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下了三场雪后,腊月悄无声息地来了。

宫檐下结了冰凌。

晶莹剔透。

晚来风急,呼呼地吹着。

宫里的梅花,似乎一夜之间都被冬风催开。

各地戍边的官员都回京述职。

东宫很热闹。

福宁宫很冷清。

只有赵匡义一如往常来找大哥禀事。

赵匡义在福宁宫跟赵玄郎回忆往昔,大哥曾经教他骑射的场景,母亲杜太后给哥俩煮参汤的场景。

“老二,你大哥老了。咱们的父亲母亲都走了。”赵玄郎叹道。

赵匡义哭着跪在地上:“大哥在臣弟心中永远不老,永远是那个威猛的大哥,无所不能。”

赵玄郎一阵唏嘘。

很长一段时间里,赵玄郎都对这个二弟心怀芥蒂,到现在,赵玄郎却觉得二弟并没有那么糟糕。

我多次看到赵匡义从福宁宫走出来,问赵玄郎,赵匡义来做甚。

“能来做甚,向我禀报政务而已。”赵玄郎道。

“现在政务不是交给德芳处理么?”我道。

赵玄郎叹:“确是这样。所有人都去德芳那里,我虽在位,不过是虚设罢了。可二弟并不觉得我老了。他一如既往把我当天。凡事向我汇报。念着兄弟之情,鼓励我,安慰我。真是难得。”

我坐在赵玄郎身旁:“年华老去,是事实。凡间所有人都要接受,帝王也不例外。老赵,你不是一直都想历练德芳吗?现在看到德芳有出息,应该高兴才是啊。”

“是,我高兴,高兴……”他神色很复杂,有欣慰,有寂寥,有忽然失去的猝不及防。

“老二从前坑过你,你忘了吗?你还是禁军统领的时候,他向柴荣出卖你。还有青桃的事……”我道。

他摆摆手:“过去的就过去了,那时候老二年轻,确实不懂事。这十多年,他办公勤勉,一点岔子也没有,待我也恭恭敬敬,凡事莫不服从。满东京的官员百姓,没有不说他好的。你说说,他有什么错没?”

我顿住了。

确实,这十多年,赵匡义一丝错处也没有。

还办了不少实事,譬如修水利,赈灾,在百姓当中,口碑很好。

赵匡义所有的坏,都是似有若无的。

“总之,我觉得他心里定然有鬼。”我道。

“这不就是诛心了么?没有错处,硬找错处。老二与我是亲兄弟。都说天家无父子,天家无兄弟,我偏要向后世证明,天家也可以兄友弟恭,和睦友爱。”赵玄郎道。

他是一个包容的帝王。

在位期间,没有杀一个皇亲,没有杀一个功臣。

我劝无可劝,便作罢。

只有暗中观望,企盼捉住赵匡义的错处,一举除之。

腊月中旬,焦继勋从闽地赶回来了。

刚述完职,就去东宫找焦玉儿。

焦玉儿的母亲,是焦继勋微末时期娶的原配发妻,与焦继勋患难与共,是以,在焦继勋心中的地位始终不同。

焦继勋疼爱长女焦玉儿比疼爱儿子焦子辰,多得多。

然,焦玉儿因上回父亲擅自做主害花良娣的事,心头不快。

一开始,不愿见父亲。

绣花来回:“小姐,老爷在外头站了好长时间。”

焦玉儿思及父亲年迈,不能久站,又心疼,出来迎。

“臣拜见太子妃。”焦继勋行礼。

焦玉儿搀起老父:“爹爹,起来吧,您的寒腿不禁站,女儿给您缝了几个药包,您带去闽地。”

焦继勋哭了起来:“玉儿,我的孩儿,爹爹是因为什么被贬去闽地?都是为了你啊。爹爹不后悔。我玉儿有了好前程,爹爹比什么都高兴,将来去地府,也好跟你娘交代,对得起你娘。只望女儿不要怪爹爹。”

焦玉儿见父亲提起娘,也不免拭泪:“爹爹,往后莫要糊涂了。”

“是。”焦继勋答。

绣花摆上饭菜。

焦玉儿给焦继勋倒酒,夹菜。

焦继勋肃然道:“玉儿,你嫁到东宫这么久,还没孩子,爹爹夜夜睡不好觉,你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吗?”

“怎么说?”焦玉儿道。父亲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

“说就算太子登基,也没用,没有孩子,江山传不下去……说你不贤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身为正室,生不出孩儿,也不肯给太子纳妾……”焦继勋捂着心口。

焦玉儿放下箸,再没心思吃饭。

“玉儿,你是我的女儿,我听见别人议论你,心里怎能好受?东宫无子,你身为太子妃,能心安么?”焦继勋又道。

焦玉儿道:“爹爹,我心不安,愤懑襟怀。又能如何呢?纳妾之事,我……”

“妾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是嫡母,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孩子自然巴不得认你这个娘。有了孩子,东宫就稳了。外头也没有闲言了。”焦继勋道。

焦玉儿蹙眉:“德芳都没有提纳妾的事,我又怎好提?”

“我的孩儿,你等他提,就晚了!到那时,他将他喜爱的女子纳进东宫,那女子根基稳了,还会把你放在眼里?从前的花良娣,不就是先例么?不若,爹爹找个自己人,你能拿捏住的,一心为着咱们,不会同你争抢。这是最好的法子了。”焦继勋道。

焦玉儿迟疑。

她不想给丈夫纳妾。

可父亲的话,像石子,一颗颗投入她心里,涟漪不断。

东宫无嗣,确是难堪的事。

难道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儿,东宫就一辈子无嗣?

这是不可能的。

莫说德芳,父皇都不能答应,朝臣也不能答应。

焦继勋急道:“玉儿,你就听爹爹的吧。爹爹难道会害你不成?”

焦玉儿起身,在屋内踱步。

半晌,她问:“爹爹,你已选好了人?”

“是。”

“谁?”

“从前彰德军中,我的饮马副官林朝,你该是记得吧?你小时候叫他林叔。他的女儿林妙,今年十六,是个老实厚道的孩子。我已经跟林朝父女讲过此事,他们感恩戴德。林朝向我保证,他女儿绝不会同你争宠,进了东宫,一切听你的,不敢多行一步,不敢多言一句。”焦继勋道。

“爹爹,我不能向德芳提这件事。”焦玉儿道。

焦继勋摆摆手:“不用你提,我去跟陛下提。还显得咱们焦家人大度,有心胸。”

“爹爹……”

“玉儿,不要犹豫了!十万火急的事!难道你想看到东宫基业不稳,江山旁落吗?”焦继勋劝道。

焦玉儿没有再说什么。

焦继勋走时,焦玉儿倚在门框上,失神许久。

她能说什么呢?

身为皇家妇,无子就是罪过。

焦继勋向赵玄郎跪奏,女儿无才,没能给皇家添嗣,焦家满门于心有愧,愿请太子殿下纳妾。

遂荐林副官之女林妙,入东宫。

赵玄郎道:“太子妃也这样想?”

“是。”

“林家倒是个本分人家。既你们商量妥了,那朕便下旨,接林妙到东宫吧。太子妃所荐,不能薄待,便封她为六品宝林吧。”赵玄郎道。

腊月十五,林妙进了东宫,住在西偏院。

东宫皆称她为“林宝林”。

初进东宫,林妙来拜见焦玉儿。

幼年时,她们曾在一处玩耍。

林妙对焦玉儿很是恭敬。只要焦玉儿喜欢吃的东西,林妙从不敢动筷。焦玉儿喜欢穿的衣裳,林妙从不敢穿一样的。

焦玉儿依规矩,教导几句。

林妙磕头记下。

德芳对这件事很诧异。

但既父皇下了旨,他也只好遵旨。

晚间,德芳不愿意去西偏院,在书房忙到子夜。

出来的时候,见林妙在庭院里跳舞。

湖蓝色的衣袖,灵动翻飞。

德芳想走。

林妙道:“听闻殿下喜好丹青,妾身不才,懂些皮毛,临摹了一张惠崇的《雁图》,想请您指点一二。”

“你喜欢《雁图》,可知道画里的意思?”

“《雁图》所画汀岸一隅,五只雁栖息于芦苇丛下的岸边,四只在前,一只隐于坡岸之后。芦苇清远空旷。那只藏起的雁有高洁之志,不愿与其他雁同行。它有它的理想,它有它的潇洒。”林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