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分成两拨。

一拨人送花锦心回东宫。

一拨人送我回披芳殿。

被抬到半路,我两股之间,落了一大滩水。襦裙湿透。纵在阳春三月,我亦感到寒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越来越冷。

见红,破水。

这是生产的前奏。

有过生产经验的我,明白了,在我的悲伤与震动中,孩儿要提前来了。

尚不足月。

这个孩儿会不会与肉团团一样,落地即夭?

想到这里,我的心,揪成一团。

“世间何苦再多一个我。”

肉团团的话,回**在耳边。

孩儿啊,为娘保了你这么久,你千万不能有事……

到了披芳殿,梅心听到动静,疾步迎了上来:“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和披芳殿的几个宫人在侧殿打了许久的璎珞。

没有跟着我。

她没有料到,这么会儿的工夫,出了这样大的事。

她面露愧色,担忧极了。

陆大夫见状,连忙凑上来,要照料我生产。

他早就断言,我腹中的孩儿是帝王。有向我邀宠之意。被我斥责后,仍不死心。

他在披芳殿为赵玄郎疗伤这些日子以来,对我殷勤备至。

屡次向赵玄郎请求,要侍我生产。

我疑他不怀好意,断然拒绝了。

他过于看重我腹中的孩儿,反倒让我不放心。

疼痛如浪袭来,我喘着气,挣扎着,指着他:“你在外头……在外头待着,不,不许进来!太医院的太医马上就来了……”

见我执意不要陆大夫侍产,梅心驱道:“陆大夫,娘娘懿旨,你敢不遵吗?离娘娘远点!”

陆大夫讪讪的,俯身,道了声:“是。”

天际。

霞光万丈。

每一朵云,仿佛都镶了金边。

云朵聚集,形态各异,看上去,似万马奔腾。

陆大夫非常激动,跪下来,磕头,道:“万马奔腾,神明送子!大贵之子,天送麒麟!”

我又疼,又气,又觉得好笑。

他满脑子臆想,看什么都觉得是异象。

他的话,令披芳殿上上下下,都欢腾不已。

“神明来送小皇子降生啦!”嬷嬷们喊着,也跪下来磕头。

殿内所有人都跟着磕头。

我躺在榻上,胸口憋着气。这该死的陆大夫。这般造势。如同将我架在火上炙烤。“天降麒麟”之语,若叫东宫的人听见了,能不多心么?我跟德芳之间,本就如薄冰一般,怎禁得起这样的妖言?

梅心拉上帘子。

宫人们烧热水,拿剪刀,忙成一团。

医院署的半数太医令、太医丞都来了。

医僮们背着药箱。

腹部的抽痛,比生德芳时,剧烈多了。我在榻上仰着,手腕分置两边,死死抓着枕头,青筋暴出。

早产,比足月生产,凶险得多。

谁也没有料到,我今天会胎动发作。

紫英殿,曲水流觞,赵玄郎还在同大臣们宴饮。

一阵阵的**,让我满头大汗。

我痛得不能自已,抽泣起来。

天际的云朵越发灿烂,映得屋里亮堂堂。

“娘娘,使劲儿啊。为了小皇子的康健,您努力……”梅心哭泣。

“梅心……”我嘴唇战栗,说不出话来。

隔帘,太医开了催产的汤。

嬷嬷煎好,端进来。

梅心把催产汤灌进我口中。

太医在帘外道:“娘娘,早产婴孩在产道太久,容易窒息。娘娘,您要尽快把孩子生下来……”

我使劲儿,再使劲儿。

却似水里翻腾的人,抓不到浮木。

这时候,小厨房那边,升腾起了火光。

浓烟滚滚。

“不好了,失火了!”

闻听宫人惊呼,披芳殿乱糟糟的。

梅心急道:“怎么回事!偏在这时候惹出祸来!要是惊着了娘娘生产,看陛下怎么处置你们!”

说着,她担心火势太猛,烧到内殿,慌不迭跑到殿外,指挥太监宫人们灭火。

一桶桶的水,从御湖抬来。

太医们也都乱了心神。

今日忽然早产,有多少双手在推动,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历来宫闱生产,九死一生。

许多婴孩,都莫名夭折。

我的心跳得很快。

烟味熏得众人流眼泪。

窗户都被打开。

我几度提不上气,几度快要昏厥。

心头的意念,撑着我,深深地吸气,吐气。

床帷模糊起来。

人影幢幢。

来来去去。

杂乱无章。

我最后使了次劲儿,身体像是散了架,松弛下来。

肚子一空。

有东西从双腿间滑了下来。

我闭上眼。

再也睁不动。

耳边从吵闹到安静。

死水一般的安静。

不知披芳殿的火,是何时熄灭的。

不知各路人马,是何时各自归位的。

榻上,我昏昏沉沉。

虚脱了。

外头,救火的人,提着水桶离去。

太医多半都走了,留下资历最老的李太医侍奉。

三月,蝴蝶飞舞,暖春微醺。

陆大夫出恭归来,见太医院的一个医僮面有张惶之色,背着药箱,往外走。

他起初没有在意,可停顿略想想,越想越不对劲——

他也是医者,深深知道,背着药箱疾步走,药箱应该是晃**的。

而那医僮背着的药箱,纹丝不动。

医僮似格外护着那药箱。

陆大夫微微驻足,拔腿就跑,撵了上去。

天赐良机啊,他要立大功啦!

陆大夫满脸通红,斗志昂扬。

他想喊旁人帮忙,又忍住了:怎能将这泼天功劳分给旁人?

医僮见陆大夫追赶,越发紧张,跑得更快了。

陆大夫如旋风一般,紧紧跟随!

追啊追,追到马厩旁。

那医僮跟一个马厩小厮嘀咕了几句,欲跨马逃走。

“好小子,你要跑?门儿都没有!”陆大夫道。

他情急之中,像狗熊一样,猛地向前一趴。

抓住缰绳。

他的脸扣在一泡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新鲜马粪上。

顾不上擦了。

立功要紧。

救下这个孩子,往后他在大宋可就是风头无两了!

他狠狠一拉缰绳。

马嘶鸣。

原地打转儿。

他跃上马背,跟医僮厮打。

药箱里果然传出微弱的婴孩啼哭声!

他身子一震,狠夹马肚,在马厩小厮要上来助医僮一臂之力时,把医僮推了下去。

陆大夫举着药箱,一脸的马粪,臭烘烘的,却精神抖擞。

“小皇子在此!”他奔到披芳殿,激昂慷慨。

庭内站满了人,赵玄郎坐在檐下的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