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和典韦都震住了。

吕布也震住了。

刚才还颇为热闹的后院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连秋风都不敢呼啸,沉静地极其骇人。

吕布瞪着眼前的儒生,眼中迷茫、不解、愤慨,随即渐渐变成了几分狂怒。

他渐渐站起身来,这个九尺壮汉站在身高只有七尺的祢衡面前,强大的压迫感极其恐怖骇人,仿佛能将人的神志尽数碾碎一般。

“你再给我说一遍?”吕布双目如血,吱嘎吱嘎地咬着牙齿。

如果不是刚刚与典韦的激战让他释放了足够的抑郁,这会儿早就一巴掌打过去。

只要一掌,祢衡必死无疑!

“正平,别胡说,快,快道歉啊!”孔融惊恐地道。

敢打吕布?

敢打吕布?!

吕布的武艺是不如从前了,是现在已经疏懒了,可他是吕布啊?

“二弟,二弟!”孔融赶紧给典韦使眼色,典韦也赶紧迎上去,苦笑道:

“大将军,这等狂生只是一时……”

祢衡仰起头,大喝道:

“我就是要说,没什么好怕的!

吕布!有胆子的,可敢坐下听我诉说!”

“老子听个屁!我打死你!”

吕布怒吼一声,一把探过去抓住祢衡的领口,猛地将其抬起来,又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一提一扔快地宛如流星经天,连典韦都没有反应过来,祢衡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吕布这才回过神来,连典韦都张大了嘴不敢相信。

若是刚才比武的时候有这一下,典韦就算能防住,也一定狼狈至极。

这是我?

这是……

侯成之乱后吕布饱受打击,武艺明显下降了不少,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刚才这一下快得离奇,甚至超过他巅峰时刻,这让吕布心中微喜,刚才因为愤怒几乎喷火的眸子也慢慢变得清澈,他看着摔在地上艰难挣扎的祢衡,又冷哼一声,又从旁边取来一件布袍披在自己身上,这才冷笑道:

“我以为你有甚本事,不过如此,苏秦张仪之辈咬唇鼓舌,难道还能挡住本将一拳?

尔是何处狂生,还敢袭击汉大将军,我虽杀你又如何?谁敢说我杀得不对!”

若是别人,早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可祢衡被摔在地上,四肢百骸都疼地厉害,豆大的汗珠不断落下,却仍旧不屈不挠,他不顾孔融的眼神,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艰难地爬起来,他艰难地喘息着,盯着吕布大喝道:

“你是大将军?你是什么大将军?你这副模样,与我村中晒太阳的老狗无异,也敢自称汉大将军?”

他大步上前,厉声道:

“有汉以来,诸将皆呼将军,唯大将军不同,必须称‘大将军’以示崇高。

多少年历代大将军无论贤愚皆身怀大志,一起一伏皆威震八荒。

你呢?你是什么东西?”

祢衡越说越气,径自走到吕布身前,昂头看着吕布古铜色的脸,大喝道:

“我在家中听闻你一寒门勇士、诛杀董卓的英雄做了大将军,心中欢喜非常,自以为汉室能兴,我等汉室忠良有盼头,朝廷能再依科举士。

来雒阳十日,都不曾见你这大将军策马巡城威吓宵小,我还道你公务繁忙,原来不过是饮酒取乐自怨自艾,你对得起你这么多年一身好武艺吗?

你对得起这么多年追随你一路厮杀的兄弟吗?

你对得起……对得起这么多年一直把你当成英雄的我们吗?

你算什么东西,来啊!杀了我啊!我便是死,也不愿看着诛杀董卓纵横天下的英雄成了尔这模样!

要你这大将军有什么用?换条狗,它比你做的更好!起码它只知道吃喝拉撒,不用人伺候!

吕奉先,我祢衡误信人言还来投奔你,我呸,你配吗?”

说着,祢衡居然还真的鼓起腮帮,一口喷在吕布的脸上,吓得典韦都傻了,赶紧连连倒退,扯着孔融准备逃跑,以免被吕布误伤。

吕布上一次这样被骂还是之前战场上遇上徐庶。

君子心里都明白,嘴官司只能跟君子打,跟武夫打嘴官司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闹不好就会直接被带走,因此就算是典韦,跟吕布说话的时候都要斟酌语句,不敢随意恼了这头猛虎。

但祢衡不惧,认真且狂热的他就是敢说,种种污言秽语如晨钟暮鼓一般在吕布耳边奏响,震得吕布心中一热,感觉到一股难言的惭愧,一时感觉头颅有千斤之重。

原来……

有这么多人在期待我吗?

在李傕郭汜把持朝廷的时候,刘协为了反抗曾经做了一次尝试——初平四年九月,刘协组织了一次不按门第、没有推举流程的考试。

九月甲午,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诏曰:孔子叹’学之不讲’,不讲则所识日忘。今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

这群人中甚至有长委农野的自耕农,家庭条件比徐庶魏延这样的寒门还差的多,之后的十月,刘协还建立了临时太学,安排人讲经,试图用这些人来为自己反击。

只可惜刘协的努力在李傕郭汜面前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这次努力也飞快白给化作泡影,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祢衡认为吕布出身寒门,应该能理解寒门学士的辛苦,因此才怀揣梦想来到雒阳,只是抵达此地之后听说吕布已经彻底散漫不问世事,不禁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失望。

他最恨这种有能力却不愿做事的人,你们身居高位,庸狗一般,难道不该骂?难道不该打?

老子就是骂你!

他今天豁出去,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心,却一定要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

“你为了练成这身武艺,吃了多少苦,历经多少生死磨难,夏日的酷暑,冬日的冷风,行军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被人驱赶追杀转战各处,就是为了在雒阳自暴自弃吗?

你兄弟叛你而走,你就一蹶不振,你是女郎上身,思夫情切,还是天性懦弱,吃奶不饱?

我汉家的大将军哪有这种鸟人!”

祢衡的怒吼让吕布心中越发惭愧,眼泪簌簌流下来,孔融这才松了口气,扯了扯祢衡的袖子,让他见好就收,祢衡却一甩大袖,喝道:“我告诉你汉家大将如何!取大鼓来!”

“啊?”

“取大鼓来!”祢衡又怒吼着重复了一遍。

吕布赶紧命令手下仆役去取,片刻后,两个仆人缓缓抬来了一面大鼓,祢衡解开头发,抄起鼓槌,站在大鼓面前,爆喝一声,重重击鼓,随着鼓声唱起了慷慨激昂的曲调。

这首歌,叫《渔阳》!

吕布听过,孔融听过,典韦也听过……

这几乎是大汉所有军人都听过的军乐,讲述的是当年东汉开国的故事——渔阳骑兵纵横无敌,可在当年却几乎投奔王郎,寒门出身的猛将吴汉挺身而出,劝说他们投奔光武帝刘秀,这才组织起了一支强大无敌的骑兵,为再造大汉立下不世奇功,而吴汉也屡立战功,从偏将军晋升为大将军(最后成为大司马)。

这段历史众人都非常清楚,而祢衡击鼓自唱,声音饱含悲愤,又怀揣对那个金戈铁马再造大汉的美好时代无限的向往。

唱到无数渔阳精兵纵横天下的慷慨悲壮场面时,众人头发都竖了起来(除了典韦),陶醉在这慷慨激昂的曲调中,吕布长久的心结在这震撼人心的鼓声中一点点崩溃瓦解。

他终于回想起了那段激昂的岁月。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摆脱贫苦,他拿起了手上的铁戟,带着众多兄弟离开五原踏上南行之路,这一路上不断有人倒下,他背叛了别人,也有人背叛他,靠着这一身力气,他终于走到了现在。

他曾经是一往无前的好汉,多少伤痛,多少富贵都不曾动摇他的心,可年纪长了,老了油了不知耻了,他也开始贪恋权势,贪恋美色,贪恋钱财美酒贪恋一切身外之物。

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武艺就难有大进,那個所向无敌,只凭一把铁戟就让所有人胆寒、连权势滔天的董卓都要折节下交的吕布从猛虎变成了一条恶犬。

而恶犬,终究是要被牵绳子的!

嘭!

吕布狠狠一拳打在地上,激起片片尘埃,吓得孔融脚下一滑,吕布再次起身时,高高的身子挺直,大步向祢衡走去。

祢衡停止击鼓,一脸冷峻地看着吕布,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吕布盛怒之中抡起拳头,一拳打出祢衡的脑浆。

祢衡昂然不惧,扔下鼓槌负手而立,冲吕布怒目而视等待死亡降临。

可吕布并没有动手,反倒朝他缓缓下拜,姿态甚恭。

“有劳先生教诲。”吕布说着,那双之前黯淡许久的虎目满是精光,“布沉沦太久,若非先生冒死提醒,布几乎犯下大错。

先生说的不错,吕布之前庸庸碌碌,哪里配做大将军,布……恳请先生一直跟在布身边以忠言劝谏。

先生想做什么,尽管告诉吕布,布一定尽力帮助先生!”

“好。”

祢衡的脸上因兴奋涨的通红,孔融也终于松了口气,赶紧道:

“正平,还不谢过大将军?”

祢衡依旧高高昂起头,满意地看着吕布,昂然道:

“衡能见大将军,全仗大厩令艾先生举荐。

我与其缘悭一面,却知此人德行,必是忠诚果敢之士。

衡愿为大厩令门下计吏,帮大厩令清点账目,若有一丝一毫错漏,请斩祢衡首级!”

祢衡是个真正慷慨不怕死,愿意拿生命去做大事的人。

他之前听说艾先生给孔融写信,让孔融一定要赶紧带祢衡去见吕布的时候对此人就心怀感激,又从雒阳众人口中打听到了艾先生做的事情,心中更是感慨。

风口浪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查验账目、开设新学,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祢衡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若是能惊醒吕布,甘愿先做艾先生的计吏,成为艾先生手下的利刃,一路高歌猛进,为艾先生争取巨大的名声。

至于危险……

呵呵,艾先生都不怕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吕布看着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的祢衡,心中不住地叫好,他热血沸腾,用力拍了拍祢衡的肩膀,沉声道:

“吕布听从先生吩咐,先生也放心,只要我吕布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人伤害先生,先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

“不过什么?”

吕布冷笑着看着祢衡,寒声道:

“今日先生在众人面前辱我,依法度,又该如何?”

祢衡冷笑道:

“自然任由大将军处置!”

“壮哉!”吕布随手提起一个酒坛,大声道,“好汉子,给我满饮此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