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也是肉体凡胎,会病,会老。春夏秋冬,四时有序,自有时辰。我陪你。”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紫英殿庆功宴的喜庆声传来。

和着落雪,遥遥落下。

赵玄郎道了声“回吧”,起身与我一道回了披芳殿。洗漱罢,躺在榻上,他连说了几句:“德芳有出息了,是好事。”

我躺在他身边,他许久都没有同我说话。

在黑暗中翻来覆去。

他转世到人间,剥离了法术,多了凡人的八苦和痴惘。

为臣,被压迫,兵变,开基,战争,理国……走到现在,他和过往君王暮年一样,感到悲切,惶恐和不舍。

接受自己的无力。

接受自己的糊涂。

纵观历史的长河,越伟大的君主,到晚年,越恐惧老去,做出荒唐的事来,秦始皇老来沉迷求仙问药,苛政虐民,发配长子去边疆以致祸患;汉武帝老来昏庸,穷兵黩武,巫蛊案失去最亲的人;唐太宗老来大兴土木,追求长生,乱服丹药,篡改史书,耽于享乐……

我只希望赵玄郎在余下的时光里,不要犯错。

我坚信,我来了人间,一切都会与历史轨迹不同。

躺在他身边,我道:“老赵,我陪你过悠闲的日子,一起去游山玩水。”

外头宫人的木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

他叹道:“你觉得我什么都做不了,该悠闲了,是么?”

我想说什么,他打断我:“睡吧。不早了,明日我还要上朝。”

第二天一早,宫人在院里子扫雪。

天蒙蒙亮,他就起身了,早早去金銮殿等着。

好像在证明,他并没有老。

坐在龙椅上,他将披在身上的厚厚大氅,脱去,只穿着毛边锦袍。

众臣参政。

冬月里,东京周边的两个郡不少百姓的房屋被冰雹砸毁。还有京西粮仓失火……

不少的事。

赵玄郎没披大氅,没抱手炉,在金銮殿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又冷又僵,只觉面庞发热,耳朵“嗡嗡”响。

一个大臣问军中甲车已用了经年,用不用换,赵玄郎迟迟没有反应。

大臣们皆说,请太子殿下来决断。

太监去传唤,德芳来了。

德芳想为君父分忧,积极与大臣们议事。

赵玄郎寂寂离开金銮殿。

从这天以后,群臣时常往东宫去。

东宫的书案上摆满了折子。

年关将近,福宁宫却日渐冷清。

好几次,赵玄郎躺在榻上,听见动静,以为是有大臣来求见,连忙穿衣起来,到外面却发现是风卷落叶的声音。

一切都比他预想中快得多。

他越发沉默。

我和他一起用膳的时候,无论多好吃的菜肴,他都只吃一点点。

我唤他去梅园观赏,他不去。

他说,梅园有落梅,伤逝之物罢了。

冬月末,赵喜宁生产。

疼了许久,孩子没生下来。

天黑得早,阴沉沉的。

赵喜宁哀呼不断。太医说胎儿是横位。我闻讯连忙过去,梅心伴在我身边,玉蝶跟在我身后。

自上次玉蝶在花园里拦住撞向赵喜宁的推车,赵喜宁很是喜欢玉蝶,常给玉蝶送衣裳,送好吃的。玉蝶对赵喜宁很是感念,常问:“喜宁嫂嫂生了没?喜宁嫂嫂可好?”

到了群玉馆,便听见赵喜宁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孩子横位,越使劲儿越疼。

屋檐下,轮椅上的肉团团满头是汗。

见我来,他道:“贤母妃,是否儿注定一生无福?”

他低下头,哽咽:“我这无福之人,连累了喜宁。”

我握住他的手:“不会,喜宁会平安诞下孩儿。”

屋内,赵喜宁哭着喊:“剖开我的肚子,取出孩儿吧,给郑王殿下留个后,对得起郑王殿下与我的一番情意……他这一生,太苦了。”

肉团团道:“喜宁,别胡说,你比孩儿重要。”

玉蝶扒在窗边往里看,焦急道:“喜宁嫂嫂,您千万要好好儿的。我等着吃您做的梅花糕呢。您答应我的。”

冷夜没有月亮。

北风穿过屋檐。

玉蝶跪在我面前:“官娘娘,喜宁嫂嫂一定疼极了,让我试试,好么?我阿奶是乡间的接生婆。她带我一道去接生过,横位难产,有法子。”

我看着小小的玉蝶,未及开口,肉团团道:“便让玉蝶妹妹去试试吧。”

他不想放过一丝丝的希望。

玉蝶让宫人拿了马齿苋,酒,混在一起,喂入赵喜宁口中。

又在赵喜宁肚子上转着圈揉。

更鼓敲了三声。

宫里十分安静。

群玉馆庭院的花丛中,金盏竟开了两朵,似灯笼般热烈。

赵喜宁在子夜,生下一个女儿。

孩儿落下的那一刻,玉蝶“哇”地一声哭起来。

疲惫的赵喜宁伸出手,抚摸玉蝶的脸颊:“小玉蝶,谢谢你。”

太医出来报喜。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恭喜郑王殿下,恭喜郑王妃。”

我命梅心去给赵玄郎通报一声,叫赵玄郎安心。

肉团团走进殿内,我亦走进去。

产婆将孩儿递到我怀里。

这个小姑娘嘴唇边有一颗小小的痣。

这让我依稀想起一个人:春水。

肉团团掩面而泣:“今日金盏花开了,春水来了。”

春水,是肉团团唯一对不住的人。

她为保护肉团团而被毒蛇活活咬死。

我还记得我在群玉馆的屏风后看到的春水那娇俏的容颜。

她对肉团团说,殿下,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花儿,花儿一直开,奴婢会一直来。

她是否真的舍不下肉团团,转世来做肉团团的女儿?

肉团团因金盏花开之故,为刚出生的女儿取名金花。

赵玄郎封柴金花为明阳郡主。

所有人都喜欢叫她“柴郡主”。

肉团团哭着跟我说:“贤母妃,儿也有孩儿了……”

“宗训。”我伸手摩挲他的头。

他将头抵在我的掌心,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