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科讷希特伸手取出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个小金属盒。

“直到昨天为止,我还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他回应道,“这也是我今天专程过来找您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已经决定,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将印章与钥匙直接交还给您,亲手交到您的手里。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了当局一个交代,有始有终,我也可以从长期担任的这项职务中解脱出来了。作为游戏大师的象征,印章与钥匙,它们全都完好无损。假如您愿意现在就到瓦尔德策尔去视察工作,那么您将看到,玩家聚居区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运行如昨。”

团体大师慢慢从自己所坐的那把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仿佛突然变老了。

“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先留下您特地带来的小盒子,暂时留在这里好了。”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干巴巴地回应道,“恐怕您对某些规则产生了误解,您或许认为,一旦我从您那里接过了徽章,就意味着同时执行了对您的解职程序,自这一时刻起,您就不再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了。很遗憾,这一假设并不成立。不管怎么想,仅凭我本人在场,是没有做这件事的权限的。依照现行规定,团体领导层的至少三分之一成员必须在场,而且必须对此程序表示赞同,至少也不能够有任何异议。就我所知,长期以来,您一直都很尊重团体的古老习俗,尊重相关的仪式与章程;因此,我不得不告诉您,关于解职程序的合规流程,我暂时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执行方式,因为此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虽然我本人作为现任团体大师,的确是负责这方面事宜的,但找到符合规程的新方式,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考虑到现状,或许您愿意格外开恩,体恤一下我不得不面对的困难,先在这里住上一晚。等到明天,我这边有些眉目了,我们再来进一步商议此事,您觉得如何?”

“悉听尊便,我尊敬的先生。您跟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对您的尊重从未改变过,关于这点,您肯定是一清二楚;请相信我,时至今日,一切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实话实说,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前,您是我唯一打算当面道别的领导层同僚,不仅仅因为您是团体组织现任的最高负责人,更是出于我对您发自内心的信任。诚如我现在选择将印章与钥匙亲自交还到您的手中一样,尊敬的先生,我也希望最后能够由您亲自出面——等我们顺利结束对一切相关问题的讨论与解答之后——取消我作为团体组织正式成员的身份,将我从团体内部除名。”

亚历山大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科讷希特,注视着他的眼睛,心中满怀着悲伤,强忍住叹息的冲动:“现在请暂时离开吧,我要开始忙起来了,敬爱的大师。在这一整天时间里,您已经让我担心得够多、思考得够多了。不仅如此,您还为我留下了一大堆必须深入探索的材料,足够让我继续忙上很久的了。那么,今天姑且就聊到这里。到了明天,我们再来进行更进一步的交流与沟通。明天中午十二点,提前大约一小时左右,请回到这里来。”

说罢,他摆出一个很有礼貌的手势,向游戏大师道了别。这是团体内部专用的手势,看得出来,手势的动作里充满了不甘心,充满了刻意而为的礼貌——这个手势已经不再适用于一位长期共事的同僚,反而像是在应付一位完全陌生的、来自外部世界的客人。这个不声不响的手势,比他之前讲的所有话语加起来,都更令玻璃球游戏大师感到伤心难受。

没过多久,最高负责人的一位专属助手前来邀请科讷希特用晚餐。助手在前面带路,将他引到一张来宾专用的餐桌前,并向他汇报,说亚历山大大师已经提前交代过,今天将会花费较长时间来进行冥想训练,因此就不再专门过来陪同游戏大师先生用餐了。而且照他看来,游戏大师先生今晚恐怕也不想进行什么社交应酬,所以,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间客房,用餐结束后,随时可以休息。

对于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这次突然来访,对于他所提供的这一连串爆炸性消息,亚历山大感到极为震惊,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自从他代表卡斯塔利亚当局,为游戏大师的请愿书撰写了那封言简意赅的正式答复之后,他就一直期待着游戏大师在自己面前现身。因为亚历山大自认为对科讷希特的性格相当了解,收到拒绝的答复之后,多半会猜到他就是执笔者,而且肯定会过来找他理论,共同谋求一个解决方案,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在真正见到科讷希特之前,亚历山大至多也只是对两人之间即将到来的讨论有一丝不安的预感罢了,而且坚信对方肯定会严格遵照团体领导层的公务规则,提前预约到访时间,并没有为此事考虑太多。哪曾想到,这位长久以来一直都以堪称模范性的遵规守纪而闻名的科讷希特大师,这位拥有出类拔萃的良好修养、无比谦逊、遇事时永远先为旁人着想的先生,竟然也会有不请自来的一天,竟然如此突兀地在他面前现身,竟然在完全没有事先跟卡斯塔利亚当局沟通协商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辞去自己担任的职务,竟然直接将作为游戏大师象征的印章与钥匙交给了他——总而言之,竟然以一连串如此惊人的实际行动,对卡斯塔利亚的一切习俗和传统予以了迎头痛击。在这些事情真正发生之前,亚历山大大师根本就不曾设想过它们有朝一日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因为在他看来,这类天方夜谭般的怪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诚然,科讷希特本人的行动举止,他讲话时的语气、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他那标志性的、淡定从容的礼貌态度,一切似乎都跟往常一样,并没有随着他的古怪行动发生任何变化。可是,科讷希特在通函里阐述的内容,以及这些内容所表达出来的思想,是多么可怕、多么粗鲁、多么令卡斯塔利亚蒙羞!其标新立异之程度,简直令人感到目瞪口呆!噢,那封信笺里的内容和思想,真可谓离经叛道,完全就是在旗帜鲜明地反对卡斯塔利亚,跟卡斯塔利亚的一切背道而驰!最近这段时间里,凡是跟“卢迪大师”见过面、谈过话的人,都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寻常之处,当然不可能有谁会去怀疑他是否患上了什么疾病,是否出现了过度劳累的状况;至于那些因为心理方面出了问题而显得脾气暴躁、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行为的现象,在“卢迪大师”身上更是见不到丝毫踪迹。如前所述,当局最近的确派了一位观察员到瓦尔德策尔去,进行他们自认为面面俱到、细致入微的暗中调查。观察员回来之后,向团体领导层汇报的情况,也的确如科讷希特在交出印章与钥匙时亲口对亚历山大所讲的那样,没有发现玩家聚居区的工作与生活有哪怕丝毫受到扰乱的迹象,一切井然有序,没有混乱或懈怠的情况出现。哪曾想到,科讷希特这个人,竟然如此可怕、如此深藏不露。猝不及防之间,这位可怕的先生已然站在了亚历山大的眼前。直到昨天,他还是同僚们当中的宠儿,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可是今天呢,他已经将存放游戏大师徽章的小金属盒像一只普通旅行袋那样随手放下,并且当着亚历山大的面宣称,他已不再是——玻璃球游戏大师,他已不再是——最高领导层的一员,他已不再是——团体组织的成员,甚至都不再是一个卡斯塔利亚人了。今时今日,他其实只是来道别的,除此之外,再无他想。不得不说,这是亚历山大就任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以来,所遇到的最恐怖、最艰难、最狼狈的情况;在面对这样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时,他很难保持镇定。

那么现在呢,现在具体应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眼下总算将科讷希特暂时留在了希尔斯兰德。非常事态下,是否应该直接诉诸暴力,将这位随时可能铤而走险、不告而别的“卢迪大师”软禁起来,先限制住他的自由,给予体面的监管;并且——就趁现在,还是傍晚时分,不算太晚——马上向卡斯塔利亚当局的全体重要成员发出紧急通知,召集他们过来开会,商讨后继的处理办法?这样做会不会招致什么反对意见?难道这不是最显而易见、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吗?从理性角度来思考,这无疑是理所当然的结论,可是,亚历山大大师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对这一做法。假如真这样做了,又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呢?对科讷希特大师而言,除了受侮辱之外,就再无其他了;对于卡斯塔利亚,情况也是如此;最多也只能为他自己——为他这个团体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带来某种解脱、某种良心上的慰藉,因为如此一来,他就不再是这里唯一的罪人,不再需要为这起讨厌的、无比艰难的事件担负全责了。实话实说,在这起对卡斯塔利亚而言堪称致命的重大事件中,假如真的还有什么是值得一试的,假如真的还有挽回的余地,恐怕也只能在科讷希特本人的身上做文章了。比方说,想方设法唤醒科讷希特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荣誉感,让他对卡斯塔利亚重燃热情、回心转意——假如这种改变仍然是可以办到的或者至少是可以想象的,那就值得一试。既然如此,就应该由他们两人在私底下沟通,看看是否有可能实现各自想要达成的目标。他们两人——科讷希特和亚历山大——必须面对面交锋,好好打完这场硬仗,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他们上场。当亚历山大想清楚这一点时,不得不对科讷希特精心安排的这一整套步骤感到心悦诚服,不得不承认其方向之正确、态度之高尚:首先,科讷希特明确表示,自己已不再承认卡斯塔利亚当局的权威性,从而直接否定了与当局继续沟通的可能性,与此同时,又主动来找他这个最高负责人对峙,以一对一的有利方式进行最后的战斗,并且向他道别。好一个约瑟夫·科讷希特,哪怕在做这些被大家普遍视为禁忌、必定会触犯众怒的事情时,还是保持住了自身风度:不紧不慢,掌控全局,策略清晰,手段高明,完全依照自己的节奏来行事。

亚历山大大师权衡再三,认为上述考量的确值得一试,即将卡斯塔利亚的整个官方机构完全排除在游戏之外,由自己亲自出面,跟科讷希特进行一对一的战斗,争取将他说服,令他回心转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下定决心——主意已定,他反而能够真正安下心来,这才开始客观、仔细地思考与此事相关的一切。他首先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游戏大师的一系列行动,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啊,单纯从此事给人造成的印象来看,游戏大师本人显然认为自己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显然认为自己前所未闻的怪异举措有着无可辩驳的道理。哪曾想到,当他开始详细分析玻璃球游戏大师正在执行的这一大胆计划,将其归纳为特定类型,并根据团体组织的各项规章制度对其进行研判之后——顺带一提,在卡斯塔利亚,没有谁比他这位团体大师更了解这些规章制度了——得出的结论令他大吃一惊:约瑟夫·科讷希特的个人请求确实没有违反团体内部的任何一条规章制度,甚至都没有想方设法去钻任何一条成文条例在措辞方面的空子,连哪怕一点儿违规的意图都没有。根据相关规定——尽管几十年来都没有哪位团体成员真正去实践过这条规定——加入团体组织的任何一名正式成员,只要愿意,完全可以在任何时候直接退出,恢复自由身,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在退出的同时放弃卡斯塔利亚人所拥有的一切权利、放弃卡斯塔利亚特有的集体生活方式。诚然,当科讷希特选择交还徽章,向团体组织宣布自己已正式辞任玻璃球游戏大师一职,退出团体,从此走向世俗世界,并且一去不返时,他所做的这一系列事情在卡斯塔利亚人看来,的确是记忆中从未见过、闻所未闻的怪事,因其非比寻常而显得耸人听闻——仅仅通过直觉来判断,恐怕真是极端恶劣、大错特错的坏事。可是,一旦细究起来就会发现,他的行为其实并没有违反团体内部的任何一条具体规定。实际上,科讷希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永久离开卡斯塔利亚,但他显然不打算背着亚历山大这位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做这种事,不希望以一种投机取巧、逃避责任的方式采取上述尽管无法得到任何人理解但在形式上也绝对称不上非法的步骤,而是选择与他勇敢对峙。这实际上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为了离开此地、根据团体规则所必须做到的一切——但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这位在卡斯塔利亚受到广泛尊敬、爱戴的先生,团体组织这套森严等级制度的支柱之一,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他究竟应该如何运用团体现行的各项成文条例,来进行自己的规劝工作并设法取得成功呢?尽管科讷希特正在执行的逃离计划十分完美,一切都谨遵规章制度在进行,但它本质上仍是一种背叛,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现实中必定存在着成百上千种不成文的规矩,尽管它们不成文,没能形成真正有书面内容可供参照的规定,但也跟现存的规章制度一样神圣、一样不言而喻;通过它们,是否可以找到必定能够阻止他继续将逃离计划执行下去的理由呢?

此刻,钟声刚好响起,将他从芜杂无用的思绪中拖曳出来,回到了现实。于是,他先去洗了个澡,认真做了十分钟呼吸练习,随后便进入自己的冥想世界里,试图借此在睡前再储存一个小时的精神力量,让自己的心灵恢复到平静、有序的自然状态。至少在明天来临之前,不打算再去思考这件烦心事了。

第二天,一位年轻的助手来到团体领导层专用的贵宾客房,将科讷希特大师带到了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以此为契机,这位助手目睹了两位大师之间是如何进行相互问候的。因为自身工作的缘故,他其实经常能够见到正在冥想的大师,以及在礼仪、礼貌、礼节等诸多方面极为自律、一丝不苟的大师,也习惯了在他们中间生活,大师之间彼此问候的场面,自然也是司空见惯。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注意到了某些非比寻常的东西,包括两位大师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他们的动作、打招呼的方式、问候时的语气,无一不表现出某种与众不同的、控制水平已臻最高境界的镇静自若与洞若观火。眼前这一场面——后来,这位年轻助手告诉我们——不像是团体内部级别最高的两位大人物、不像是最高负责人和最高领导人之间通常的问候。以往他们两人见面时,根据所处的不同场合,可能表现得像是一场欢乐又轻松的典礼仪式,也可能像是在举办庄严且隆重的节日庆典;偶尔还会出现两人之间相互较劲的情况,如此一来,简直就像是在进行某种刻意强调礼貌与礼让、强调过度谦卑态度的专业比赛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仿佛来到这里的并非玻璃球游戏大师本人,而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位知名瑜伽大师,他不远万里而来,打算向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致以敬意,并且发起挑战。乍看起来,两人之间讲出的每一句话语、做出的每一个手势都显得非常客气,其谦虚、谨慎之程度,远非常人所能及;可是,仔细端详这两位大人物此刻的表情和面容,我们就会发现,尽管他们之间的寒暄看起来似乎充满了平静、沉着与专注,但其实同时也饱含了某种秘不可宣的剑拔弩张感。就种感觉很难形容,就仿佛他们同时被光芒照亮,或者同时接通了电流似的。关于这次会晤,以上就是我们这位目击证人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全部内容,此后的情况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寒暄问候结束之后,两位先生进了办公室,从年轻助手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们估计是直接去了亚历山大大师位于办公室内部的那间私人书房,在里面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整个对话过程中,不允许任何人进办公室打扰他们。至于对话的具体内容,现存的文献材料全都来自议员德西格诺尼先生在不同场合对其内容进行的零星引用——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约瑟夫·科讷希特时不时透露给他的——幸运的是,我们还是能够从这些引用中大致拼凑出两人当年对话的差不多全部内容。

“您昨天可真是让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对话由最高负责人引入正题,“因为太过吃惊,我的情绪几乎当场失控,还好最后控制住了。昨天的对话结束之后,利用中间相隔的这段时间,我已将整件事情大致梳理了一遍,厘清了其中的很多细节。首先声明,我的立场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不仅是卡斯塔利亚当局的一员,更是团体组织的最高负责人。不得不说,依照团体现行的规章制度,您的确有权辞去您目前所担任的游戏大师职务,并且退出团体组织。实际上,您早已将自己的这份职务视作累赘,将在团体所辖范围之外尝试另外一种生活视为必需了。假如您允许我就此事向您提个建议,那么我现在就要告诉您:您尽管大胆尝试,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不一定非要去苛求您那些激进的主张,选取相对缓和的、折中的手段,岂不是也可以达成同样的目的?比方说,休假,允许您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的长假,甚至批准您无限期休假,以这样一种模式,让您可以无拘无束地到任何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照我看来,您的个人请求希望达成的效果,无非就是如此。”

“并非完全如此。”科讷希特回应道,“假如我在通函中提出的个人请求真的在不加任何限制的情况下获得了批准,那么,我应该还是能够继续留在团体组织里,但不会继续担任游戏大师职务了,是真的辞职了——这跟您所提出的休假建议是有本质区别的。您满怀善意,向我提出权宜之计,其结果恐怕只是一种逃避。更何况,无论是瓦尔德策尔,还是玻璃球游戏本身,都不可能交给一个长期、不定期地休假,甚至都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回来的游戏大师全权负责。比方说,假如他要等到一年之后,甚至两年之后才能回来,对于他所执掌的官方机构、对于他所负责的学科领域即玻璃球游戏而言,只可能带来管理荒废、技艺生疏的不良后果。”

亚历山大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或许能够学到各种各样的新知。他或许能够知晓这样一项事实,即外面的世界跟自己刚开始时所设想的不太一样。诚然,他需要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对于他而言,其实也并非必不可少的存在。如此一来,他就会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能够心无旁骛地回到这里,继续长久、愉快地待在这个经受住了考验的老地方。”

“您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如此长远——我很感激您的这份好意,却实在无法简简单单地去接受它。在您的设想中,对于我的诉求存在着一种明显的误解。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既不是满足自己对世俗世界生活的好奇心,也不是对应实践欲望的消解;相比之下,更像是某种必须无条件满足的自我约束。我不希望自己到外部世界去的时候,口袋里还随时装着一颗定心丸,以防万一失败,还有退路可走;我不希望自己只能当一名谨小慎微的过客,只能到外部世界稍微看上一两眼,浅尝辄止。相反,我渴望大胆尝试,渴望遇到困难和危险,我渴望真实,渴望接受使命、展开行动,与此同时,我也渴望贫穷与痛苦,也将甘之如饴。我可否请求您,不要再坚持您刚刚提出的那些建议,尽管它们本身完全是出于好意。我郑重请求您,千万不要再想方设法地让我的决心产生动摇,不择手段地引诱我回到起点。假如您一意孤行,必将一无所获。想想看,假如我这次专门来拜访您,只是为了向您提出要求,请您批准我在通函中提出的个人请求,试图找出某种权宜之计,那我此行还有什么价值可言?此行对我所企盼的一切还能有什么贡献?我早就告诉过您,当局批准与否、允许与否,我早就不在乎了。从呈上请愿书的那一刻开始算起,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此时此刻,我脚下早已踏上的这条道路,已成为我的唯一、我的一切,唯有它才是我必须遵循的规则,唯有它才是我的归宿、我的使命。”

亚历山大不由得连声叹气,同时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既然如此,不妨让我们换个角度,再来假设一下。”他很有耐心地继续说道,“现在我已知晓了您的决心。看起来,您确实不可能被我软化,您的想法确实不可能改变,您这个人确实是油盐不进、铁板一块。您固执己见的程度超乎我的想象,简直就是个又聋又哑的疯癫狂人,或者未开化的野蛮人,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一种权威、理智或善意的束缚,绝对不允许任何东西碍住自己的手脚。假如目前情况真是如此,那么,我也只好暂时放弃自己试图改变您、影响您的打算了。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既然已经住嘴,当然就该轮到您来开口了:告诉我,您专程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告诉我,您背弃团体组织的心路历程,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经历;告诉我,您那些令我们感到恐惧的行为、决定的成因!忏悔也好,辩解也好,指责也好——无论什么,我都要听。”

科讷希特点了点头:“您口中的这个疯癫狂人很感谢您,并且对此感到开心。说实话,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控诉的,我想讲的内容其实很单纯——唯愿它表达起来别那么困难,用语言加以表达的难度不要高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单就这些内容而言,在我看来,恐怕更像是在进行自我辩护;但是,在您听来,或许会有一种聆听忏悔的感觉。”

他往后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仰头观察天花板的拱顶部分。在那里,历史壁画斑驳、苍白的残迹依旧模糊可辨。那些是希尔斯兰德的办公楼建筑作为基督教修道院的那段时期存留下来的作品,线条与色调、花卉与纹饰,全都呈现出某种如梦似幻般的朦胧感。

“早在正式接受任命、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几个月之后,我的脑袋里面已经开始萌生这样的想法:哪怕身居高位,终究还是会厌倦大师职务,终究也还是会辞职的。还记得当年的某一天,我得闲在‘大师花园’小坐,阅读我那位游戏大师领域的前辈、曾经非常有名的路德维希·华瑟马勒大师所写的一本小册子。他在这本小册子当中给自己的继任者们提供了大量提示与建议,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地介绍下来,贯穿游戏大师任职的一整年时间。当时,我读到了他的这样一条劝诫,说是要提前将思绪引向下一届年度游戏大会。假如觉得不愿意太早做准备,脑子里还缺乏具体计划,那就更应该尽快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尽快确定方案,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还记得那时候,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游戏大师,我无疑是踌躇满志、自信满满的,突然读到这条劝诫时,对于写下它的老者当时内心所怀的忧虑,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年轻气盛的微笑。尽管如此,当时的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某些必须认真面对的、伺机蛰伏的危险,某种尚不可知的威胁与压迫,这一切已初露端倪。对此进行了反复思考之后,我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假如有一天,当我想到要开始准备下一届年度游戏大会时,内心感到的是忧虑而非快乐,是恐惧而非骄傲,那么时候就到了,已无可留恋了。在此情况下,与其费力劳心地想出一个全新的庆典方案,不如直接辞职,将游戏大师徽章交还给卡斯塔利亚当局。就任游戏大师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它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使我暗自下定了决心。还记得当时那个时期,我刚刚熬过熟悉游戏大师职务的巨大压力,干劲十足,其实并不真的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同样的老者,变得厌倦工作和生活,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在创作游戏设计方案时出现瓶颈、感到疲惫、感到无所适从、想法和创意捉襟见肘。尽管如此,决心的种子还是在那个时候播下了,主意已定,也就不会再改变。尊敬的先生,您相当了解那个时期的我,或许比我自己了解得还要更清楚些。游戏大师任职初期,一切都进行得无比艰难,您受团体方面的委托,专门被派来协助我,作为我的工作顾问和告解神父,直到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才离开瓦尔德策尔。”

听到这番话之后,亚历山大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了看他。“实话实说,我几乎没有遇到过比那次更美好的外派任务了。”他说道,“还记得那时候,我对您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我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同样也很令人满意,那段时期可以说是事事顺心。于我而言,其实很少出现如此心满意足的情况。长久以来,一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生活中享受到的一切心满意足,其实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看似白白得来的一切,其实都是欠债,总有一天需要还清。假设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眼下我恐怕必须为当时从您那里享受到的心满意足还债了。我当时的确以您为荣。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办法继续为您感到自豪了。假如此事继续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到了那个时候,一旦团体组织因为您的所作所为而令世人感到失望,一旦卡斯塔利亚的根基因为您的存在而发生动摇,我知道,自己肯定也难辞其咎。作为您当年的同伴和顾问,或许我应该在您居住的玩家聚居区里多待几个星期,或许我应该对您采取更严格的态度,以更精确仔细的方式对您加以约束和管理。”

科讷希特愉悦又开心地回应了亚历山大投来的目光:“您实在不应该怀有这样的顾虑,尊敬的先生,否则,我将不得不运用当年的您传授给我的一些告诫,反过来提醒现在的您。那时候,正因为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游戏大师,不由自主地就将自己所担任的这份职务、将这份职务所对应的义务和责任看得太重了。您当时也注意到了我身上出现的状况,因此,您对我讲了一番话——这番话我已经忘记很久,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在我很可能即将出问题的时候,及时帮助了我。您说,不必多虑,作为现任‘卢迪大师’,哪怕我实际上只是个欺世盗名的恶棍,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哪怕我无所顾忌地做了游戏大师不该去做的一切事情——是啊,您就是这样讲的——哪怕身居高位的我偏要滥用职权,妄图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权力去造成尽可能多的危害,我能够做到的一切恶事,对于我们亲爱的卡斯塔利亚而言,其实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甚至都不怎么能影响到它。这就好比将小石子扔进巨大的湖泊里,多半会激起几圈涟漪,在水面上看到一些圆圈,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湖面转眼重归平静。我们卡斯塔利亚团体组织的架构向来都是如此坚固、如此安全,我们所过的灵**向来都是如此神圣、如此不可侵犯,来自个体的扰动,根本不可能对它造成任何影响。当年对我讲过的这番话,您还记得吗?既然如此,哪怕我如今想方设法地去成为一名最糟糕的卡斯塔利亚人,哪怕我想尽办法去破坏团体组织,也是绝对不可能得逞的。因此,您当然不必为我如今的行为担负任何责任,在这件事情上,您肯定是无辜的。另一方面,作为冥想大师,您长久以来都保持着无比平和的心境,因此,我必须告诉您,无论我眼下讲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没有严重扰乱您这种心境的打算,更何况——您本人当然也很清楚——就算我想让您感到心绪不宁,也是不可能办到的。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会继续讲下去。——正如刚刚已经提到过的,成功克服游戏大师任职初期风雨飘摇的艰难状况之后,一切才刚刚稳定下来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做出了如今的这个决定。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的决定,之所以现在才开始真正行动起来,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因为现在才触发了行动的前提,这跟我人生中偶尔会遭遇的某种精神体验密切相关,我称之为‘觉醒’。不过话说回来,关于‘觉醒’的事情,您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任职之初,当您还是负责指导、协助我工作的导师,以及看护我精神生活的瑜伽专家时,我就曾经向您抱怨过与‘觉醒’相关的事情。我当时说,自从上任之后,这种非同寻常的精神体验就开始躲着我了,仿佛与我渐行渐远,就快消失不见了。”

“我还记得,”最高负责人确认了科讷希特的说法准确无误,“当时,我对您所拥有的这种精神体验能力感到颇为惊讶,像这样的一类能力,在我们卡斯塔利亚人当中其实是很少见的;相反,在外面的世俗世界里,它反而经常会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比方说,它在天才们的身上频繁出现,在那些杰出政治家和军事领导人中间尤为常见;可是,它也时常出现在那些意志不坚定、精神上多少有些病态、整体而言可以被认为是先天不足的奇人异士身上,例如开天眼的占卜师、心灵感应者和灵媒等。不过在我看来,您跟我提到的这两类人,无论是跟政治天才和战争英雄还是跟占卜师和用灵力找水找矿的探险家们相比,都完全不一样,互相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性可言。从您最初任职的那个时候开始,直到昨天我们见面为止,在我看来,您一直都是非常优秀的团体成员:头脑冷静、思维清晰、服从指挥。也正因如此,受到某种来历不明的神秘声音困扰,被其唆使、支配这种事情——无论这种声音的来源是神圣的还是恶魔的呼唤,抑或本来就是从自己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告——我觉得跟您一点儿都不搭,完全不像那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当年的我并没有考虑太多,仅仅将您向我描述的所谓‘觉醒’状态,理解为您在个人成长过程中偶然显现的某种自我感知罢了。从这个角度来进行分析,同样能够解释,相关精神体验为什么只会在较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偶尔显现一次,而且这种解释也是很自然的,经得起推敲。具体而言,您当时才刚刚就任游戏大师职务,突然就承担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这项任务对于您当时的成长状态而言,显然是不太合适的,就像给您套上了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您必须首先实现个人成长,外套才会合身。于是,过了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经过一番艰苦努力之后,您再一次有了‘觉醒’的体验,这种体验实际上是您的精神世界告诉您这件外套已经合身的提示。不过,这种解释是否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就需要由您来告诉我了:您是否相信‘觉醒’体验是我所描述的这样一种东西,类似于来自更高力量的启示?类似于来自客观、永恒或者神圣真理领域的消息,或者说感召?”

“您所讲的这番话,”科讷希特回应道,“刚好就把我们带到了我目前试图完成的任务或者说尝试解决的困难上,即如何用语言来表述那些始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如何使显而易见的非理性之物呈现出理性的面貌,最终变得理性起来。对于您的问题,我可以明确地给出回答:不相信——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觉醒’体验当中,包含了来自神明或者恶魔的显灵现象,或是所谓‘绝对真理’的呈现。真正赋予‘觉醒’体验以力量和说服力的,并不在于其中包含的类似真理、真相的启示,并不在于它们可能拥有的崇高起源,并不在于它们彰显出来的所谓神性或者诸如此类的神秘主义特征,而在于它们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就这么简单。‘觉醒’体验是无比真实的,举例而言,就像是剧烈的身体疼痛,或者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现象,风暴或地震。对于我们而言,亲身面对这类现象时,似乎短暂身处于跟普通生活和日常状况完全不同的时空,在‘觉醒’的时空中,充满了真实感、存在感、不可逃避性等因素。试着想象一下雷雨天爆发之前刮起的狂暴阵风,总是在驱赶我们,让我们不得不匆匆归家,哪怕已经到家了,还试图从我们手中抢走大门的控制权,不让我们进门——要么就是一次极为严重的牙疼,仿佛将世界上全部的紧张、痛苦和冲突,统统集中到了我们的下巴上——这些,就是我所说的真实存在,或者说‘觉醒’的真意。短暂的‘觉醒’时刻结束之后,我们或许会开始进行一些理性的思考,分析‘觉醒’的成因,考察它们对于我们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我的意思是,假如我们有进行这方面思考与分析的倾向,体验结束之后,当然可以这样做,可以去思辨、去怀疑,不存在任何问题;但是,体验‘觉醒’的短暂时刻本身,是容不得任何怀疑的,是无比真实的。具体到我本人身上,我的‘觉醒’体验的确拥有无可比拟的真实感,甚至比现实中的一切还要更加真实,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选择将这一系列精神体验命名为‘觉醒’。每逢体验‘觉醒’的时刻,我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此前好像已经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要么就是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然后,到了‘觉醒’的时刻,我突然变得无比清醒,仿佛醍醐灌顶,思维一下子明晰了,接受能力、感知能力都变得异常强大,前所未有。巨大痛苦来临的时刻,无比震惊、无限清醒的时刻,在世界历史上同样多次出现过、同样多次被记录了下来,对其进行研究就会发现,其中大抵都会出现令人信服的必然性因素,它们无一例外地点燃了某种极具压迫性的真实感,给经历者带来了极度紧张的感觉。随后,作为动**、震撼、紧张的后继,很可能会出现一些美好、光明的场景,抑或发生重大历史事件,发生残暴黑暗的劣行;无论出现哪种情况,对于亲历‘觉醒’的个体而言,所发生的一切必定是波澜壮阔、不可逃避且极端重要的,必定能够与每日发生、习以为常的事情区分开来,显得尤为突出,与众不同。既然已经讲了这么多,不妨让我尝试一下——”他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阐述自己对‘觉醒’的看法。您一定还记得关于那位圣·克里斯托福鲁斯[131]的传说吧?记得?很好。这位克里斯托福鲁斯,他是个力大无穷又非常勇敢的男子汉,但他本人并不打算借此成为一名君王,并不打算成为统治者。恰恰相反,他想要为他人提供服务,为他人提供服务是他的优势和长处,是他得心应手的本事,只要上手了,他就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不过,克里斯托福鲁斯对于自己服务对象的选择却很挑剔,不是谁来请他服务都行。在他看来,自己必须为最了不起、最强大的统治者提供服务,当至高无上者的奴仆,非此不可。因此,一旦他听说有谁比自己目前的主人更强大时,他就马上转而去当这位新认定的至高无上者的奴仆。长久以来,我都很喜爱这位伟大的奴仆,细想起来,我恐怕真的有点儿像他。至少在我生命中唯一可以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那段时期里——在我无拘无束地从事自由研究的那段科研岁月,我就开始了长时间的寻觅,试图找到值得我去服务的那位主人。在此过程中,我的思绪摇摆不定,始终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应该侍奉哪一位主人。当年的我,其实对玻璃球游戏是相当抵触的。尽管我早就意识到,玻璃球游戏的确是我们‘教学省’最珍贵、最独特的成果,但我对它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抗拒心理,尽己所能地同它保持一定距离,采取怀疑、观望的态度来看待它,这样一晃就过去了许多年。玻璃球游戏早就向我抛出过诱饵,我早就尝过这诱饵的滋味,心里再清楚不过:在这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臣服于这个游戏、投身于这个游戏当中更令人感觉神魂颠倒、心醉神迷的了。除此之外,我也早就意识到,这个很容易就能让游玩者为之着迷的游戏,似乎也会对进入游戏的人们进行筛选,提出各不相同的要求:对于那些只打算通过游玩来进行消遣的业余玩家,玻璃球游戏从来都不会对他们提出任何具体的要求,而是尽量提供足够的乐趣;相应地,对于真正有所追求的游玩者,对于那些或多或少都对玻璃球游戏怀有野心、试图将其变为自己所有物的职业玩家,游戏反而肆无忌惮地向他们提出最苛刻的要求,敦促他们不断精进,让他们感觉自己越来越深入游戏的核心,从而吸引这群人无怨无悔地侍奉自己、为自己提供服务。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无怨无悔地服务于玻璃球游戏,甘当游戏的奴仆,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全部兴趣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门如法术般奇妙的领域当中;可是后来,这种生活方式却受到了我内心深处的本能抵制。与此同时,同样受内心本能所驱使,某种对质朴单纯生活、对完整又健康生活所怀有的天然情感逐渐浮现,逐渐占据上风,并且向我发出警告,命令我站出来反对瓦尔德策尔、反对玩家聚居区的精神——反对这种独属于各领域专家、音乐演奏家和职业玩家们的精神,反对这种高度分化、接受过长期精心加工的人造精神。诚然,上述精神当中有值得肯定之处,可它本质上还是与真实的人类生活,乃至于与人类整体渐行渐远,以阳春白雪的孤高姿态,将自己给彻底孤立了起来。基于上述考虑,我从事了多年的自由研究,远离瓦尔德策尔,远离玩家聚居区,一直都对游戏报以怀疑和审视的态度。直到我在思想上终于成熟,真正能够认定它了,才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投入游戏之中。我之所以会这样做,恰恰是因为我跟克里斯托福鲁斯很像,心中存在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必须寻找最高的目标,只为最强大的主人服务。”

“我能够理解。”亚历山大大师回应道,“可是,无论我以何种方式来看待‘觉醒’,无论您以何种方式来介绍‘觉醒’,我能够采取的行动也只有一种,即以完全相同的理由来反对您所坚持的一切离经叛道行为。我的理由是:您的自我意识实在是太强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您对自身过强的自我意识有着很明显的依赖性,这种状况跟成就一位伟大历史人物的‘觉醒’完全不是一回事。比方说,有这样一号人物,他在自身优良天赋、敢于挑战一切的意志力,以及坚持不懈的毅力等方面,是毫无疑问的超一流档次,处于那种高高在上、宛如天上繁星的层级。尽管条件如此优越,他仍然必须培养、磨炼自己的心志,随时集中注意力,在他所属的体系中维持某种内外和谐状态,尽量不造成任何摩擦、不额外损耗任何力量。假设同时又有另外一号人物,相比前者而言,此人在天赋等方面一样不缺,甚至可能还更胜一筹。但是,此人却始终无法维持自身平衡,生命的轴线始终无法正对中心,这就导致他在偏离主轴的道路上勉强朝着中心移动,在不断调整的过程中白白浪费掉了一半的力量,不仅削弱了自身,还扰乱了周遭的和谐。照现状看来,您必定属于后者。尽管如此,我不得不承认,您确实懂得如何不露痕迹地掩饰自己的失衡,就职之后的这许多年时间里,您一直在尽忠职守地扮演前者,没有任何人发现问题。今时今日,藏匿已久的坏东西才开始集中爆发出来。您刚才向我提到了关于圣·克里斯托福鲁斯的一些传说。关于此人,我必须将自己的看法向您讲清楚:虽然这位传奇人物身上的确有一些伟大、感人之处,但他显然不可能成为我们团体组织等级制度下的仆人典范。真正想要效忠的奴仆,宣誓认主之后,绝不会中途变卦、改弦易辙,他理所当然会以忠贞不渝的态度、全心全意侍奉自己的主人,无论这位主人是春风得意还是落魄失势,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他都会奉献出一切;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全力以赴,暗地里却有所保留,随时观察动向,一旦发现谁比自己的主人更厉害,马上选择投奔新主,毫无忠诚可言。明明是奴仆,却以这样一种方式,摇身一变,成了审判自己主人的法官,如今的您,完全就是这样做的。说到底,您其实只想为至高无上者服务,看似忠心耿耿,但其实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将可能有机会效忠的主人,根据自己定下的标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评判,等到机会合适时,就果断抛弃旧主人,朝着新的方向转换。”

科讷希特一言不发,认真倾听,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悲伤的阴影。等到对方的回应告一段落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毫无疑问,您所给出的这种判断是值得钦佩的,我也不指望从您这里听到任何与此不同的判断。不过话说回来,关于这方面,请允许我再多告诉您一些后继的内容,已经差不多讲完,还剩一点儿了。好的。也就是说,决心投入游戏领域之后,我正式成了一名玻璃球游戏玩家。而且,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坚信自己的确是在为一位至高无上的主人服务。别人怎么看我,暂且不论,至少我的朋友德西格诺尼——我们卡斯塔利亚人在议会里的一位庇护人——曾经给出过极为生动的描述,他说我是一个傲慢自大、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的游戏高手,是温驯鹿群中的精英。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相关的内容也必须告诉您。自从我开始进行自由研究、有了‘觉醒’体验之后,‘超越’这个词逐渐变得重要起来——我必须将它对我人生所起的意义解释给您听。照我看来,我对所谓‘超越’的认知,是从阅读一位启蒙运动时期哲学家[132]的著作时开始的,接着又受到托马斯·冯·德·特拉维大师的影响。自那时以来,‘超越’就跟‘觉醒’一样,成了一个对我而言真正具有魔力的词,不断鞭策着我、安抚着我,给予我各种关于未来的承诺。我当时就已下定决心,一定要以‘超越’为前提,来过自己今后的生活,我的未来将是一系列‘超越’的集合体,从一级阶梯攀上下一级阶梯,从一处空间穿越到另一处空间,一路高歌猛进,踏遍每个未曾踏足的角落,再将它们统统抛在身后;就好比一首乐曲,在演奏过程中也会不断向前迈进,完成一个又一个主题,奏响一个接一个旋律,演奏,完成,抛下,再演奏,循序渐进——只要乐曲不停,这一过程也永不会停,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可能休眠,永远保持清醒,永远存留于当下。借由‘觉醒’这一精神体验,我得以清楚地认识到,人生中的确存在逐级递升的阶梯和不断跃进的空间。生命的每个阶段走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枯萎凋零、濒临死亡的灰暗色调。等到接近终焉时刻,仿佛走投无路之时,突然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将自我导向一条新的通路,从而跨越到一处全新的空间。这种变化就是专属于这一阶段的‘觉醒’,于是一切皆抵达新的开始,又开始攀爬下一级阶梯,又开始探索新的空间。我向您阐述、分享的这一系列图景,即所谓‘超越’,它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套方法论。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您对它有所了解,或许也有助于了解我所遵循的生活法则。如前所述,我终于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玻璃球游戏这一领域,这是我人生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形如攀上了一级阶梯、跨越了一处空间,其重要程度足以与我第一次接受外交使命并加入团体组织相提并论。在我就任游戏大师职务的这段岁月里,也曾多次经历过这种攀上一级又一级阶梯、跨越一处又一处空间的感觉。在我看来,就任游戏大师职务使我个人获得的最大好处,无非是通过解决各种问题、完成各项任务带来一系列崭新发现,这些发现本身就呼应着心满意足的感觉,呼应着巨大的乐趣。比方说,创造音乐和游玩玻璃球游戏,就能令我不断享受到发现的乐趣,教书育人亦如是。尤其是在教书育人的过程中,随着我对教育领域的探索逐步深入,除了探索本身所能享受到的乐趣之外,我还进一步发现,受教育者的年纪越小,掌握的文化知识越少,我教育他们时所收获的乐趣也越多。而且,像这样一类事情,其实也跟人生中其他许多事情一样,在其中徜徉徘徊的时间越久,期待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高,渴望也会变得越来越深。在游戏大师的位置上任职多年,我对教书育人的渴求越来越强烈,希望教导的学生年纪也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只想到世俗世界的初级学校里去当一名普通教师,给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学童上课——对于目前的我而言,这是最能令我感到开心快乐的事情了。总而言之,如今我的思绪经常会被游戏大师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所占据。换句话说,我其实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游戏大师,不适合身居高位了。”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不再言语,稍事休息。针对他刚刚的这段话,最高负责人讲出了自己的看法:“您真是越来越令我感到惊讶了,大师。您竟然在这里对自己的人生大发感慨,除了您个人的、主观的精神体验之外,除了您自身的欲念、渴求之外,除了您针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发展与决定之外,几乎没有提到任何其他内容!我可真想不到,像您这种级别的卡斯塔利亚人,竟然会以如此方式来看待自己、看待自己所过的生活。”

亚历山大讲这番话时的声音里面,带有某种介乎于责备与难过之间的语调,这种语调令科讷希特感到痛苦不堪,可他仍旧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高昂、愉悦的声音说道:“可是尊敬的先生,我们眼下所讨论的也并非卡斯塔利亚,并非‘教学省’当局,并非团体组织:我们讨论的对象只有我本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们眼下正在讨论您眼前这位先生的心路历程——很不幸,这位先生不得不给您带来极大麻烦,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在此不应该讨论我作为游戏大师所涉及的各项公务,不应该讨论我是否恪尽职守,不应该讨论我的各项任务或使命的完成情况,不应该讨论我作为一名卡斯塔利亚人、作为一位大师究竟是有价值还是没价值等问题。事实如此——我在办公室里的全部作为,就跟我平日生活时显露在外的全部作为一样,在您面前等于是完全公开的、有据可查的,从担任游戏大师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基本上可以得到书面核实;即使您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遍,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足以对我施与惩罚的过错。我们眼下讨论的关键内容,是跟履行公务等完全不同的东西,即向您展示我作为一个完整人类个体所走过的道路。今天,这条道路已将我完全带出瓦尔德策尔;到了明天,它又会将我完全带出卡斯塔利亚。请再稍微听我多讲一会儿吧,您一向都是如此好心的!好的。我早就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小‘教学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俗世界存在。我能够获知这点,并不是因为我长期进行的自由研究——事实上,在我们卡斯塔利亚人所进行的自由研究中,世俗世界仅仅作为人类文明中一段遥远的过去而存在——此事首先应该归功于我在精英学校时期的同学德西格诺尼,他当时是一名客座学生,是一位来自外界的客人。当然,这只是一段遥远的序曲。多年以后,我被派往玛丽亚菲尔,成天跟本笃会修士们和雅科布斯神父待在一起,对世俗世界的了解又拉开了新的篇章。实话实说,在那座修道院里,我亲眼见到世俗世界情况的机会很少,但是,通过那位神父先生,我对人们口中所谓的‘历史’有了初步的了解,或许也正是旅居玛丽亚菲尔的这段经历,为我回卡斯塔利亚之后内心世界陷入的孤立状态悄无声息地奠定了基础。当时,我从修道院回到一片几乎没有任何历史概念可言的土地上,回到一处遍布着学者和玻璃球游戏玩家的省份里。毫无疑问,卡斯塔利亚是一个最具文化修养也最令人心生愉悦的小社会;然而,身处于这个小社会当中,我却发现,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对那个世俗世界稍微有所了解,对它稍微有点儿好奇心,并且曾经亲身参与到与它相关的活动之中,这一切都将我跟其他卡斯塔利亚人隔绝开来,使我的心灵多少感到有些受伤害。诚然,这里也有足够的东西来弥补我所受到的伤害:比方说,此地有一些我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的先生,能够成为他们的同僚,跟他们共事,既令我觉得羞赧,又使我深感荣幸;除了他们之外,此地还有许多举止文雅、博学多才、受教育水平极高的杰出人士,同时也有足够多的工作和任务等待着我去完成,有大量很有天赋的可爱学生等待着接受合适的教导。可是问题在于,当我作为雅科布斯神父的弟子,跟随他一同探索历史研究领域时,我发现自己不仅是一个卡斯塔利亚人,同时也是一个完整的人类个体,跟我相关的不只卡斯塔利亚这个小世界,整个大千世界都跟我有关,不仅如此,大千世界还向我提出了要求,希望我能够与它共存。于是,自这一发现之中,需求、欲望、挑战、责任接踵而至,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而我却不能以任何方式回应这些要求。在卡斯塔利亚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无疑是落后的、低劣的,是一种毫无秩序可言的混乱生活,一种在行为举止、礼貌礼仪上没有要求的粗鄙生活,是崇尚**、无法集中精力进行思考的生活,没有任何可被视为美好的地方,没有丝毫可取之处。可是实际上,外面那个世俗世界,以及身处世俗世界里所过的生活,比任何一个卡斯塔利亚人对其进行的想象都要广大得多、丰富得多。世俗世界里充满了变化,充满了历史,充满了纷繁复杂的考验,而且永远都能重新开始,历久弥新。诚然,外面的世界乍看起来,或许的确是混乱不堪,可它始终是一切命运、一切创造、一切艺术,乃至于全体人类的家园和故土。是它催生出了语言、民族、国家、文化,是它催生出了我们、催生出了我们这个卡斯塔利亚,不仅如此,它还将亲眼看着这一切再次消亡,并最终超越这一切。我的老师雅科布斯唤醒了我对世俗世界的爱意,播下了一颗种子,自那以后,这份爱意就开始不断成长,不断向外寻求滋养。然而,在卡斯塔利亚,没有什么可以给它提供滋养。在卡斯塔利亚,所有人都身处于真实世界之外,身处于历史之外,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一个小巧玲珑、完美无缺、不再创造、不再成长的微观世界。”

讲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小会儿。最高负责人没有回应什么,只是以似乎有所期待的眼神看了看他。于是,他若有所思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继续讲了下去:“正是由于我所提到的这些原因,多年以来,我都有两方面的负担需要背负。一方面,作为游戏大师,我必须管理一个相当庞大的职能部门,完成相应职责;与此同时,我还必须认真处理心中暗藏着的那份对世俗世界的爱意。对于我日常必须履行的游戏大师职务而言,从刚开始任职时起,我就知道得很清楚,这份爱意的存在,其实并不影响我处理各项公务。恰恰相反,我甚至还认为,它的存在能够令我在工作时受益。假如我——当然,我本身并不希望如此——在工作中做得并没有那么完美、没有那么无懈可击,不太符合大家对游戏大师的期待,倒也罢了,无非证明这份对世俗世界的爱意,的确对担任大师职务存在一些负面影响。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对于我所完成的各项工作和任务,对于游戏大师负责的公务,我本人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我不仅能够极为出色地完成它们,而且,在完成的过程中,相较于身边大部分无比纯粹、无可挑剔的卡斯塔利亚同僚,我的思维始终比他们更清醒、更活跃、更灵活,对问题的理解始终比他们更透彻、更全面、更直接,我总是能够发现一些新的东西,并且将这些新东西分享给我的学生和同僚们。久而久之,在不断完成游戏大师工作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即在不打破传统的前提下,慢慢地、温和地拓展卡斯塔利亚的生活形态,丰富其思想,让它从冷冰冰的现状慢慢变得温暖起来,想方设法为它注入来自世俗世界和世界历史的新鲜血液。值得注意的是,我还发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巧合,即当我萌生出上述想法的同时,在外面的世界里,有一位俗世凡人也跟我有着相同的认知和想法。在他的梦想中,希望卡斯塔利亚这个‘教学省’能够跟世俗世界建立起稳固而长久的友谊,和一种相互渗透的融洽关系:这位俗世凡人不是别人,正是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