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芳颔首,道了声:“改日再看你的画,现在很晚了,该歇息了。”

说完,就往焦玉儿的寝殿去。

林妙微笑俯身:“恭送太子殿下。”

正殿,焦玉儿刚换上寝衣,准备吹灯,见德芳进来,心中仿佛滴了灯油,烫了一下,晕染开来:“爷,你怎么来了?”

“不到表姐这里睡,我能去哪里呢?日日都要陪表姐的。”德芳道。

小夫妻歇下。

虽在天家,德芳与焦玉儿的感情与民间寻常夫妇没有什么不同,躺在被窝里说说知心话,搂着睡去。

焦玉儿心念子嗣之事,然则,又盼望着,这样的浓情,能多一时,便多一时。

腊月底。

焦玉儿的月信,淋漓不止。

她本来就有气滞血瘀的毛病,从做姑娘起,就月信紊乱,有时数月不来,有时一来便是一个月。

经事乃女子根本,月信紊乱,百病丛生。

焦玉儿未出阁时,面色一直蜡黄,从没红润过。嫁入东宫,百般调理,内服外养,略好些。

哪知,今年天格外冷,催发她的虚寒症,月信凶猛。她素来面皮薄,不好语与众人,想早点好,年节需要操持的事务多,便悄然请了一位太医来诊脉,开药。

太医开了止血的药,焦玉儿身体虚,止血药一催,竟致血山崩,来势急剧,数日不止。

太医只知按《千金方》上写得来,脉息不精。

德芳一气之下,将开药的太医革了职。

事情闹开,我才知道这件事,带陆良去东宫看看。

陆良搭了脉,吓得脸发白,只说他不擅妇疾。

走出东宫,我问怎么回事。

陆良擦着汗回禀:“太子妃怕是,怕是……不大好了……若早说,臣早来,还有救。现时伤了根本……纵华佗再世,也难医……”

我心里一霎时堵得慌。

连陆良都瞧不好的病,还有何指望?

这个儿媳,是个最好不过的人,有才德,有能力,内务主理东宫,外务辅佐德芳,堪称良配。

怎生患此恶疾?

前思后想,又回焦玉儿房中。她躺在床榻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德芳坐在榻边。

焦玉儿向德芳道:“爷,嫁你一场,得你真心,父皇和贤母妃也疼我,我知足了,唯有一件憾事,就是我这一生,没有孩子。”

说着,她哭起来。

德芳握着她的手,泪流不止:“表姐,你不会走的,我与你白头到老。”

焦玉儿看见我,道:“贤母妃,您白疼儿媳一场了……”

她如此年轻,得了血山崩,素日争荣夸世的心灰了大半。年命不永,一切都是虚的。

我劝慰她几句,决定张皇榜,向天下广募妇科圣手。

林妙前来侍疾。

“愿为姐姐之仆,侍奉前后,直至姐姐安康。”林妙跪在地上磕头。

年节里宫宴。

太子妃焦玉儿都没能出席。

赵玄郎本想让林妙暂为主持,林妙坚决要伺候焦玉儿,不愿出风头。

“替太子妃行事,非为妾之德。除夕宫人们凑热闹,或有不防头之处,东宫的火烛也要留神,妾身守着姐姐才心安。”林妙再三道。

既她如此守本分,赵玄郎便没再说什么。

林妙身为六品宝林,比普通丫鬟还尽心,睡在焦玉儿榻边,侍奉汤药,诸事勤谨。半夜,焦玉儿喊渴,林妙连忙起身倒水,连衣裳都顾不得披,自己先得了一场风寒,数日才好。

焦玉儿不过意,跟德芳说:“林妹妹如此真心,确乎难得。爷与她同寝,早日有子嗣,妾身死了也闭眼。”

林妙叩首泣道:“太子妃恩情似海,奴将来纵诞下孩儿,也非奴的孩儿,是太子妃您的孩儿。”

林妙做了宝林,在焦玉儿面前,一直小心谨慎,称自己为“奴”。

德芳摇头:“表姐,我等你好起来。”

焦玉儿少不得又哭一场,挣扎着劝德芳,情真意切。

“爷,我知你深情,可我不知道还能挺多久,给我一个念想吧,让我名下有嗣。”

德芳含泪不言。

过了正月初十,复朝。

施州官员来报,当地闹了雪灾。

施州属夔州都督府管辖,高山甚多,气候多变,村落多在深山坳里,耕地少得可怜。当地财政短缺,年年减税,还是年年穷。

原为后蜀国疆土。大宋灭后蜀之后,乾德三年,设施州府。

此次闹了雪灾,当地民不聊生。

朝廷赈灾,迫在眉睫。

施州的郡守阚青云是从东京调过去的,原为国子监贡生,与德芳交情甚厚。

德芳自请前去。

因有这层关系,他在当地办事要简便得多。

焦玉儿抱病在床,他本不舍,可国事为重,焦玉儿也希望他去,只好作别妻子,未及过元宵,便远去施州。

太子亲自赈灾,让施州百姓感恩戴德。

德芳自小长在东京富庶地,到了施州,才知大宋竟有这般贫困的地方,百姓过得如此艰难,所居多为茅草屋,所食多为野草。

他素来仁心爱民,见此人间惨状,更是不忍,于是,亲下各个村落,给百姓发放粮食,派人修缮被雪灾毁坏的房屋。

百姓们都道菩萨降世,感激涕零。

他接连忙碌几日,昼夜不合眼。

一日,在山路上行走,山体忽然坍塌,德芳的马车被掩埋,官兵连忙抢救。德芳被抬出来时,浑身是血。

消息传到东京,我忧急交织,将消息拦了下来,不想让赵玄郎和焦玉儿知道。

焦玉儿尚在病中,心念德芳,若一时情急,有个三长两短,当如何是好。

而赵玄郎已然年暮,一天中,多半都坐在火炉边,亦不能被悲恸刺激。

林妙的父亲林朝本是喂马副官,因女儿入东宫之故,承恩为七品东京官驿节制。

德芳的消息从官驿传来,林朝自是知情,便告诉了自己的女儿林妙。

林妙哀求我,想去施州照顾德芳。

我道:“施州路远,还闹着灾,你敢去?”

“回贤妃娘娘,敢去。妾身的父亲做了二十年喂马副官,妾身自小熟悉马匹,擅骑马。太子殿下在施州受伤,没有体己宫眷照顾,何以使得?妾身为东宫宝林,理当前去。求贤妃娘娘允准。”林妙磕头道。

我心念德芳,又见林妙素来守规矩,便允了她去。

林妙带上东宫的名贵药材,策马一千六百里,赶去施州。

她衣不解带,伺候德芳。

用羽毛给德芳上药,极尽轻柔。

德芳眼睛睁开那一霎,见林妙在侧。她瘦了许多,双眼熬得通红。

看到德芳醒来,林妙喜极而泣,给佛像上香:“菩萨,菩萨,太子殿下醒来,妾身愿誓言应验。”

德芳问道:“你发了什么誓?”

林妙泣道:“妾身发誓,太子殿下若能醒来,妾身愿减寿三十。”

德芳摇头,道:“人的一生拢共才能活多少年?减去三十年,还能剩多少?”

“只要太子殿下安好,太子妃安好,妾身便是今日就死去,也是欢喜的。”林妙道。

施州官衙,简陋陈旧,林妙一身粗布衣,煎药打扫,劈柴下厨,毫无骄矜之气。既勤且忠,擅丹青,擅歌舞,还擅骑马,真是颇为难得。

德芳道:“你的忠心我知道了。你今日便回去吧。”

林妙哭了一场,便要撞柱。

“殿下嫌弃妾身,妾身不如就此去了。”

德芳无奈,命侍卫拉住她:“罢,你想留下便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