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正如前文中已经提到过的那样——自科讷希特就任游戏大师的第二年起,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和精力之后,他就又开始致力于历史研究方面的工作了。除了研究卡斯塔利亚历史之外,他主要忙于攻读雅科布斯神父撰写的关于本笃会历史的全部重要著作,以及一些相对而言不算太重要的相关著作。除了阅读之外,他也经常跟杜博伊斯先生,还有一位来自科伊珀海姆的语言学家——此人总是以秘书身份出席游戏大师办公室举办的各种会议——聚在一起,抽时间讨论对历史研究方面各种议题的相关看法。在与他们两人交流的过程中,科讷希特发现,这种类似研讨课般的历史研究讨论是非常有益的,很容易就能够在谈话过程中激**出智慧的火花,引出各种新知,对旧有的理论产生新的认识,或者重新激发起大家对某段历史的兴趣。在科讷希特看来,这类讨论总是能够给自己带来新鲜感,进行智力活动时的休闲乐趣也一点儿不少,正因为有着许多好处,他对于能够跟他们讨论的机会才格外重视,并且总是试图创造一些新的交谈机会。说实话,在他作为游戏大师的日常工作环境中,这类机会是很缺乏的。值得注意的是,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在这类环境中接触到的各类人等当中,极其不愿意接触历史的个案,恰恰体现在他的好友弗里茨身上。在与特古拉尼乌斯相关的大量史料中,我们发现了一份笔记,这份笔记完整记录了两人之间对上述议题进行的一次相关谈话,在这次谈话中,特古拉尼乌斯慷慨激昂地予以申辩,认为历史作为一门很特殊的学科领域,其实是相当不值得卡斯塔利亚人花费时间和精力来进行研究学习的。很显然,只要人们愿意,完全可以用诙谐又有趣的消遣方式来阐释历史,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用非常悲观、绝望的态度来阐释历史。所谓的历史哲学,跟其他哲学门类一样,研究它的过程,可以给研究者带来不少乐趣。假如有人因为上述提到的各种原因,非常喜欢历史,热衷于进行历史研究,他当然也不反对。可是细想起来,与历史相关的事件本身,即研究者们取得上述乐趣的对象——历史就是由一系列相关事件组成的,因此,或许也可以说,研究这些事件就是在研究历史——却是如此丑陋之物,乍看起来平庸乏味,细看又显得邪恶狰狞。由这一系列事件组成的历史,同样显得低劣、庸俗、无聊,乃至于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对历史投入巨大的精力与热情,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历史事件所囊括的全部内容,无非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利己主义顽疾,以及永远在自我重复、自我高估、自我美化的权力斗争——这类斗争的动机,即所谓的权力,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物欲的、野蛮的、动物性的低劣存在罢了,毫无崇高价值可言。换句话说,为了权力,为了这个在卡斯塔利亚人的想象世界中从来不曾出现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丝毫价值的东西,人类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并因此而创造了历史。那么,既然如此,这种历史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特古拉尼乌斯宣称,世俗世界的历史,无非是强者欺凌弱者过程的无止境、无意义、无张力的记述,这种历史显然是虚假的、乏味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对于卡斯塔利亚人而言,将他们实际存在的真实历史,即记录灵**的永恒历史,与上述世俗世界野心家们永无休止地争夺权力、争夺稍纵即逝统治地位的明争暗斗联系起来,甚至试图建立起一套对应的理论来阐释它,这无疑是对灵**的背叛,使他联想起了十九世纪或者二十世纪时一度非常流行、信徒极广的某个基督教教派所持的理论。在这个教派中,凡是那些能够算得上虔诚的信徒,都无比严肃地认为,古代民众向神明献上祭品,为这些神明修建神殿,传播相关神话,进行其他各种乍看起来美妙无比的宗教活动,其实都是因为对应聚居地的食物和工作太少或者太多所造成的后果,是可以通过当地劳动工资和面包价格精确计算出来的结果。换句话说,艺术和宗教无非是些表面上的繁荣,不过是充门面的肤浅东西罢了。所谓超越一切人性之上的神性,完全取决于人类对自身饱暖状况与当地饮食类型的关注。科讷希特被特古拉尼乌斯的这套理论给逗乐了,在此基础之上反问道:照此狭隘的观点看来,人类的思想史、文化史、艺术史难道就不算历史?不管怎么说,它们至少也跟历史的其他部分有着一定联系,也是从你所谓的权力争夺史当中衍生出来的。没有任何联系!他这位朋友激动地咆哮道。特古拉尼乌斯表示,科讷希特刚刚提出的这一论点,恰恰是他打算否定的。特古拉尼乌斯宣称,所谓的世俗世界的历史,无非是人类在时间长河中赛跑的历史,一场求利益、求权力、求财富的赛跑,至于谁能取得赛跑的阶段性胜利,总是取决于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足够好的运气,或者足够卑鄙,不择手段,懂得经营算计,最重要的是——不至于错过时机。由此可知,对于世俗世界而言,历史基本上就等同于赢得时间、把握时间。可是另一方面,那些能够在思想上、文化上、艺术上青史留名的事迹,其内蕴却刚好相反,它们总是能够从时间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从人类原始本能和惯性的泥淖中脱颖而出,进入另一个层次,抵达另一重境界,来到没有时间概念、神圣、不朽的永恒领域,那里是一个完全非历史、反历史的完美世界。科讷希特默不作声,兴致勃勃地听着他说,并且还要时不时地逗逗他,引着他继续讲下去。不得不说,特古拉尼乌斯的这套理论绝不是“无的放矢”,其中的确有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即使有些很明显的瑕疵,无非是些定义和主义之争。讲到最后,特古拉尼乌斯也尽兴了,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补充,于是就停了下来。科讷希特见眼前这位朋友不再说话,便用下面这段总结性的言论,平静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你对灵**及其对应行为的热爱,很值得大家钦佩,我要为此向你表示敬意!可是,为灵**添砖加瓦的崇高行为,这类涉及精神层面的建设努力,却并非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每个人类个体都可以实际参与进去的,它其实存在着很高的门槛。比方说,柏拉图的对话录,或者海因里希·艾萨克[116]的合唱曲集,以及我们称为精神契约、艺术作品抑或思想具象化的一切,其实已经是一系列斗争的最后结果,为了追求精神上的净化与解放,无数人进行了承前启后的尝试和努力,其中绝大部分都失败了,唯有极少数成功的部分存留了下来,构成了艺术史、音乐史、思想史中为你所熟知的这些所谓没有时间概念的产物;恰如你刚刚所讲的那样,它们是从时间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的永恒杰作,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杰作都是臻于完美的,不可能给进入不朽境界之前经历过的斗争与挣扎留下任何多余的暗示。能够拥有、欣赏、享受这些杰作,是我们人生当中的一大幸事。是啊,我们卡斯塔利亚人几乎完全依赖这些作品而活着,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它们进行重复演绎,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它们进行研究、探讨、拆解、重组,增删修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之外,我们不再以任何其他方式进行全新创作,我们倾向于世世代代、亘古不变地生活在这个永恒不朽、缺乏斗争的领域内,这个领域与外界有着明显的区隔,两者之间泾渭分明,这个领域完全由这些杰作构成,假如没有它们,我们等于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们在追求灵**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或许也可以使用你比较喜爱的说法,在抽象化、概念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每当我们在玻璃球游戏的世界里徜徉徘徊、流连忘返时,我们做的事情始终都是一样的,即将那些圣贤、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拆解细分,找出它们的各个原始组成部分,借此分析出作品风格所具有的客观规律,分析出其创作模式的细微差别,分析出作品整体能够得以升华的具体解释,并且将这些抽象化、概念化的零件当成建筑材料来操作、来搭建,从而实现我们的每一次游玩体验。显而易见,这一切都很美好、很漂亮,没有人可以否认这项事实。可是话说回来,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辈子只靠呼吸、吃喝这些抽象的东西生存下去。照我看来,身在瓦尔德策尔的任何一名‘留级生’,在他发现自己感兴趣的细分领域、从事自己喜欢的自由研究之前,都可以先选择历史研究作为过渡,因为相较于卡斯塔利亚现存的其他研究领域,历史研究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它是唯一真正涉及现实世界的。抽象化、概念化固然令人愉快,但我觉得人始终还是必须脚踏实地,必须呼吸空气、好好吃饭才能活下去。”

自从上次去过蒙特波特之后,科讷希特经常会腾出少许时间来,进行一次短途旅行,前往探望老音乐大师。这位可敬的老人,他现在体力已经明显下降,早已完全断绝了说话的能力,但他仍旧保持着之前那种愉悦欢快、全身散发出光芒的安宁状态,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并没有生病,并非因疾病而去世,而且他的离世也绝非普通人的死亡,而是一种逐渐推进的去物质化,即组成他身体的物质,以及连带的身体机能逐渐消失的过程。与此同时,他的生命力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双眼的目光中,聚集在老人消瘦枯干面容散发出的淡淡光芒里。对于居住在蒙特波特的大多数人而言,老音乐大师离世时的这一奇异状态,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现象,受到众人敬畏与崇拜;但只有少数人,比如科讷希特、菲洛蒙特和年轻的佩特鲁斯,在此事上唯有他们才是真正幸运的,因为唯有他们才被授予了这样一种权利,能够更早地踏入老音乐大师晚年的神圣光辉之中,受到这无比纯洁、全然无私的生命光芒的普照。能够得到上述恩许的只有这少数几个人,他们每次进入老大师端坐在躺椅上的那座小凉亭之前,都会提前准备好,首先如冥想般收敛好心神,调整好呼吸,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会进入这位老人超凡入圣的领域,进入这温柔慈祥的光芒之中,与老人几近无声无息的灵魂产生和谐共鸣,共同享受这臻于完满的伟大境界。在这里,他们仿佛身处于某个充满了无形射线的领域内,在这个晶莹剔透、足以令灵魂激**共鸣的球体内部,度过了一段又一段无比欢快、愉悦的美好时光,聆听了非人间的神秘音乐,随后便带着清澈、坚定的内心,回到他们原本的日子,仿佛从高山之巅直冲而下,转眼回到人间一般。这一天终于来临,科讷希特收到了老音乐大师的死讯,他匆匆赶到那里,看到老人躺在**,仿佛浅浅地睡着了一般,他那张因为衰老萎缩而显得小小的脸庞,看起来形如一段如尼符文和阿拉伯文字的组合,肃穆而静谧,一幅充满魔力的图景,虽然不可能被阅读、不可能解读出其中的具体含义,却依然在向见到它的人们微笑,诉说着臻于完满的幸福感。在老音乐大师的墓前,现任音乐大师和菲洛蒙特发表讲话之后,科讷希特也发表了讲话,他没有谈及这位开明、虔诚的音乐圣贤此生完成的非凡成就,没有谈及这位伟大老师给予自己的诸多帮助,没有谈及他作为团体组织最顶层领袖时期的贡献,没有谈及他作为卡斯塔利亚最年长成员的慈悲与智慧——科讷希特只谈到了他晚年超凡入圣的转化过程,谈到了死亡给予他的慷慨恩典,谈到了他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向自己的同僚们展示出来的精神之美,谈到了这种精神之美的不朽与永恒。

我们从多份流传至今的史料中得知,科讷希特其实很希望能够为老音乐大师著书立传,但因为他长期担任游戏大师一职,公务繁忙,没有闲暇去做这些事情。他已经学会如何压缩自己的愿望,将其容纳在相对狭小的区间内了。有一次,他曾对自己手下的一名“留级生”说道:“很遗憾,你们这些从事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目前所过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多么奢侈。不过,当我还是科研人员的时候也是如此,跟你们目前的情况完全一样。大家都在忙着做研究,忙着手头的各项工作,谁也不会无所事事,自以为足够勤奋、上进,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尽管如此,大家几乎无法意识到自己真正能够做些什么,能够利用目前享有的这种研究上的自由做出什么具体的成果。然后,突然之间,当局发出号召,高层需要从我们这些科研人员当中派一个人过去。就这样,通过某种方式,选定了一个具体的人,任务正式下达,可能是一份长期教职,可能是一项外交任务,也可能要进入机构内部,从此成为一名官员,以此为起点,逐渐升任更高的职位。到了这个阶段,我们突然发现,自己从此陷入了由任务与职责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之中,越是在这张巨网中搅动挣扎,想要挣脱出去,反而就会被这一切捆绑得更紧,甚至动弹不得。仔细观察,围绕在身边的其实都是些小任务,每一项都无足轻重,但每一项任务又都希望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得到妥善处理。担任官员之后,每个工作日都有很多任务在排队,等待完成,任务的实际数量远远超过办公时间能够完成的数量。这很好,工作就应该这么忙,如果不是如此,我们反倒觉得不安心。不过话说回来,每当我们在大讲堂、档案馆、办公室、接待室、会议室和公务舱之间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瞬间,蓦然回首,突然想起了自己明明曾经拥有却又永恒失去的那份自由,突然想起了我们当初那种可以不受命令工作、不受约束研究的自由——每当我们想起这些时,同样会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极度渴望能够回到从前,回到当初从事自由研究的岁月,幻想自己假如能够再次拥有这份自由,肯定会尽情享受它给自己带来的乐趣,尽情享受其中蕴藏着的无穷无尽可能性。”

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科讷希特拥有一项奇妙的天赋,他对自己所教的学生们、对自己手下的官员们是否适合在团体组织这套等级制度中任职,以及适合担任哪种职务,有着极其细腻的直觉、极为准确的判断力;任职期间,他为每一项任务、每一份职务都精心挑选了最为合适的人选,不仅如此,他还对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人才的能力与特征进行了详细的记录与总结。从留存下来的这部分史料来看,科讷希特的判断通常是极为准确的,几乎从来不会出错。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种判断力总是优先适用于对人们所具有的不同性格的判定,确定性格之后,再根据这种性格来安排任务与职务,而不是像领导层通常所做的那样,以个人能力来作为判定标准。恰恰因为科讷希特的上述天赋极为突出,凡是遇到需要对其性格加以精确判定并进行合适处理的困难人物,大家往往会来找他,他也总是欣然接受大家的咨询,提供慷慨的帮助。比方说,前文中曾经提到过的那位身在蒙特波特的科研人员佩特鲁斯,他实际上是老音乐大师的关门弟子,老音乐大师去世后,对他的处理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这位年轻先生属于那种个性十分沉稳、安静的狂热分子,他接受了现任音乐大师的委派,前往照顾那位受到大家尊敬的老人,作为他的同伴、看护者和崇拜者,长期陪伴着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佩特鲁斯圆满完成了这项特殊的陪伴任务,大家接受了他关门弟子的身份,也都认为他是一块相当不错的材料,假以时日,必将迎来更大的发展,可谓前程似锦。哪曾想到,当佩特鲁斯作为老人同伴等的一系列角色,随着老音乐大师的去世而自然结束之后,他马上就陷入了巨大的忧郁和悲伤情绪之中,不能自拔,这当然是情有可原的,在一段时间内也得到了大家的理解和包容。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佩特鲁斯的悲戚情绪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逐渐平复,反而愈演愈烈,其症状很快便引起了蒙特波特的现任主人、现任音乐大师路德维希的密切关注。佩特鲁斯坚持住在那座小凉亭里,即老音乐大师去世的地方,他不听任何人劝阻,顽固地守护着这处小房间,将其内部陈设与布置一丝不苟地保持得跟大师在世时完全一样,尤其是当初照顾逝者的那间起居室,还有老人去世前常坐的那把躺椅,去世时睡的那张床,以及他经常弹奏的大键琴,都成了不允许任何人接触的、由他亲自负责看守的圣物。除了精心呵护、保护、照看这些遗物之外,佩特鲁斯每天还会做的唯一事情,还剩下的唯一牵挂和责任,就是打扫自己敬爱大师安息的那座坟墓。他将自己所受的天命感召认定为在这几处纪念地常驻,对逝者进行永恒不变的崇拜,他决定,自己一生都要守护这几处圣地,仿佛自己是负责看守寺庙的忠实仆人,或许希望看到这几处地界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世人的朝圣之地。葬礼过后的头几天里,他决定禁食,无论给他什么食物,他都不肯吃,在此之后,或许是担心自己一旦绝食而死,几处圣地无人照料,便效仿大师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那种极为罕见的食量,即每天只吃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食物;照此看来,他似乎打算以这种方式追随那位尊贵逝者的脚步,随之一同赴死。佩特鲁斯其实并不想死,只是打算尽可能地效仿老大师的生活方式,以此作为对逝者特有的尊崇和祭奠,但他同时还要打理凉亭和墓地,食物吃得太少,难以长久坚持下去,这对大师同样也是不敬的。于是,他转而采取了上述的行为模式,即不再坚持效仿老人临终前的食量,一心一意地担任凉亭和墓地的看守人,成为这些纪念场所的永久监护人。从上述接连不断的态度、方式的转变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在性格上完全是刚愎自用的,虽然看似完全为逝者着想,其本质反而非常自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依旧享受着过去那种令他依依不舍的特殊地位,可以看出,他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来保持这一特殊地位,绝对不想回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不想再接受其他任何新的任务,不想再为团体组织服务了——他恐怕暗地里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做任何普通的工作了。“顺带一提,以前负责照料老大师的佩特鲁斯,现在已经疯了。”对于此事,菲洛蒙特在一则简短的汇报中以冷淡的口吻如是说道。

很显然,这位在蒙特波特从事音乐领域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身上发生的上述事情,根本不关身在瓦尔德策尔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什么事,蒙特波特的麻烦,理应由现任音乐大师路德维希来负责解决,科讷希特完全不需要对佩特鲁斯心理上的病症负什么责任,他本人无疑也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去干涉蒙特波特的公务,并因此而增加自己的工作负担。可是,不幸的佩特鲁斯不得不被强行带离自己守护的那座凉亭,不得不接受一定程度的监管,以免他再返回那里。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依旧没能顺利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反而愈加沉浸于悲伤和痛苦之中。久而久之,他甚至发展到了回避现实、疏远所有人的地步。这就导致他虽然违反了纪律,却无法接受通常的训斥惩罚,因为这类惩罚根本无法触及他,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糟糕之处在于,他这种不接受任何惩罚的现状,又为他累积了新的惩罚,而且这些新的惩罚同样无法执行,如此一来,关于他的问题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不得不想办法迅速解决。佩特鲁斯在蒙特波特的上级知道,由于存在着老音乐大师这样一层联系,科讷希特跟佩特鲁斯之间的交情不错,因此,现任音乐大师办公室正式向科讷希特提出了对该事件给予建议、进行干预的请求。与此同时,佩特鲁斯这个不守规矩的科研人员被暂时视为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关进蒙特波特医务部门的一间特别诊疗室内接受观察,这样也可以避免在他身上继续累积新的惩罚。科讷希特原本是相当不愿意介入这件明显很难处理的事件的,可是,一旦他专注于思考此事,考虑到佩特鲁斯过去曾经主动来瓦尔德策尔寻求帮助一事,他终于决定,还是应该试着去帮助一下佩特鲁斯。主意已定,科讷希特马上全力以赴,开始了自己拯救这位年轻人的一系列行动。他首先提出建议,由自己担任佩特鲁斯的庇护人,尝试治愈此人身上出现的心理病症,条件是请大家暂时将佩特鲁斯作为一名身心健康的正常人来看待,允许他单独外出旅行,并且将他身上之前积累的各种惩罚一笔勾销;然后,他正式向这位年轻人发出了一份邀请函,内容很简短,态度十分友好,要求他尽快到瓦尔德策尔来,在这里短暂居住一段时间,因为他很希望能够从他那里获取一些关于老音乐大师生命最后岁月的讯息。蒙特波特这边的医生对于科讷希特提出的这一系列要求感到些许犹豫,但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科讷希特的邀请函随即被转交给这名暂被关押的科研人员。情况正如科讷希特所料,对于身陷囹圄的佩特鲁斯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能够迅速离开这受苦受难之地更令他感到开心、更求之不得的了。没有任何犹豫,佩特鲁斯立即同意了科讷希特提出的这次旅行安排,开始跟医生交流,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医务室提供的正餐,领取了旅行许可证之后,便开始了这次的徒步旅行。佩特鲁斯抵达瓦尔德策尔时的情况还算不错,在此之前,科讷希特已经给出了详细指示,大家根据这些指示,自动忽视了佩特鲁斯天性中习惯于惹人不快的部分,以及遇见生人时特有的紧张感,将他视作瓦尔德策尔的正式一员来看待。佩特鲁斯被安排跟那些来玻璃球游戏档案馆查询资料、从事研究工作的客人住在一起;如此一来,他自然就发现自己既没有被当成罪犯,也没有被当作病人,不至于受到任何不正常的待遇。事实上,他还远没有病到不懂得欣赏目前这种轻松愉快氛围的地步,知道这种氛围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暗示他赶紧利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这条回归正常生活的道路,走出情绪,拯救自己。他当然照做了。在刚到瓦尔德策尔的几个星期时间里,佩特鲁斯的确给现任游戏大师添了足够多的麻烦。这位大师暂时没有给他分配具体的职务,而是先安排他完成一项任务,即在严格监督之下,将老音乐大师在最后一段日子里进行的音乐演奏和研究如实记录下来,整理成一份完整的笔记。除此之外,还让他在档案馆内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日常工作;他们告诉佩特鲁斯,假如他在时间上允许,那就可以过来帮忙,为馆员们尽一份力,因为他们目前的工作实在太忙,缺少足够的帮手,亟须有人主动伸出援手,给予帮助。简而言之,大家都想帮这个误入歧途的可怜人重新回到正路上来,首先起码要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唯有当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明确表示自己愿意重新融入正常生活之后,科讷希特才会开始以简短的交谈对他施加直接影响,对他加以教育,彻底打消他脑内的妄想,即将逝者当成偶像来崇拜,要知道,这种行为在卡斯塔利亚既不会被认为是一项神圣而崇高的事业,实际上也根本就不会获得上级的许可。由于佩特鲁斯始终无法克服返回蒙特波特的恐惧心理,他最终被科讷希特安排到一处等级相对较低的精英学校,在那里担任音乐老师助理。在那里,他始终都能保持住自己的尊严。

除了上述关于佩特鲁斯的事例之外,科讷希特在教育和心理活动等方面成功引导他人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其中不乏年轻的科研人员,通过他性格中温柔谦和的天赋所拥有的巨大力量,成功感受到了真正的卡斯塔利亚精神,最终走上人生正轨的例子,其方式就跟当年科讷希特本人受老音乐大师感化一样。这些成功感化他人的实例,无一例外地表明了,这位“卢迪大师”在心理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所有受过他感化的人,都是他在心理上健康且平衡的见证人。可是与此同时,他对如佩特鲁斯或者特古拉尼乌斯这类心理状态非常不稳定、思想上又总是游走在悬崖边缘的危险人物的爱护,似乎又表明了他作为一名卡斯塔利亚人,对于此类病症或者说对与此类病症相关的易感性,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敏感,这是一种对卡斯塔利亚人生活中存在着的重大问题和危险的密切关注,自从他初次“觉醒”以来,这种密切关注就从来不曾放松过。与此同时,我们的大多数卡斯塔利亚同胞却不愿正视上述重大问题和危险,究其原因,基本上是出于性格上的粗心与轻率,以及平时行为上的懒惰,不打算给自己找麻烦,这与科讷希特勤劳而勇敢的天性相比,可谓相去甚远。照此看来,我们或许也可以进行一些合理的推断,在科讷希特那个时代,卡斯塔利亚的大多数当权者,即他的大多数同僚对此采取的策略,是视而不见——他们基本上也已经看出这类危险的存在,但在处事原则上、在自己所选择的策略上,却宁愿将它们当成不存在。相比之下,科讷希特所采取的策略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能够完全看清并彻底理解这类危险,或者至少能看清其中最值得关注的那些危险情况。与此同时,他还会积极面对它们,尽量解决掉它们,从而协助大家获得暂时的安宁。正因为他对卡斯塔利亚的早期历史极为熟悉,所以才会将在这类危险中生活、想方设法消除自己身边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危险,视作必须面对的现实,视作一种挣扎的姿态,视作自己不得不进行的日常奋斗。久而久之,对于这种不得不长期面对危险的生活,科讷希特反而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可以说对其充满了热爱。相比之下,如此之多的卡斯塔利亚人宁愿将自己这一群体、将自身在这一群体内部所过的生活视作不切实际的田园诗话,一切跟田园诗话无关的内容,他们都会选择自动忽略。此外,科讷希特还从雅科布斯神父所撰写的许多以本笃会历史为主题的著作中学到了不少对自己的日常奋斗有帮助的理论知识,比方说,雅科布斯神父认为,本笃会长期以来都是一个好战的宗教团体,所谓的虔诚与虔信,恰恰是持久参与日常奋斗的态度。神父曾经对科讷希特讲过这样一番话:“没有对鬼神与恶魔的了解,没有跟它们进行不懈斗争,就没有高尚且崇高的生活。”

在我们所熟知的卡斯塔利亚,基于一些很容易想到的原因,担任最高职务的人正式对外公开自己所拥有友谊关系的情况,显然是极为罕见的,因此,我们对于科讷希特在任职游戏大师的头几年时间里并没有与任何同僚保持公开友谊关系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到惊讶。从现存的一些资料来看,他对科伊珀海姆的那位古语言学家相当有好感,对团体领导层的成员们也普遍怀有很深的敬意,但是,在担任最高职务的这个领域内部,个人生活和隐私空间几乎被完全消除,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必须尽可能做到客观化,也正因如此,除了公务方面的密切合作之外,几乎不可能产生任何亲密无间、严肃认真的和睦关系。不过,在这件事情上,科讷希特的情况依旧特殊,因为他在这种极其严苛的条件下,还是得到了上述的和睦关系,与其他人保持了友谊。

截至目前,始终无法接触到国家教育部门保管的秘密档案;因此,我们眼下所知道的、关于科讷希特在他们所参加各种高层会议与投票中的具体行为及态度,普遍只能通过他偶尔跟朋友们之间进行的交谈或书信往来记录来加以推断,尝试得出一些合理的结论。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会议与投票活动中,科讷希特似乎并不总是保持他担任游戏大师初期的那种沉默寡言风格,偶尔也会主动发言,但整体而言,他还是很少开口,除非他本人就是会议的发起人、投票的提议者。现存的大量证据表明,科讷希特迅速学会并采用了在团体等级制度顶层盛行的那种常规对话风格,不仅如此,他在实践上述风格时,同样显示出了高超的技巧,让他在发言时表现得既优雅又潇洒,发言内容看起来充满智慧且富于创造性,而且还不乏幽默与俏皮。众所周知,团体等级制度的最高层,即各学科领域的大师和团体领导层成员,他们之间在相互交往时,不仅会以小心谨慎的态度仔细遵守符合卡斯塔利亚传统的人际交往礼仪,各方面细节都能顾及,而且在他们这群顶级人物当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还出现了这样一种倾向,或者说没有任何相关资料可供备查的秘密规则,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沟通游戏,即当他们讨论的那些带有争议性的问题越重要、互相之间分歧越大时,就会配套采用要求更加严格、更显精雕细琢的烦琐礼仪。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上述倾向或规则也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除了它原本具备的其他一些功用,比方说在彰显对话双方对礼仪方面极有研究、身份非常高贵之外,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为激烈争论和严重分歧提前上保险的保护作用:在重要辩论中默认使用超乎寻常的礼貌语气,不仅可以保护参与辩论的当事人,帮助他们保持完美的镇定自若状态,避免因为一时情绪激动,令理智被迫屈服于**,从而降低辩论的水准;还可以借此来保护并捍卫团体组织和国家教育部门本身的尊严,为其披上礼仪的长袍和神圣的面纱。考虑到上述因素,这种经常受到年轻科研人员嘲笑的所谓恭维之艺术,可能并不是空洞而无用的,其安排设计明显具有良好的用意。在科讷希特担任游戏大师之前的那个时代,他的前任托马斯·冯·德·特拉维大师就是一位水准极高、令人尤为钦佩的谈话艺术宗师。当然,在谈话艺术方面,我们不能简单认为科讷希特是托马斯大师的继任者,更不能说是他的模仿者;相比之下,科讷希特更像在古老而神秘的中国文化熏陶下培养出来的弟子,他在对话时显露出来的礼节性元素不那么尖锐,虽然同样夹杂着讽刺,更多的还是幽默。虽然与托马斯大师的风格完全不同,他也被自己的同僚们视为新一任的谈话艺术宗师,其水准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