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行罢针。
赵玄郎腰部以下,紫胀一片。
太医跪在地上,面容既愁且惧。
赵玄郎眉心抖动,抓过衣裳,披在身上:“碎片到哪儿了?”
太医道:“到陛下您的肝脏了……”
赵玄郎少入行伍,沙场二十多年,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年轻时,咬咬牙,尚能撑住。到老了,多了许多莫名的症候。
他好强了一辈子,能忍则忍。
两个月前,他忽然痛得直不起腰。
他唤来了太医院资历最长的老太医孙良辅诊断。孙良辅把脉,起初竟没看明白。半个月后,细细观察,推断是陛下曾被箭射伤过,当年那位行医的医者,没有把箭头取净,留下一些碎片,天长日久,这些碎片在全身游走,如今到了肝脏处,以致时常剧痛。
如若到了心口,就更险了。
随时都有可能暴毙。
却又无法取出来。
“要守住口。不许告诉任何人。”赵玄郎道。
“是。”
孙良辅提着药箱离去后,赵玄郎踱到外殿来,脸上已无一丝疼痛的神色。
钱总管回来复命:“陛下,贤妃娘娘把药泼了。”
赵玄郎叹了口气,摆摆手,钱总管退到檐下。
不多时,披芳殿的梅心来了,奉上几贴膏药,道:“陛下,娘娘打发奴婢给您送药来。”
定是前些日子,她见他常常疼得坐到椅子上,许久不动弹,以为他腰痛。
赵玄郎心里好似被温热的水浸软了。
他道:“晚上,朕去披芳殿用膳。”
“娘娘说不必了,您这些日子都不必去看她。她想歇歇。”梅心道。
她定是恼了。恼他给她送药。
他何尝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只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她一旦有了身孕,定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怕自己哪一天暴毙,她们母子皆难保。
那岂非害了她。
且她来日若产下皇子,玲珑、德芳岂非与她更加水火不容?
母子残杀,痛煞。
他有许多的顾忌,难以开口。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伤情危急。
也怕旁人知道后,朝堂动**。
罢了,罢了,就让他做个恶人吧。
他打开桌上的奏本,给江南水患批复。
现在的他,除了处理国务,最大的期盼,就是大宋能有一位合格的储君来承继江山。他想替德芳扫清所有的障碍,想让德芳能做出一件令他刮目相看的事、令所有朝臣信服的事。
一个老太监走进来。
赵玄郎放下奏本。
老太监道:“皇后娘娘给秦王殿下准备了补品,让秦王殿下送去披芳殿。那补品是宋将军给皇后娘娘准备的。老奴悄悄验过了,有毒。幸而被秦王妃阻拦,没有送出去。”
赵玄郎沉思:这么快就有人要害她了。
第一个出手的,竟是忠武军节度使宋偓。
为抬高宋玲珑的身份,给她在朝中找一位体面的义父。宋偓是满朝宋姓的官员里官职最高的,顺理成章,成了皇家的姻亲。
宋偓做了十来年国丈,倒是做大了胃口,做大了胆子。
就算一心想让德芳做太子,也不该用这样不堪的手段来排除异己。
这样的人,不是德芳的助力,反倒是德芳的累赘。
今日,敢用宋玲珑的手,给沈蓝下毒。
来日,还不知会怂恿宋玲珑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宋玲珑确实疼爱德芳,可她宫女出身,见识短浅,易听宋偓的。而宋偓,为替德芳争位,心中只有利益,毫无敬畏,佛口蛇心。
想了许久,赵玄郎决定留下沈蓝腹中的孩儿。
这次,补品被拦下,宋偓可以赖掉。硬要治他的罪,反倒给朝臣们落下一个偏袒宠妃的口实。暂不戳破此事,反告诉所有人,他格外期待这个孩子。
以此,引蛇出洞,让宋偓和朝中其他那些心怀鬼祟之人,全都现形,一网打尽。
他的时日,想必无多。在他活着的时候,尽量多做些事。
就在天象司宣告贤妃有孕乃是上上吉兆、朝中人各怀心思时,有人火上浇油了——
宫中忽然传出流言,说太医为贤妃诊脉,断定贤妃腹中所怀,是个皇子。
将太医院所有太医传来,细细查问,没有一个人承认此事。
传言甚嚣尘上,人尽皆知。
都道贤妃之子,是吉子,其母贤妃又颇受圣宠,将来必定为储。
赵玄郎明白,背后已经有人开始动手了。
这是想让水越来越浑。
让玲珑、宋偓,跟贤妃斗得更凶。
进入十一月,到了仲冬时节,东京开封府已经很冷了,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外头白茫茫一片,宫中的树木墙垣全都披了白。
我穿着绣有蔷薇花的大氅,坐在檐下观雪。
梅心递金手炉给我:“娘娘,仔细冷。”
我道:“本宫热乎得很,一点儿也不冷。”
“听老人说,孕中火气大,是男孩。”梅心道。
“你怎么也学着外头的人,说这样的话。”
“不,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您有皇子,终身有靠。小皇子将来做个王爷,您也能跟到王府享福。”梅心道。
大雪中,走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人。
竟是沈义伦。
自从上次我传他进宫一回,之后他再也没来见我。
“参见娘娘。”他跪下行礼。
我连忙搀起他,道:“父亲请起,梅心,上热茶来。”
沈义伦拘谨地搓手,没有开口。
我道:“父亲,是否家中有事?”
他再三思忖,道:“臣的儿媳吴氏,昨夜生产,得一男胎。过几日,洗三,办酒。娘娘如今有孕,这样的事本不想劳动娘娘。可吴氏再三请求,这孩儿,是娘娘的亲侄儿,娘娘若能回府赴宴,她定感激之至。臣想着,娘娘的哥哥上回在流放途中,病故了,吴氏守寡不易,唯一提这么个要求,臣不好拒绝……”
我听了,笑道:“恭喜父亲得孙。父亲何必如此为难。侄儿洗三,于情于理,本宫当去的。告诉嫂嫂,本宫一定会到。”
“多谢娘娘。”
冬月初八,我带了一车的礼物,去往沈府。
太监通报之后,沈家阖府跪迎。
梅心跟在我身后,进了沈府。
洗三宴十分热闹。
我送上玉如意、金笔、金扇子、金马,吴氏再三道谢。
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
沈义伦点了一出戏。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
戏罢,至三更,宾客方散尽。
沈义伦送我出来,道:“娘娘,沈府世代书香,科举为官。娘娘不必思虑沈府的荣耀,自身安危为上。老臣只愿娘娘康宁。沈府哪怕穷途末路,子弟也能靠文墨养家。娘娘勿忧。”
他的正直,令我感动。世上的父亲千般样,有王饶那样只顾脸面、攀慕权贵的。也有沈义伦这种正直、慈爱的。
“父亲保重。”我道。
屋檐下的梅花灯,明亮晕黄,每一盏都写着诗词,处处点缀着书香之家的清雅。
我还未及走到院中,屋顶上霎时飞下许多黑衣人,手持刀刃,向我砍来。
他们来势汹汹,堵死了逃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