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听贾诩说出埋藏在心中的答案时,曹操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窒息,连胸口都被捂得生疼。

荒谬,但荒谬之中,不得不说还是带着一点合理。

贾诩毕竟是凉州本地人,汉军为何强,凉州的羌人为何弱,他心中非常明了,甚至还有因势利导,扭转这一切的高招。

大汉的文化就是最大的优势。

他们掌握先进的耕种之术、冶铁之术以及更先进的骑兵战术,可要是说这些技术是外人怎么也学不会的吗?

不可能。

要是这些人都学会了,汉军的优势被大大缩减。

大汉想要高深无忧,必须保证凉州在自己手上,没有凉州则根本无法谈守关中,如果曹操去那里建立新的秩序,就像史记中的匈奴先祖夏后氏之苗裔淳维,就算曹操这一代无法做到,再过几年、十几年,被武装起来,且拥有更强大冶铁技术的凉州羌人肯定是大汉王朝的噩梦。

试想一下,数万重甲羌人骑兵列阵,向关中平原发动进攻是怎样的光景?

想到这个,曹操就怦然心动。

可真的要这么做吗?

夏后氏之苗裔淳维建立匈奴王朝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司马迁也只是听故老相传,那时候天下甚至都没有足够的秩序。

可曹操的时代不一样,他从小是读过圣贤书,也曾经有过大志向的。

他曾经想要做大汉的征西将军,率军剿灭这些作乱的羌人,在腰间悬着这些作乱之人的首级,让他们看看背叛大汉是怎样的下场。

可要是听贾诩的,这不是成了李傕郭汜?

不,李傕郭汜都不能做出这种事情,这分明是中行说做出来的事情啊!

曹操的心怦怦直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抉择,贾诩见曹操犹豫,又连声劝道:

“曹公若是当日听贾诩一言,之后也不必如此。

我等要是落在徐庶的手中,也不失为太守、校尉,可曹公如何?

曹公若是落在徐庶手中,定是举家圈禁,最多仆役两三人,车一二乘,改日有人谋反,曹公必被牵扯其中,举家诛灭,为天下人耻笑。

请曹公明察,不要做出这种为天下人耻笑之事。”

不要为天下人耻笑吗?

听到这个,曹操脸上的表情明显一黯,他犹豫片刻,叹道:

“再,再等等吧,若是,若是妙才能得胜,之后再做主张不迟。”

贾诩缓缓摇头,叹道:

“我料妙才必败,还是不要做无谓之斗。”

若是从前,贾诩是不愿意跟曹操说这个的。

但现在这局面已经不允许他再纠结,自然是该坦率就坦率,该谈吐就谈吐,反正曹操听他的就听他的,不听他的……那也没办法。

贾诩不愿意看着吕布得手,所以他一定要竭尽全力,该做的都得做了。

曹操用力摇了摇头,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可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人做坏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可曹操已经答应了挖开黄河,对“恶行”的容忍度大大提高,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可贾诩的建议就像妲己的**,让人难以拒绝。

我再想想。

要是妙才能胜,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还是再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如果实在是不行再说吧。

曹昂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眺望着曹操与贾诩在远处对话。

曹操個子矮小,贾诩稍稍佝偻身子配合曹操,背影看起来颇为猥琐,曹昂看着父亲的脸上浮出一阵阵的诧异,不禁缓缓拧紧眉头。

他问文稷道:

“贾诩对我父说什么?”

文稷摇了摇头,叹道:

“不知道,这种事曹公怎么会说给我?不过……”

他踌躇一番,低声道:

“大公子,我刚才看曹公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我随曹公多年,还是知道曹公的心思。

贾诩这肯定是出了什么诡计,大概是……毒计。”

“毒计?”

“嗯,”文稷点头道,“贾诩设谋又能让曹公如此欢喜,定然是毒计。一会儿大公子可以问问曹公,如果曹公能据实所言,那就是我猜错了。

若是曹公闪烁其词,推说没什么事情,那十有八九便是贾诩想出了什么丧尽天良的诡计,还得瞒着大公子。”

丧尽天良的诡计……

曹昂的脸色大变。

之前郭嘉想要去散播病疫就已经非常让人恶心了,现在还能想出更恶心的法子?

文稷长叹一口气,低声道:

“贾诩此獠满腹阴狠算计,这是要断绝我等生路。我等当年起兵的时候是天下大乱,为戡平乱世,战死也就战死,无可奈何之事罢了。

可我怕这贾诩老贼的算计,怕是要让我等遗臭万年啊。”

“嗯……”曹昂深以为然。

战场上胜败对曹昂来说还是其次,哪怕在激烈的战斗中殒命,也不枉男儿一生。

但曹昂非常不能接受的是遗臭万年的诡计,之前贾诩勾结李傕郭汜给大汉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要是再弄出厉害的算计,曹昂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不想做遗臭万年之人。

想到这,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快步朝曹操走过去。

曹操正在跟贾诩密谈,按理说众人都不能走过去,但曹昂是什么身份,卫士也只是一齐下拜行礼,高声说“恭迎公子”,算是给曹操报讯。

曹操听见声音,与贾诩立刻结束交谈,强行挤出笑容,朝曹昂走去,这更让曹昂的心中感觉有些不妙。

“子脩来了?”

“父亲,之前我已经收到消息,刘璋派遣使者张松去了雒阳,怕是准备献出州郡了。”曹昂恭敬地说着,表面轻松,却大气都不敢喘,仔细盯着曹操的脸。

贾诩已经能感觉到曹昂心中有鬼,可曹操并没有感觉到儿子正在仔细盯着自己,反倒轻松地道:

“并无大碍,此事子脩莫要放在心上。”

曹昂抓住机会,立刻露出笑容道:

“莫非刚才父亲和贾公已经想出了破敌之法?孩儿倒是要请教了。”

曹昂是曹操的长子,更是曹操现在身边唯一成年的儿子(去荆州之后又生了一个还很小),之前曹操着力培养曹昂,特意让曹昂学习自己的全部兵法,可谓是曹操唯一的继承人。

按理说,曹昂正好问到这里,曹操应该把曹昂叫到一边,说说之后的战事安排,可曹操的脸上只是露出惭愧之色,谨慎又小心地道:

“也没有什么,只是与文和聊了些闲话。”

“闲话?”这下曹昂终于相信了文稷所言。

曹操与贾诩怎么可能会聊什么闲话?

就算是聊闲话,也不至于避开这么多的人,而且曹操现在脸上的表情明显在说不想把之前跟贾诩聊的事情说出来。

那这到底是什么事?

曹操和贾诩所有的智谋都是需要有人执行的,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现在很明显没有向曹昂透露他们思路的意思,这是不相信曹昂的能力吗?

不可能,就算不相信曹昂的能力,以曹操的作风,也应该要好好培养一番,争取让曹昂的本领尽快提高,能更快地符合曹操的要求。

那么……

为什么不告诉曹昂呢?

除非这个毒计非常厉害。

曹昂的脑中一片空白,现在,最乐观的想法也是贾诩怕是在跟曹操商讨之前让郭嘉去中原生乱的事情,可如果是别的事情呢?

曹昂忍不住说道:

“父亲,若是当真有什么厉害的算计,一定要告诉孩儿!

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孩儿也想为父亲分忧啊!”

曹操一下就看出,曹昂应该是已经发现自己跟贾诩在商讨什么计策,他咧嘴一笑,生硬地道:

“刚才我与文和商议了一下如何进攻刘备之法,只是还没有定论,要是再有什么决断定说给子脩。”

贾诩也微笑道:

“大公子来之前,刘雄鸣提出要进攻安邑,我只道其中有刘玄德的诡计埋伏,因此劝曹公要三思,只是眼下箭在弦上,却又不得不战,我等商议许久也没有什么结果,诩正想听听大公子高见呢!”

贾诩这个解释……

勉强还算是说得过去。

曹昂定了定神,暗道但愿如此。

希望……

哎,希望父亲不要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性命事小,可若是当真听从贾诩的诡计,做出什么恶事,那我家众人当真要遗臭万年了!

文稷远远眺望着这对父子叙话,心道曹操连曹昂都瞒着,应该又是弄出什么比之前更厉害的诡计了。

作为曹操身边的大将,文稷虽然不是很受曹操信任,但因为在曹军之中的声望极大,他还是多少知道一些事情。

之前曹操又把郭嘉派走,还额外给他派了不少护卫,文稷派人打听,有些人说起他们此番要做大事,好像要直接要让大战翻过来。

文稷当时还觉得是好事,心中一直盼着,可现在看看,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善事,万一真的遗臭万年,我倒是还罢了,钦儿岂不是也要跟着他们受罪,到时候徐元直的怒火下来,我等尽数要化作齑粉。

不行啊,我得赶紧探听一下他们又要作甚。

如果再有什么恶事,我一定要提前让元直拿个主意。

毕竟,我是他大哥,他不会坐看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