仆人、成为他生活上的同伴这件事,对于现任音乐大师派给我的这项古怪任务,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给出了怜悯同情抑或嘲讽挖苦的评判。可他们并不知道——除了我本人之外,恐怕也没人真正清楚——这位年迈的大师究竟在经历怎样的一种衰老过程,他的身体是如何逐渐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衰败的,他是如何在没有患病的情况下,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摄入的营养越来越少的,迈着小步走回家后,为什么会越来越疲累、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可是,尽管如此,必须再次强调的是:他从来都没有生过病,而且与此同时,在他暮年特有的沉寂状态下,他的思维反而变得越来越敏捷,越来越活跃;他的内心反而变得越来越虔诚,越来越显威严;他的行为反而变得越来越朴实,越来越单纯。如果说我作为协助者或者护卫者的工作有什么困难的话,完全在于这位尊贵的先生根本就不想被我伺候和照顾,他总是想给予,从不试图索取。”

“我真的很感谢你,”科讷希特说,“眼下我觉得很开心,因为知道有你这样一位懂虔敬、知感恩的弟子,愿意跟老音乐大师住在一起,愿意关怀他、照顾他。不过现在呢,既然你已经将话讲得足够清楚,既然你明确表示自己并没有复述老音乐大师的原话,能够说出刚才描述的情况也全凭推测,那么不妨也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为什么我对蒙特波特的访问,在你心中如此重要,认为我必须尽速前往?”

“您之前格外关切地询问过老音乐大师的健康状况,”年轻人回答道,“很显然,我突兀的请求让您觉得他可能罹患重病,恐怕病情已经严重到该去看看他、该去为他送行的程度了。说实话,我确实认为现在已经是时候了。虽然在我看来,这位尊长的人生道路的确没有临近终点,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我同时也看出来,他告别世界的方式应该会很特别。几个月以来,他在自己的沉寂状态中越陷越深,几乎完全断绝了自己开口讲话的欲望,如果说在此之前,他总是倾向于简明扼要的发言,而不是长篇大论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在语言上抵达了一种极简的境界,几乎到了完全沉默的地步,这不由得令我感到有些害怕。他不愿意跟我讲话、不愿意回答我提问的情况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当我跟他讲话时,话还没有讲完,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一般,突然就转身而去了。起初,我还以为他的听力已经开始减弱了,可是实际上,他的听力就跟以前一样好,为了确定这点,我做了很多次测试。于是,现在我不得不假设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开始严重分心,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正常地集中注意力。可是,这也不算是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真实发生的情况反而可能是与他相关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已经远远离开了,已经不再完全生活在我们这些人当中,而是越来越多地生活在仅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也正因如此,他去探望别人或者让别人来探望他的次数才会变得越来越少;除了我之外,他现在连续几天都不会见任何人。自从这种与现实疏远的情况开始出现之后——您可以想象,这种整个人逐渐变得越来越遥远的感觉,这种他虽然身在这里但其实人已经逐渐不在这里的感觉——自那时起,我就试图将我所知道的、他最喜爱的几位老朋友带去找他。如果您愿意去见他,尊敬的先生,您的到来无疑将会取悦您的这位老朋友,关于这点,我是可以确信的,而且只要您能够尽早过去,某种程度上而言,您仍然能够见到您一直都很崇敬、喜爱的那位老音乐大师。可是,假如等到几个月之后,也许甚至几个星期之后,他见到您时的乐趣、他对您的兴趣都会大大减少。不仅如此,甚至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再认识您,或者至少不会再注意到您了。”

科讷希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站了一小会儿,目光注视着外面,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当他回过头来,再去看那位科研人员时,发现他也已经从自己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似乎他认为对话已经结束,自己马上就该离开了。于是,游戏大师朝他伸出了手。

“我必须再次感谢你,佩特鲁斯,”他开口说道,“你当然清楚,作为一名大师,总有各式各样的职责需要去履行。我肯定不能直接戴上帽子,马上离开这里,必须先安排好,让此事成为可能。不过,我希望自己在后天就能准备好。这对你而言足够快了吗?到那个时候,你能顺利完成自己在档案馆里的摘录工作吗?——是吗?很好。那么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

几天过后,科讷希特遵守了约定,在佩特鲁斯的陪同下,两人一起返回了蒙特波特。到了那里之后,当他们走进老音乐大师在花园里占据的那座凉亭时——说实话,这的确一处优雅且僻静的完美隐居地——他们听到屋内传来了一阵音乐,那是一种很精妙的音乐,虽然乍听起来曲调颇显单薄,但节奏却很明晰,听起来美好又欢快;他们循着音乐走进屋子里,看到老人就端坐在那里,用两根手指弹奏一曲双声部的旋律,科讷希特马上猜到,这恐怕是十六世纪末出版的某本知名双声部曲谱集中专门收录的一首曲子。他们两人默不作声,一直站在那里,安静聆听,直到音乐完全沉寂下来以后,佩特鲁斯才开口呼唤,告诉自己的这位大师,说他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访客。老人出现在门口,热情洋溢地注视着他们。果然,老音乐大师迎客时特有的微笑,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家都非常喜欢,这种微笑中饱含着诚意,就跟小孩子一样,毫无保留地向客人敞开心扉,光芒四射地呈现出亲切又友好的态度。大约三十年前,约瑟夫·科讷希特在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这种微笑,那还是在练习室里,在那个心情无比焦虑的早晨,他向这位友好的老先生敞开了心扉,并且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托付给了他;自那时起,他就经常见到这种微笑,每次看见时,心中都带着一份深深的喜悦、一缕奇妙的情感。岁月如梭,匆匆流逝,这位友好的大师,他的花白头发已逐渐转为全白,相比于之前,他讲话时的声音变得更轻,跟人握手时的力度变得更小,行走时的步态看起来更加费力,各种动作也更为迟缓,尽管如此,他的笑容依旧,没有失去往日的开朗与优雅、纯净与亲切。不过这一次,作为老音乐大师多年以来的朋友和学生,科讷希特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而且,这种变化是毋庸置疑的:这位微笑的老人,他脸上和蔼表情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略显潮红的脸颊所给出的友善讯号,显然没有过去强烈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向外的感情呈现变得越来越暗淡,他蓝色的眼眸,他那五官精致、皮肤细腻的面容,不再仅仅是以前经常能够看到的模样,反而多加了一份亲昵、一缕神秘感,轮廓似乎也显得比以前更分明了些。直到现在,在问候的过程中,科讷希特才开始真正理解,这位科研人员佩特鲁斯专程前往瓦尔德策尔、执意请求他来一趟蒙特波特的愿望中究竟包含了些什么。说实话,他在启程时根本就不曾料到会见到这样的老音乐大师,会发生随后的一些事情,他原本认为自己是需要为佩特鲁斯提出的这个请求做出一些牺牲的,哪曾想到,自己最后反而是从老音乐大师那里接受了一份礼物。这一次的蒙特波特之旅,他依然不是施与者,而是受赠者。

科讷希特的朋友卡洛·菲洛蒙特,他在新任游戏大师抵达此地的几个小时之后就赶去拜访了他——菲洛蒙特当时正在著名的蒙特波特音乐图书馆内担任管理员一职——因此,他有幸成了第一个听科讷希特谈及此次经历的对象。菲洛蒙特在一封信中详细记录了他们那一个小时的谈话,这封信一直留存至今。

“我们的那位老音乐大师,”科讷希特说道,“他以前也当过你的老师,还记得当年,你也非常喜欢他;他跟你一样都住在蒙特波特,你最近还会经常见到他吗?”

“没怎么见他,”卡洛答道,“我的意思是,我平时遇见他的情况并不算罕见,但并不会主动去找他。比方说,他正在户外悠闲散步,而我碰巧从图书馆里出来,刚好遇见了他,自然会顺便打个招呼,不过,我至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他交谈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变得越来越内向,遇到人时也表现得越来越畏缩,仿佛变得不再善于社交,不想再跟任何人有沟通和往来。还记得以前,他经常会专门腾出晚上的时间,为像我这样的一类有些旧交情的学生,为以前在他手下工作过的‘留级生’们办联欢会,以方便大家联络感情。只要人还在蒙特波特,还在这里任职,都会收到他的邀请,可见他对待社交这方面的事情,曾经有多么积极;但是,像这样的联欢会,从大约一年前起就已经停止举办了,自那以后,至少就我目前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什么人,也正因如此,他当时前往参加您在瓦尔德策尔的游戏大师就职典礼时,对身在蒙特波特的我们大家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一件最令人感到吃惊的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呀。”科讷希特说,“不过话说回来,当你现在偶尔见到他时,有没有发现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呢?跟以前相比,他整个人都不太一样了。”

“噢,的确如此。您所指的变化,恐怕是指他的相貌发生了改变,他的性格显得十分通透,精神矍铄,整体上仿佛对外散发出奇异的光芒吧。如果是指这种情况,那我们当然早就注意到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固然大不如前,各方面都开始衰败,这是必然的,但他的欢快情绪却异乎寻常地增加了,而且还在稳步发展着,整个人精神上变得越来越振奋,越来越欢欣鼓舞。对于他的这种情况,其实我们大家看得很多,早就习惯了,不过我想,因为您是初次看见,肯定吓了一跳。”

“显然,他的助手佩特鲁斯比你看得更多,他陪在他身边,几乎每天形影不离。”听到菲洛蒙特这样说,科讷希特显得有些激动,不由得大声喊道,“但是他反而还没有像你刚刚声称的那样,说自己已经看得很多,说自己早就习惯了。他甚至为此找了一个含糊其词的理由,专门出了一趟远门,来到瓦尔德策尔,诱使我进行这次特别访问,专程到蒙特波特来探访老音乐大师。你对此人有什么看法?”

“对佩特鲁斯的看法?必须承认,在音乐领域,他的确是一位行家,鉴赏水平一流,知识储备丰富。不过我必须说明一下,作为行家而言,他更倾向于那种迂腐的类型,比较固执己见,而不是比较具有亲和力、比较会跟同行们沟通的那种人,所以,他在领域内没什么朋友。此外,从性格上讲,他是那种很沉稳的思考者,凡事都会在深思熟虑过之后才开口,气质很忧郁,但偶尔也会有血气方刚的时候,会凭着冲动做些不理性的决定。他对老音乐大师绝对忠诚,甚至甘愿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个人认为,佩特鲁斯对自己崇拜的这位老先生、对自己多年来向往的这位偶像已经完全着了魔,侍奉老音乐大师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他对他很迷恋。您跟他详细聊过,难道没有得出这种印象吗?”

“迷恋?是啊,就我对他的印象而言,的确如此。但我相信,这个年轻人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只是简单地被一种过度的喜爱、一份近乎狂热的**所占据,而且他也并非简单地爱上了自己这位老迈的师长,太过迷恋他,最终将他当成自己一生的偶像来加以崇拜。眼下他之所以迷恋老音乐大师,是因为他被一种真实存在的、真正令他为之倾倒的现象所吸引、所占有。接近一年的时间里,佩特鲁斯受现任音乐大师的指派,负责贴身照顾、照料老大师的生活起居,他当然比你们其他人更能看清这种现象的存在,或者换一种更确切的说法,他当然更能在情感上理解这一现象。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要跟你具体讲这件事,告诉你这一现象是如何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么,其实也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情,甚至就是几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我特地过来探望老大师,见面之前,我的心里对这次访问本来并没有抱什么期待,不认为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好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求,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半年都没有见过他了,而且他的这位弟子专程跑到瓦尔德策尔来找我,拜托我尽快去探望老大师,也预先给了我留下了情况不妙的暗示。实话实说,在见到老大师之前,我的心里只有恐惧与忧虑,担心这位受到众人爱戴的老先生可能很快就会撒手人寰,突然抛下我们而去。于是,我赶紧安排好自己的行程,匆匆赶来蒙特波特,心里想着,赶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至少还要再见上他一面。哪曾想到,当他认出了我,并且向我招呼时,他的脸上瞬间就显露出了奇异的光芒,尽管如此,他却什么寒暄的话也没有说,仅仅清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跟我握了握手。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伸出手的动作,包括他整体的姿态,还有伸出来的这只手,似乎也在我眼前散发出同样的光芒,似乎他整个人都在发光,或者至少也是他那双眼眸、他满头的白发,以及他略显玫瑰色的光滑皮肤在发光——那是一种神奇的冷光、荧光、辉光,无比静谧,无限神秘。我沉默不语,走到他的身边,跟他坐到了一起,他略略瞥了一眼那个负责照顾他的科研人员,将他给打发走了。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古怪的一次谈话拉开了序幕。实话实说,这次谈话刚开始时,它的进行方式令我感到颇为不安,全程都很压抑,甚至觉得相当尴尬,因为开口的只有我一个人,从头到尾,几乎一直是由我来对这位老人不停讲话,或者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他除了向我投来一个眼神,示意他仍在跟我交流之外,什么也不回答;像这样来来往往了好几次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完全无法判断自己所提出的问题、所给出的信息是否已经正确传达到了他那里,对于他而言,我所讲出的这些话除了是一种恼人的噪声之外,是否就什么都算不上了?由于这个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这种单方面的对话令我感到既困惑又失望,而且很快就觉得身心俱疲,到了最后,我甚至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如此多余,完全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简直是人见人烦;无论我对老音乐大师说了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永远都只有微微的一笑,以及短暂的一瞥。是啊,假如那一瞥没那么美好,不曾如我所看见的那样,饱含了善意与亲切,那我当时恐怕就会产生误解,认为眼前这位老人正在用一种无比藐视的态度取笑我,取笑我所讲的那些事情,取笑我所提出的一堆问题,取笑我辛苦安排来此地的这趟旅程,取笑我为了专程见他一面而付出的所有无用的努力。好吧,不得不说,他的沉默与微笑恐怕真的有类似取笑的蕴意,因为这种沉默与微笑,仅从其结果来看,的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手段,完全可以用来进行劝阻与责备,相较于普普通通的嘲讽话语,区别不仅是在观感上有所不同,他的沉默与微笑显然处于不同的层次,有着更深的蕴意。我的内心一度感到极为沮丧,我们之间的这种对话一度陷入瘫痪,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这一切根本就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但我随后又很快振作起来,下定决心,打算对这位尊敬的老人给予最多的耐心,继续尝试,尽最大的毅力来尝试,保持极为有礼貌的沟通态度,试着重新启动我们之间的对话,通过不懈的努力,找到能够与他进行有效沟通的办法。然而,继续这样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情况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就算我自以为投入了最多的耐心,尽了自己最大的毅力,保持了最得体的礼貌,将这种单方面的沟通一直坚持下去,可这位老人也很容易做到这些,甚至可以比我的耐心、毅力和礼貌还要更多一百倍。我没有精确计算时间,只能估计——客观来讲,这个过程可能总共花费了一刻钟,或者半个小时,但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但对我而言却似乎已经过去了半天。我还在坚持尝试,但已经开始感到悲伤、疲惫、厌倦,已经不情愿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彼时彼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悔恨,并对自己的这趟旅程感到追悔莫及,除此之外,由于单方面讲个不停,我还感到口干舌燥,但也无法可想。那位可敬的先生,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庇护人,我的忘年交,甚至可以说,自从我真正记事以来,我就全身心地爱戴着他,给予了他我全部的信任。在此之前,哪怕我只讲一个字,他都会不遗余力地给予回应,可是如今呢?如今他就只是坐在那里,将自己完全隐藏了起来,只知道聆听,听我不停说话,甚至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只知道我在讲个不停,但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些什么。他已经不一样了,不再是原来的老音乐大师:他退缩了,退缩到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光芒背后,退缩到他那个标志性的微笑背后,退缩到他那张金光闪闪的面具背后,遥不可及,跟我们完全隔绝开来了,他现在已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我们这些凡人无法抵达的世界,那里的一切运作规律都跟我们这里截然不同。所有试图从我这里走向他的话语,所有从我们这个世界诞生的话语,就像打在顽石上的雨水一般,一概无法进入,连一滴都无法渗透进去,无一例外地滑过顽石的表面,无一例外地迅速流走了。哪曾想到,到了最后,正当我打算放弃全部希望,打算缴械投降,转身离开时,他自己反而主动敲碎了那道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的高墙,最终还是帮助了已经陷入绝境的我——他最终还是对我讲了一句话!这也是我今天听他讲的唯一的一句话。

“‘你累了,约瑟夫。’他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你很熟悉的那种感人的善意与关怀,就跟以前一样,就跟他在这个时候会对你讲的话一样。这句话就是全部:‘你累了,约瑟夫。’——只有这句话。似乎他在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我,关注着我,见我工作得实在太辛苦,现在总算等到我来了,想要借此机会告诫我,让我不要继续这么无谓地劳碌下去。他讲这句话时显得有些费劲,仿佛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让嘴唇动作的方式讲过话了。在他讲话的同时,还专门伸出一只手来,放到了我的胳膊上。我能够感觉得到,那只手就跟蝴蝶一样轻,仿佛有只蝴蝶落到了我手臂上似的。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双眼,那目光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看着看着,他又给了我一个微笑。在看到他微笑的那一瞬间,我终于被他彻底征服了。欢快的静谧如一股烟气般弥漫在他周围,潜藏于他内心的耐心与平静,此刻也通过某种奇异的方式传递到了我的身上。顷刻之间,对眼前这位老人的理解占据了我的内心,我仿佛瞬间明白了他的本性发生如此翻天覆地式转变的根本性原因:他已远离人间喧嚣,走向了静谧与沉默,他已远离累赘语言,走向了音乐与节奏,他已远离芜杂思绪,走向了和谐与统一。顷刻之间,我理解了自己此行的使命,能够在此目睹这一切,其实是命运授予我的无上恩惠。与此同时,我也理解了他的微笑,理解了他周身散发出光芒的前因后果;因为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圣人,关于他的一切已臻完满。他格外开恩,允许我在他的辉煌光芒中逗留一个小时,可惜我实在太过平庸、缺乏经验,竟然完全看不出这其实是他的恩许,竟然还想着要取悦他、讨好他,用愚不可及的方式逗他开心,不停地向他提出问题,试图引诱他跟我讲话。感谢命运,感谢神明,如此眷顾我,让我在人生还可以回头、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有缘窥见这圣人的光芒。命运哪,它完全可以对我弃之不顾,将我从老音乐大师面前支开,让我被这道光芒永远拒之门外。假如我当时稍有不耐烦,见他对我不理不睬,不多说几句就转身离开,没能等到那顿悟的时刻到来,没能等到他对我开口讲出那句话语,那我恐怕就会被剥夺掉今天所享受到的这一奇迹,剥夺掉此生经历过的最奇异,同时也是最美妙、最愉快的体验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菲洛蒙特若有所思地回应道,“您在我们的老音乐大师身上,发现了类似圣人的特征,发现他已超凡入圣。关于这件事,其中非常幸运的一点在于,是您亲口向我报告了这一发现,而不是由其他人讲给我听。实话实说,假如不是您,假如换了其他任何人,我只会以最大的不信任态度来听这番讲述,将它当成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相信它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总而言之,其实您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神秘主义爱好者,也就是说,身为一名音乐家、一个历史学家,我只可能是唯物主义范畴内的学者,只可能跟理性做朋友,对于这类恐怕应该归属于宗教领域的神秘现象,向来是不置可否、不予讨论的。有鉴于我们卡斯塔利亚既不隶属于基督教会,也不信奉印度教,更不存在什么道观庙宇,因此在我看来,您所描述的老音乐大师超凡入圣、成为圣人的这一现象,这种除了宗教神学领域之外再无其他学科门类可以容纳的离奇事件,对于我们这些卡斯塔利亚人当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它肯定是源自某种误解、某种错觉,将某些本不属于宗教神学领域的现象当成了这类现象来加以解释,并且信以为真了。说实话,我会责备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原谅我,除了您之外的任何人,尊敬的大人——因为这种超凡入圣现象实在是太反常了,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提法。不过您倒也没有妄言的动机,因为在我看来,您恐怕不可能有要为我们受到广泛尊崇的老音乐大师加冕封圣的意向,或者说,您根本没办法执行这样的一套加冕程序,因为在我们的团体组织中根本找不到负责这方面事务的主管机构。不,请您不要打断我,不要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我这番话是绝对认真的,完全没有跟您开玩笑的意思。您刚才向我详细描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描述了一种精神层面上的体验,对此我必须承认,这其实令我感到有些羞愧,因为您所描述的这一现象,实际上并没有完全逃过我和我蒙特波特同僚们的眼睛。然而,就连我们这些经常出现在老音乐大师身边的人,也只能勉强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且基本上采取了忽视的态度,几乎从来不曾真正关注过这一现象。我现在正在对此加以反思,反思自己为何对此视而不见,为何如此漠不关心。能够马上想到的一种推断是这样的:老音乐大师的转变之所以如此打动您,之所以令您感到如此震撼,相比之下,我却几乎没有注意到,心如止水,毫无波澜,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这种转变完全出乎您的意料,因为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蒙特波特,此次造访,您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完成转化的老音乐大师,您看见的直接就是结果,中间没有任何过程。我的情况却与您截然不同,因为我本人恰恰是这一缓慢发展、转化过程的见证者。道理很简单:您在几个月前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典礼上见到的那位老音乐大师,跟今天在蒙特波特见到的这位是很不一样的,可我们这些邻居因为见到他的次数实在太多,一次接一次地遇见这位老人,几乎没有注意到每次遇见他时他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好吧,我必须承认,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连我自己都感到很不满意,对您而言想必也是不够具有说服力的。当某种类似于奇迹的现象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时,无论其过程是多么悄无声息,其进展是多么迟钝缓慢,我们也必然会对其有所触动,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变过程越来越接近完成,我们的感触自然也会越来越深——在面对这类现象时,只要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都应该如此。思考到这一步,在我看来,恐怕已经找到了自己为何对发生在老音乐大师身上的变化视而不见、漠不关心的原因:我绝对不是个没有任何偏见的人,恰恰相反,我对某些现象的偏见,可谓根深蒂固。我没有注意到在您眼中等同于奇迹的现象,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注意到它,哪怕我其实已经知道它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也不打算亲口承认。实话实说,我跟蒙特波特的其他人一样,早就注意到我们无限景仰的这位先生逐渐变得越来越逃避世事,越来越沉默寡言,可是与此同时,他对外表现出的欢乐、亲切程度也在与日俱增。每当他在路上与我偶遇时,每当他用沉默的方式回应我的问候时,我其实都能很明显地看出,他脸上散发出的光芒也在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奇异。既然我能够发现这些变化,那么,蒙特波特每一个跟老音乐大师偶遇过的人,自然也都能发现这些变化,大家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在我看来,大家的想法恐怕都跟我一样,对自己看到的一切在心理上存在着抗拒,或者正如我刚刚提到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偏见,不愿意看见这种现象中所呈现出来的更多东西,也不打算去进行什么深入探究。单就我个人而言,我抗拒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内心缺乏对老音乐大师的敬意——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极端厌恶搞个人崇拜、迷恋偶像这一套,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态度;另一部分原因,则是针对老音乐大师目前的特殊状况,因为某人对他极为迷恋而给我带来了反感,说得更清楚明白些,我就是讨厌那个给老音乐大师当贴身护工的科研人员佩特鲁斯,讨厌他的所作所为——这家伙将老音乐大师视作偶像,对他无条件地崇拜。从您之前的描述中,我完全想清楚了这点。”

“原来如此。”科讷希特笑出了声,“你讲了这么多,反反复复,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发现的就只有你对那个可怜的佩特鲁斯的厌恶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现在你又该怎么办呢?照你的看法,我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也是一个对偶像盲目着魔的人,对吗?我是否也信奉在卡斯塔利亚所辖范围内遭到明令禁止的宗教呢?我是否也在搞个人崇拜、搞迷信圣人的邪教?又或者,你愿意向我承认自己不愿向那些科研人员承认的东西,也就是说,在老音乐大师的身上,我们真的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了一些异象,而且那些异象并非梦境与幻想,的确是真实具体的客观存在?”

“我自然愿意向您承认这些,”卡洛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有任何人会去怀疑您今天的这次精神体验,没有任何人会去怀疑老音乐大师身上涌现出来的美好或者静谧,没有任何人会去怀疑他给予您的那个微笑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对于此事,其实只剩下这样一系列尚存争议的问题:我们应该将这一现象归入哪里?我们应该如何为它命名?我们应该怎样去解释它?这些问题听起来似乎颇有些学究气,但您知道,我们卡斯塔利亚人本来就是一群追求学问、追求知识的学究。当我想要对您跟我们的这种奇异体验进行分类和命名时,我所怀有的目的,并不是试图通过玻璃球游戏式的抽象化和概念化来消解这一体验所蕴含的真实与美好,恰恰相反,我其实是试图通过我们熟知的这些方法,尽可能准确、清晰地记录它,保全它。比方说,假如我在前往某个地方的旅途中,偶然听到一个农民或者小孩正在哼唱我之前从未听过的某种旋律,这对我而言自然也是一次奇异体验,假如我随后立即尝试用音符尽可能准确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这段旋律记录下来,这种行为当然不是在否定它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当然不是将这段真正发生过的经历搁置一旁,不再去管它。实际上,这种行为反而是在对这次体验表示尊敬,想方设法令其不朽。”

科讷希特耐心地听完这段解释,然后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卡洛啊,”他这样说道,“很遗憾,从此以后,我们恐怕很少有机会再见到对方了。并非所有青年时代的朋友都能在每次重逢时让彼此之间的友谊经受住考验。今天,我专程带着老音乐大师的这个故事来找你,将这个故事告诉你,因为对我而言,你实际上是此地唯一能够聆听我个人体验、唯一能够参与到我生活当中的很重要的一个人。现在故事已经差不多讲完了,我不得不让你自己做出决定,看看应该如何处理我所讲的这个故事,如何对我们这位老音乐大师奇异的转化状态加以认定,如何对其归类、为其命名。假如你愿意亲自去拜访他一次,在他周身笼罩的光环里停留一小会儿,我会感到很开心的。他这项奇异的恩典,这种臻于完满的趋势,这份应对衰老的智慧,这类超凡入圣的状态,或者说‘化圣’的状态,或者暂且不管我们具体怎么称呼它,细究起来,恐怕统统应该归入宗教生活的范畴;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我们卡斯塔利亚人既没有教派也没有教堂,但我们本身对虔信行为其实并不陌生,尤其是我们的这位老音乐大师,长期以来,他都是一位无比虔信的人。既然历史上的许多宗教都出现过关于蒙受神恩之人、臻于完满之人、光芒普照之人、超凡入圣之人的记录,为什么我们卡斯塔利亚人的虔信,就不应当在某一天也开出这种辉煌灿烂的花朵呢?——现在时间已经很晚,我该去睡觉了,明天一早就得启程离开。我当然希望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再次回到这里,慢慢将这个故事讲完,但世事不一定总能遂人愿,因此,我现在就将接下来的部分以非常简短的形式马上讲给你听,起码让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嗯,也就是说,当他对我讲出那句‘你累了’之后,我恍然大悟,终于想方设法克制住了自己继续发起对话的冲动,不再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之后我不仅安静了下来,而且也放弃了自己心中的一番执念,不再打算通过对话、通过语言来跟眼前这位沉默的老人进行沟通,不再打算用这些方式来探索他的精神世界,并且如往常一样,从他那里收获教益。我终于意识到,此行若是怀抱着这一目的,无疑是大错特错。哪曾想到,从我选择放弃执念、将一切交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一切竟然又开始自动运转了起来。此刻匆忙的对话中,我所选择的词汇恐怕也很匆忙,不太得当,你以后大可以用其他更合适的表达方式来替代我此刻的表达,不过现在,还是请你姑且听我继续讲下去吧。即使我的语言听起来很不准确,而且经常混淆概念,但你一定能够理解。总之,今天我跟这位老人单独相处,在一起待了大约有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我无法确切告诉你,我跟他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或者具体交流了些什么,因为在我们之间真正产生交流的过程中,并没有用语言来对话,自然也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在这个过程中,我只是逐渐形成了一种感觉,在我的抵抗被打破之后,也就不再抗拒,于是,他终于顺利地将我带入了他所拥有的那种静谧祥和、光辉璀璨之中;宁静又美好的和谐境界,同时笼罩着他和我。不需要通过意识,不需要通过我所掌握的知识,我自动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进入了某种‘无我’之境。冥想过程特别成功,而且充满了喜悦,主题部分是自动涌现出来的,并不受我控制,从内容来判断,描绘的应该是老音乐大师的漫长人生。我看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他本人的存在,往事历历在目,逐一浮现眼前,以老音乐大师的视角,见到了他从第一次见到我这个男孩、直到眼下这一刻的整个人生历程。充满了奉献、充满了忙碌的人生,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约束他,是他主动选择了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没有任何野心可言,只由音乐来负责充实。他的人生道路仿佛是早就拟定好的,通过成为一名音乐家、成为一位音乐大师,他拥抱了音乐,以音乐作为自己通往人类最高目标的道路,通向内心的自由,通往纯洁,通向完满。而且,仿佛从他拥抱音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打算再被其他任何事情分心,只愿意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越来越深入,让音乐对自己加以改造、加以转变,经由时间沉淀,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得越来越纯净,越来越纯粹。从他那双灵巧又聪颖、仿佛天生就会弹奏羽管键琴的妙手,从他脑中无比丰富、无比巨大的音乐知识储备,到他身体的各种器官、灵魂的各个部分,再到他的脉搏跟呼吸、他的睡眠与梦境,全部都在朝着唯一的一个目标而努力。时至今日,这一切已经化作某种象征,更确切地说,音乐已经通过他而得以具象化,他也随之变成了音乐的化身。至少我可以感觉到,那些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那些在他跟我之间来回涌动的、恍惚若有节奏的呼吸,简直跟音乐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那完全就是音乐,是一种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的、极为深奥的音乐,它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够接纳进入那具象化后的魔法光芒之中的每一个人,就仿佛一首多声部的艺术歌曲,又吸纳了一个新加入的声部一般。假如接纳进去的那个人并非音乐家,恩典也不会缺席,而是以其他可能的方式,在进入魔法光芒之后出现的一幕幕图景中加以呈现、得以感知。比方说,一位天文学家进去之后,可能会觉得自己幻化成了月亮,围绕着某颗行星打转;再比方说,一位语言学家进去之后,可能会听到自己正在用某种意韵深远、开口时宛如施了魔法般的原始语言讲话。那就这样吧,我要告辞了。于我而言,这次对话可真是一件幸事,卡洛。”

我们在本书中用去不少篇幅,尽量详细地介绍了科讷希特的这段经历,因为这位音乐大师无论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还是在他心中,都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位置;除此之外,也因为科讷希特和菲洛蒙特之间的上述谈话,被后者以书信的形式执笔记录了下来,也正因如此,历经多年之后,其内容依旧能够原封不动地传达到我们这里,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这份史料中关于老音乐大师发生“转化”、超凡入圣的描述,无疑是时间上最早、内容上也最为可靠的;在此之后,关于这一话题的传说与诠释也就充栋盈车、目不暇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