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早上。

雾蒙蒙的。

天儿很冷,滴水成冰。

东宫的砚台,墨凝滞了。花锦心端着砚台,在火上烤烤。墨软了。她又磨了磨。

德芳换好了朝服,道:“早上不写字,用不着,不必弄这些。”

“想着是殿下常用之物,妾身时时备好。”花锦心道。

德芳出门。

花锦心送他。

花锦心原来在东宫是个透明人物,十天也跟德芳说不上一句话,因着广南王德昭的事,唯花锦心理解德芳,故而,德芳这两日同她多说几句话,在一起用过几次膳。

偏赶上年关,焦玉儿私底下放的印子钱,到了收回之时。这件事,被德芳知道后,训斥了一顿。满东宫皆知。焦玉儿脸上很不光彩。

宫人们素来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花良娣在东宫的地位,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离早朝只有两刻钟的工夫,德芳走出东宫,焦玉儿忽然疾步追上来。

她眼睛红肿,脸儿发黄,显然是几日没睡好,这让她本就粗陋的面容,愈发憔悴。

她披着褐色的大氅,颤巍巍的。

“爷,您别生妾身的气了,好不好?东京贵府里头管家的人,几个不放印子钱呢?迎来送往,打点应酬,梳拢官员,赏赐底下的人,都需要钱。妾身处处为您思虑啊。妾身在娘家理家多年,深知……”焦玉儿急急道,她哈出的气,变成乳白色的雾。

“焦府是焦府,东宫是东宫,怎能一样?再说,我不需要梳拢官员,以德服人,不是以钱服人。印子钱,利滚利,就是吸血扒皮的钱。”德芳道。

焦玉儿哀求道:“爷,不管怎样,广南王的事,求您记得妾身的嘱托。”

德芳道:“我心里有数。表姐就别提了。”

焦玉儿看着德芳:“妾身再也不放印子钱了,都听您的,好不好?”

“表姐,这段时间,东宫内务,就交给花良娣打理吧。她在皇城司当过差,想来诸事都会打理妥当。你想事情,就是容易想太多。”德芳叹道。

焦玉儿听了这话,跪在德芳面前:“您就算真的要求情,至少答应臣妾,朝堂若发生争执,您要和贤母妃站在一边。”

“贤母妃?皇长兄的生死,关贤母妃什么事?”德芳道。

“贤母妃腹中有父皇的骨肉,且又是吉祥之子。妾身怕……广南王会攀咬她。这只是妾身的想法,如果没有就最好不过了。”焦玉儿道。

“表姐,你似乎很在意贤母妃。”德芳道。

焦玉儿道:“妾身有一种直觉。”

“什么直觉?”

“贤母妃不是个简单的人,她跟父皇的关系非同一般。节宴上,妾身细细观察过好几回,父皇待贤母妃,比待母后更加亲近。那种亲近,是眼神里散发出来的依赖,熟悉。”焦玉儿道。

德芳闻言不悦:“母后跟父皇才是夫妻。你莫要胡说。”

随之,向花锦心说了句:“锦心,跟厨房说一声,晌午做一道雪菜红豆。以后你接管东宫的事务,今天就开始适应吧。”

花锦心应了一声。

“表姐,把东宫库房的钥匙,交给锦心。”

德芳说完,便走了。

焦玉儿许久没有回过神。

得到,那般艰难。

失去,却是如此容易。

她这个妻子的身份,如同水上的纸船,稍稍有风浪,船便快翻了。

她跪在地上,迟迟不动弹,地面寒凉。

天刚亮的时候,我就去了福宁宫,想要见赵玄郎一面,把德昭的供词交给他。

钱公公出来迎我,笑道:“娘娘,您回去吧,陛下有公务,暂时不能见您。”

我往里看去。

只见内殿亮着灯。依稀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这么早,不会有官员来面圣。不过是……他不想见我罢了。

“把这个,亲手交给陛下。”我把供词递与钱公公,转身走了。梅心伴在我身边,一声也没有言语。

“陛下怎会不见您呢……”梅心嘀咕。

我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穿行在冬日的宫苑中,从风回绮袖。

那供词,赵玄郎还是看见了。

大宋开宝六年的最后一次早朝。

他宣布堂审德昭——

如此一来,供词上涉及的人,当众对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出其不意定罪。

德昭被押到朝堂,玉冠被除去,头发散乱,全无往日的气势。

德芳正准备求情,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玄郎就将供词公示了。

满堂惊哗。

就在这时,意外出现了——

德昭忽然拼命磕头,将额头磕出血来,高声喊道:“父皇,儿臣是被逼供的啊,父皇明察,贤妃娘娘到监狱中,苦苦相逼,让儿臣攀咬皇亲宗室,否则,就杀死儿臣,不给儿臣面圣的机会了。父皇,贤妃娘娘就是为了替自己腹中的孩子筹谋,想早日除去儿臣,接下来,再除去太子……”

德昭当众反咬我。

让赵玄郎始料未及。

德昭跪行向前,又看向堂上的宗亲们,哭道:“古来夺嫡,尸山血海,今日,贤妃可以为了得到权力而害我,来日,焉知不会害你们?”

此言简直是诛心。

宗室们全都站出来,齐声附和。

德芳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乱子震到了。

他忽然想起焦玉儿的话。

堂上的一切,竟跟焦玉儿猜得一模一样。

太可怕了。

简直就是未卜先知。

德芳开口了:“父皇,儿臣觉得,贤妃并无此意。”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这边。

德昭爬过去,道:“太子殿下,贼妇野心,不可姑息啊……”

“贼妇野心,不可姑息!贼妇野心,不可姑息!”宗室们喊道。

赵玄郎猛地一拍龙书案,大喝一声:“住口!”

他面色苍白,浑身摇晃,踉踉跄跄,站不稳了。

须臾,他倒了下去,德芳连忙冲过去扶他:“父皇!父皇!”

赵玄郎断断续续说了一声:“去,去披芳殿……”

“好,好……儿臣送您去……父皇,您千万不要有事……”德芳哭道。

赵玄郎被送到披芳殿时,我正站在檐下焦灼等待。

太医、德芳、内侍……一群人走进来。

赵玄郎被安置在披芳殿的榻上。

我坐在他身边,万语千言,道不出来。

众人都散去了。

殿内安静极了。

纱幔晃啊晃。

晃着一世又一世的遇见和别离。

良久,我咽下酸涩和疑惑,问道:“老赵,你到底怎么了?”

他闭上的眼,又微微睁开,喘着气,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沉默。

他道:“早上,我在……我在疗伤……不想让你看见我的痛苦,我以为我还能撑很久的……”

“你伤得重么?”我眼泪落下:“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他抚摸着我的肚子:“生下来,不管我还有多少日子……”

他复又闭上眼,道:“从颜萝到王兰因,再到沈蓝……我还是没有学会如何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