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芳殿。

我身子越来越沉了。

这一次有孕,跟前两次都不同,总觉得口中没有味道,喜欢重味的东西,肚里烧,喜欢喝冷水,一睡便是大半天,沉沉的,不知道醒。

蜡梅怒放,冷风盈袖。

我晌午用罢午膳,跟梅心玩了会儿双陆,眼睛睁不开,在软椅上睡去了,梅心给我披了层锦被。

殿内的炭火,烧得很暖。

我许久无梦,这次竟然刚入睡,就进入了梦境。

青桃还是她临终前穿着月牙色纱裙的模样,笑着向我走来,唤我:“夫人。”

“青桃,许久不见了。我在地府也没有看到你。”我哽咽。

“夫人,我生前为妓,且与小叔有私,犯了**邪之罪。你知,**邪之罪,入铜柱地狱,一条铜柱被火烧得通红,**男女抱铜柱,一次次被烧死,受万难之刑。你找寻我时,我不忍让你见我受刑,求托鬼吏,说我不在。”青桃双手掩面。

“青桃,你来寻我,所为何事?”我握住她的手。

她泪水盈盈:“夫人,我为德昭而来。你可还记得,你我约定?”

“青桃,我记得。可德昭,他屡屡令我寒心。”

“夫人,请救救他。他为人所惑。念你我昔日之情,救救我的孩子。让他有个好结果。莫再犯大罪。否则,他到地府,将与我一样受苦。不得往生。”青桃跪在我面前。

“青桃,他痴惘太甚。”

“夫人,请你渡他。求求你。”青桃向我磕头。

就像当年在赵府,我纳她为妾后,她充满感激向我磕头一样。

如果在金明行宫,她没有为了救赵玄郎死去,她现在还活着,不到四十岁。

那时候,我怀着德芳,杀手把我当成了她,对我痛下杀手,她本来可以躲在暗中,却要出来同我一道对付贼人。

青桃啊,我采心之路上,交情最深的女子。

与我在赵府,有过那么多温馨的日子。她周到、机敏、有趣,给无心的我,最多的快乐。

我踟蹰良久。

青桃飘走了。

她不能离开地府太久。

她临走时,哭着喊:“夫人,求你有怜悯之心啊,夫人……”

风把披芳殿的窗户“砰”地吹开。

我从榻上坐起来。

天光黯淡,已经傍晚了。

梅心关好了窗,给我递上手炉:“今儿的风太大了,吹开了窗,扰了娘娘休息。”

“梅心,依稀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梅心给我捧来一碗温水,道:“凭祥的百姓,大老远赶到东京,给广南王请愿。”

“糊涂啊。”我叹道。

请愿这回事,往好听了说,是想禀达天听,往不好听了说,是聚众闹事,逼驾。

这孩子心太急啊,还喜欢自诩聪慧。

我想了想,吩咐梅心:“今日,陛下是不是去了兵部尚书吴大人的府上?”

“是。”

“你去一趟吴府,跟陛下说,本宫想吃天云斋的咸豆饼,你不知道是哪一种,求陛下去挑一挑。”我道。

“陛下他……娘娘您已经好久没同陛下说话了。陛下会不会恼怒……”梅心担忧。

“他不会的。”我道。

咸豆饼是王兰因最喜欢的食物。

就算为了王兰因曾经的付出,他也不会拒绝。

而他去天云斋的路上,会路过明月楼。

路过明月楼,他定会想起青桃。

青桃那么多年的仰望和谨小慎微,为他滚钉板的勇气。

他会有一刹那的心软吧。

不管怎么处置德昭都好,再严苛,再残酷,至少留着德昭的命。

让德昭没有争储的野心和能力,就够了。

风吹满树花迎客,先送一身香满衣。

青桃,我的青桃,我为你,最后饶恕德昭一次。

我在披芳殿等了许久。

梅心回来,告诉我,广南王被押解回东京,今日抵达,陛下原本大怒,下令斩首,后来,不知怎的,去天云斋买了糕饼后,改了主意,命人将广南王关进天牢,等待行刑。

我点了点头。

梅心又道:“陛下方才说要来披芳殿,走到一半,他又回了福宁宫,奴婢看见,钱公公召了太医去福宁宫,娘娘,陛下或许生病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给手炉里添了些火,道:“不必了。”

“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娘娘,您的月份渐渐大了,来日,还不知有怎样的风雨,别跟陛下僵着。”梅心斟酌道。

“莫要再说这个了。梅心,本宫要去一趟天牢,你去安排一下。”我道。

“是。”

临近子夜,天牢里很安宁。

德昭面墙坐着。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站起来。

我站在天牢门口。

他看见我,非常惊讶:“怎么是你?”

转而,他又恍然大悟:“想必,你是为着肚里的孩子,急不可耐,想置本王于死地吧。”

梅心搬了把凳子来,我徐徐坐下,道:“本宫要是想让你死,有一百种法子,唯独不会自己亲自来看你。你常常自以为是,现在落了难,还是一样自以为是。”

“你想干什么?”他盯着我。

“想为你寻一条活路。”我缓缓道。

“本王与贤娘娘素无往来,贤娘娘怎会对本王有这样的好心?”他不可置信,沉默一会儿,又问:“什么活路?”

“在宋偓派人来沈府刺杀之后,静观其变,派人在昌盛长街埋伏,收网,祸水东引,拿宋偓这个必死之人当挡箭牌。鼓动凭祥百姓来东京请愿。还有之前,拿石碾撞击马车,谋害德芳……这一切的一切,是你自己谋划的,还是背后有人指点?”我问道。

他眼神躲闪:“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哎,可惜……”我摇摇头:“本来,你可以好好儿活着,走出天牢,可你执迷不悟,就等着龙头铡刀吧。”

他挣扎、犹豫了很久,问道:“如何能走出天牢?”

“你写一份供词,把背后挑唆你的人供出来,签字画押,本宫保你无罪。”我道。

他眼里闪过一丝火花,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是什么身份?皇子。你年纪尚轻。只要你能供出幕后主使,陛下会理解的。年轻人嘛,一时行差踏错,只要不是主谋,都可酌情宽恕。”我肃然道。

“你,你,你拿什么保证?”他脸涨得通红。

“除了信本宫,你还有别的法子吗?”我咄咄逼近。

他坐下,又起身,起身,又坐下。

如此反复多次。

他道:“好……本王写……贤娘娘一定要说话算数。”

“放心。”

我说着,拍了拍手,梅心拿过纸笔、红泥,递给德昭。

他眉头紧锁,浑身出汗,咬着牙,写完供词,又摁下手印。

我看了看,收好这份供词,离了天牢,长长舒了一口气。

寂静的夜,疏星淡淡。

东宫。

德芳听闻皇长兄被押解回东京,关在天牢,等待行刑,十分焦灼。

晚膳一口没进。

深夜,太子妃焦玉儿端来羹汤,他亦无心下咽。

他跟太子妃道:“表姐,我想去给大哥求情。”

焦玉儿道:“爷,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身为储君,我不能眼睁睁看父皇杀戮皇子;身为皇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去死!我今日跟楚天河说了这件事,楚天河觉得不妥,跟幕僚们说这件事,幕僚们亦皆说不妥。表姐,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德芳道。

焦玉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处死与否,都应该由父皇圣心裁夺。爷,您身份敏感,是当朝太子,父皇盛怒之时,您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这个时候,您最应该做的,是协助父皇处理奏疏,打理朝政,广南王的生死,您不要开口。否则,支持您的人,见您如此优柔,会对您失望,父皇好不容易在您身上看到的果断,也将大大减损!”

“为君者,不应该仁爱天下吗?兄友弟恭,才是皇家应有的典范!”

“为君者,不仅应该仁爱天下,还要有面对政敌时的毒辣狠心!兄友弟恭,诚然是圣人之语,但广南王,他不配。”焦玉儿坚决道。

“表姐,你……”

德芳没有再说下去,离了太子妃的寝殿,走到院中的花园。

被封为太子之后,他总觉得内心飘浮着,没有踏实之感。

要坐稳太子之位,他必须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本的自己,这让他痛苦。

一个身影,在花园里练拳脚。

是花锦心。

受伤之后,她体力大不如前。每日勤加练习,想要恢复些许武功。

然而,现在动作还是比较迟缓,没有凌厉迅疾之风。

花锦心看到德芳,眼睛一亮,走过来。

她每次看到德芳,都是这样。

嫁作人妇后,依然如此。

“殿下,您还没歇息么?”花锦心问。

“没有。烦恼得很。”德芳道。

花锦心轻声道:“您有何烦恼之事,可以告诉妾身,妾身在皇城司当过差,或能略懂一二。”

德芳闷闷地讲了为广南王求情的事。

花锦心很感动。

太子殿下虽处高位,赤子之心犹在。不计得失,宽宏大量。

花锦心本就不喜心机过深、过暗之人,比如群玉馆的郑王,比如皇城司一些争抢着想要升官晋爵的亲从官。

她心慕德芳,就是因为德芳的纯良。

她其实一直也想做一个纯良的人。

“妾身觉得您的想法很好。”花锦心道。

德芳忽然看了看她,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您的想法,一定是有道理的。妾身觉得好极了。”花锦心道。

德芳叹道:“满眼看去,竟是你最了解我啊。”

两人在园中说了会儿话,又一道练了练拳脚。

无月的夜晚,也多了一些欣悦。

再过三日,便是除夕。

明日腊月廿八,是最后一次朝堂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