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纵再落魄,也不会去教你。我是契丹人,教了你,让你对付契丹人么?”萧燕燕背过身去。

“可,契丹人,皆负了你。”焦子辰轻声道。

如果她已回到契丹做皇后,他万不会再找她。

可现在……

此一时,彼一时。

她已经没有契丹皇后的身份了。

萧燕燕听了他这句话,想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近臣,无一不让她绝望。

她十六岁嫁给耶律贤,初为贵妃,因在军国大事之上,颇有智谋,同年五月,耶律贤册封她为承天圣后,可参决国事。因忙于军务,她六年未曾有孕,保宁三年,生皇太子耶律隆绪。保宁三年末尾,耶律贤忽而病重,民间猜测,疑她所害。保宁四年四月,她起了攻宋之心,带麒麟来东京,不曾想,从此走入深渊。

与耶律贤夫妻八载,皇太子一岁了,但其实,她与耶律贤关系并不亲近。

耶律贤始终惦记少年时代遇见的力大无穷、蛮横义气的“小大姐”王兰因,对她不过尔尔。给她高位,却未曾给过真心。她孤军作战,还得不到他的谅解。

耶律贤经历过太多阴鸷的隐忍,暗中夺权,终于等到叔父死,得到皇位太不易,只想做个守成之君。而她想做开疆拓土的霸主。

他们彼此不能理解。

她坚持自己的主见,不惜架空他。

耶律贤是怨她的,病中说过好多次,燕燕,你永远不知道满足。

她不满足,她是为谁呢?不过是为了契丹。

回头看看,她所有坚持,都是可笑的。

那么多人,都想弄死她。全然不念及,她带领契丹获得了多少胜利。

她只感动了自己。没有人领情。

以至现在,容貌被毁,流落异国街头,乞讨度日,惨不忍睹。

一切都有因果。

她的霸道和雄心,都是她的罪。

她对契丹族人痴痴的好,亦是她的罪。

落得今日,也只有这个少年,肯给她一处容身之地。

“我随你走。”萧燕燕对焦子辰说。

“好。”

“你不可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给我弄一个大宋的良民籍,让我可以安然活下去。”

她本已毁容,旁人认不得她,有了良民籍,她便能彻底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

“好。”

“我不会教你攻契丹之法,这是我的保留,族人负我,我不能负族人。”

“好。”

“若有一天,你想驱我走,直接说,不必跟我玩阴谋诡计。”

“好。”

她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一切讲清楚之后,她跟他回了他的府邸。

焦子辰并没有住在焦府,而是另行建府,在南城僻静处,府中栽有槐花,六月雪,茉莉,凤仙,栀子,白梅,白玉兰,白玫瑰,白绣球,白百合,白葱兰……

全都是白色的花朵。

一年四季,交替不休。

雅致,干净。

他给她弄了一个来东京投亲无着的荆楚籍贯新丧女子的良民籍,那新丧女子,终年二十,名叫:柳欢。

萧燕燕,从此成了“柳欢”,焦子辰府邸的柳先生。

柳先生貌丑,孤僻,但极受焦子辰敬重。

宫中。

十月的冬风,卷尽旖旎。

天儿越发冷了,福宁宫早早笼上了炭盆。

赵玄郎的伤因陆良的医治,没了性命之忧,但入了冬,极其畏冷。

钱总管命人在福宁宫烧了四盆炭,龙书案还摆了手炉,赵玄郎身上披着大氅。

我抱着荣庆走进福宁宫的时候,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钱总管,将窗户打开。透透气。”我道。

荣庆七个多月了,会坐,会抓东西,丝毫没有因早产之故而孱弱,倒是白白胖胖,甚是喜人。

赵玄郎接过荣庆,荣庆抓他的手。赵玄郎大笑:“乖女儿,这么小就知道跟父皇亲。”

我道:“叫陆良再开些药来。你这么怕冷,到数九隆冬,越发不好过了。”

“老了,便是老了,如同枯木,凭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的。”赵玄郎道。

正说着,外头的太监报:驻边将领顾威急急归京,在外求见。

赵玄郎有些诧异:“现在不是年关,还未到述职的时候,顾将军回来做甚?”

随之,道了声:“让他进来。”

一个身穿铠甲的男人面有焦急之色,进来,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陛下万岁。”

“顾卿忽然还朝,可是边关有异?”赵玄郎问道。

顾威喘匀了气,道:“陛下英明,确是出了两桩事。契丹割给朝廷的那三个县,官员带头闹事,不服朝廷管制,还把我大宋的旗帜给烧了,煽动百姓,说什么,心归契丹,大宋朝廷管不得他们……”

赵玄郎猛地一拍龙书案:“混账!他们也是汉人,不过被后晋割出去几十年,便忘了根!烧了大宋旗帜,罪不可恕!”

荣庆坐在赵玄郎怀里,赵玄郎拍龙书案,殿内的人都惊惧不已,小小的荣庆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倒是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须臾,赵玄郎问:“不是有两件事么?另一件是什么?”

顾威道:“还有一件便是,那三县匪患颇重,百名悍匪,常年盘踞在山上,时不时下山劫府衙,已三十余年,张狂至极,臣等去剿匪,他们占据天险,东躲西窜,不打正面仗,只埋伏出暗招。臣请陛下,增兵前往,另拨火药,立时剿灭,以示天威。”

兹事体大。

赵玄郎将荣庆递给我,召集兵部,紧急议事。

赵玄郎盛怒,如果大宋朝廷连这些小乱子都不能平,空惹契丹笑话。

兵部的官员们连忙附和。

我抱着荣庆回披芳殿,走到御花园,见德芳匆匆走来,往福宁宫而去。

我唤住他。

他俯身:“贤母妃。”

我看着他:“你去福宁宫做甚?”

“儿臣有良策,献与父皇。”

“雄州的乱子,你知道了?”

“是。”德芳道。

我想了想,道:“你去吧。有什么良策同你父皇好生说。”

“是。”

那日,德芳在福宁宫说的话,石破天惊。

“儿以为,不能战,以暴制暴,才是不世良策。招安匪寇,许以官职,让他们管理三县,目前三县官员,通通斩首弃之。”德芳向赵玄郎道。

赵玄郎反对,贼寇心不稳,靠贼寇治理三县,恐生祸端。

其他大臣亦群起反对。

德芳向顾威道:“匪寇横行三十余年,大宋才接管三县不足一个月,他们或许不是对大宋不满,而是对契丹不满。他们若有归宋之心,边境将领不由分说,前去剿匪,岂不是让他们寒心戒备?如今大势,需梳拢三县人心,不若忍一忍。”

顾威一听,道:“太子殿下,臣带将士浴血奋战,您这么讲,难道是说那些将士白死了么?事事皆忍,大宋国威何在?”

“顾将军是顾念国威,还是想立功自重?”德芳道。

顾威跪地痛哭,向赵玄郎道:“陛下,太子殿下疑臣之忠,臣请告老还乡……”

德芳似早就料到顾威会有这么一出,道:“顾将军既想告老还乡,那父皇便允了吧。儿臣愿意亲自前往招安抚恤匪寇。”

顾威被这一席话,噎住了。

赵玄郎沉默,没有允许。

德芳高声道:“请父皇准许儿臣来办这件事。若不成,儿臣愿意领罪。”

德芳当众忤逆,让赵玄郎怒上加怒,准了他的奏请,并说,若办不成,太子需在太庙跪七日,谢罪。

赵玄郎本以为德芳是一时冲动,没想到,他真的去了。

太子妃焦玉儿陪同前往。这一切,本就是焦玉儿的主意。

令赵玄郎意外的是,此行大获成功。

太子与太子妃亲上山去,匪寇皆泪流满面:四十年未听汉音,太子太子妃如此体恤,如此看重,令吾等感激涕零,吾等本无落草之意,因北地落入蛮人之手久矣,不想听蛮人差遣,不得已上山为匪,如今,见宋廷太子太子妃这般贤德,愿效犬马之劳。

三县府衙里烧毁旗帜的官员,一共三十八名,全部斩首。

匪寇为官。

以边制边。

从此再无煽动百姓暴乱之人。

太子、太子妃的贤名,响彻边关。

朝廷大臣纷纷称赞东宫。

德芳违逆赵玄郎的意,却获得成功,显出赵玄郎政令的错误。

赵玄郎许久无言。

在十一月初八的庆功宴上,早早离去。

我寻他,寻到御花园。

他坐在一块山石上。

晚间落了雪,纷纷扬扬。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道:“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都是世间令人恐惧的事。

他这一世,终究是人间的凡人。

他背对着我,身上沾了雪花。

“你不老。你打下这片山河,结束中原乱世,你是天选的英雄。”我道。

他回头。

雪如落梅。

“床笫之事,我已不能够。身体畏冷,穿大氅都挡不住寒意。如今,连政务都糊涂了。”

古来君王,都寂寞。

越老,越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