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是悄无声息喝的绝子药。
除了太医院的李太医,无人知晓。
后来,这件事我也只跟玲珑讲过。
玲珑不可能偷偷为我进补。
一定是那副绝子药出了问题。
李太医今夜不当值,回府歇息了。
我命梅心:“去,把李太医唤来,就说本宫有恙,只有他能调理。”
“是。”梅心道。
更鼓响,亥初了,庭院里积了一层水,水上浮着落梅。
我坐了许久,听到鞋履踏水而来的声音。
李太医还没到。
反倒是太医院里一个年轻的太医来了。他走到屋檐下,披着的斗篷,往下淌水。
他脱了斗篷,向我行礼:“参见娘娘。”
“本宫没有传你。”我道。
他俯身,低声道:“是,娘娘没有传微臣,是微臣自己来的。今夜微臣当值,听胡太医说,娘娘有了孕脉——”
我喝道:“本宫的孕脉还不知是真是假,并未声张,你不得胡言!”
他跪在湿漉漉的檐下,道:“娘娘,有件事,微臣要告诉您。”
说完,他环顾四周。
十分警惕。
我想了想,道:“进来说话。”
他进了内殿,叩首道:“臣初到太医院不久,几乎夜夜当值。两个月前,臣发现有人给娘娘您煎凉药。臣大骇,心知有人要害娘娘,又不敢声张。臣人微言轻,说出来,怕有人反咬臣一口。另则,害怕给娘娘下毒之人发现事情被捅破,还会想别的法子害娘娘。于是,臣悄悄换了药。没有让任何人察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急问。
原来问题出在了这里。
我喝的凉药,不是真的凉药。
他一脸忠心,道:“微臣名叫陆行知,自幼学医。三年前,微臣还只是鹤寿堂的一名坐堂大夫。因给道台大人看病,惹上一场官司。道台夫人以毒药谋害亲夫,却把罪责推到微臣的身上。是娘娘您的父亲沈大人,为微臣做主,查清了案子,还荐微臣进宫做太医。沈大人就是微臣的再生之父。您进宫为妃,孤立无援,被歹人所害,微臣怎能袖手旁观?微臣今夜听胡太医说您有了孕,激动不已,特来给娘娘报喜。”
说着,他深深磕了个头,眼圈红了。
他一腔报恩的心绪,以为是为我好,实则是为我添乱。
“凉药不是别人要害本宫,是本宫自己命李太医开的。你是好心,然,非本宫所愿。现下,这孕脉,倒成了本宫的难题。”我扶额,缓缓道。
他不敢相信,怔住了,半晌方道:“娘娘您自己要的凉药,怎么可能呢?为何?”
“本宫……不宜要孩子,也不能要孩子。”
他诚恳道:“娘娘,您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陛下却已有春秋,您若无子,将来陛下一旦……您何以为靠?”
我摆摆手,不欲跟他解释:“陆行知,你退下吧。往后不许插手本宫的事。这是旨意,你明白吗?”
他低头,许久,才道了声“是”,不解地退下。
亥半,雨停了。
梅心领着李太医来。
我本想开口,让李太医给我开一副滑胎药。
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孩子,我不想要。
德昭好不容易被驱逐到凭祥。
我若有了孩子,局势势必会发生变化。
朝臣们会开始新一轮的站队。
到时候,就算我不想,也无法阻止一部分想要押宝的大臣们为我争夺。
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事。
可腹中的婴孩,毕竟是一条生命。
我无法干脆利落地杀死这条属于我的生命。
犹豫再三,我叹道:“李太医,月份小,滑胎不难吧?”
李太医迟疑。
梅心跪在我面前,求道:“娘娘,您不能糊涂啊。您有个小皇子傍身,不好吗?虎狼虽恶,不食其子,您怎能伤自己的孩子?”
披芳殿所有的宫人内侍,全都跪了下来:“请娘娘三思。”
我左右为难。
这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让我如何是好?
留着,生乱。
除之,不忍。
雨后的大叶海棠,叶子一片压着一片,密密层层。
我遣走了李太医,不觉走到群玉馆。
我想起这几天夜里,我的梦中总会有一排排的石榴树。石榴花开耀眼。石榴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锦衣的孩童,背对着我。
原来,这个梦,是有孕之兆。
站在群玉馆前,我忍不住踏了进去。
肉团团守在榻边。
榻上,躺着昏迷的花锦心。
我道:“花都史回来了?”
“是。”肉团团憔悴了多日的脸上,有了神采。
“花都史还活着,真好。”我坐在肉团团身旁。
“我这些天,一直在等。大约是老天怜悯我,让锦心活着。”肉团团端了碗清水,用帕子,小心擦拭着花锦心干裂起皮的唇。
烛火幽幽,跳动着冬日即来的清寒。
我道:“我……我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我又有了身孕,不想要,可……”
我趴在轮椅的扶手上。
他放下碗,道:“留着。”
他连一丝丝的迟疑都没有。
“现在的局势……”我道。
“再难,我会为你筹谋。”他道。
暖炉里的炭火燃尽了,他忘了添。
他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得投胎的婴灵,在轮回道是很苦的。无人认领,无人祭奠。好多好多婴灵,挤在一条狭窄的路上,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等啊等。去不了人间,回不了忘川。连孟婆汤都没有资格喝。落胎那一刻的煎熬,于母亲而言,很短暂,于婴灵而言,却是永恒。如若不是我抽断了整整三十根筋,才挤出轮回道,我现在还会在那里。枯寂地陷在黑暗中。”
他看着我,眼里没有责怪,却溢满遍体鳞伤、抽筋拔骨的灰暗。
“世上何苦再多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