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殿,柴荣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肉团团向柴荣禀了今日豹房中的事由。
李公公跪在地上,言辞凿凿:“主上,太子殿下,老奴冤枉啊。老奴告了假,不在宫中,豹房的意外不干老奴的事啊。老奴当值的时候,可从未出过差错,太子殿下还夸过老奴。老奴素来尽职尽责。”
直到侍卫将那被咬断左臂的小太监抬了上来,小太监清晰地指认了李公公,把李公公如何准备好吃食,又是如何诓骗他在太子面前讨赏的话讲了出来,两两对质,李公公才慌了。
柴荣一拍桌案,道:“朕最厌这等背主的刁奴,你以为做过的事,真可瞒得滴水不漏?只需去内侍监查一查采买记录、豹食领取记录,一切便可分明。说,是谁指使你这样做?若再不说实话,便将你处以极刑,在宫门口,一刀一刀地凌迟!”
听及“凌迟”二字,李公公打了个哆嗦,不断磕头,道:“老奴前几日,接到洛阳家信,侄儿要娶妻,兄长又病重,家里急需银两。老奴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钱。今日四更天,老奴刚给母豹接了生,有个戴着面具的女子,来找老奴,她给了老奴一百两黄金,教老奴怎么做……老奴一时贪财,便,便,便答应了……”
“戴着面具?”
“是,戴着面具,老奴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许老奴问,只说,收钱做事便好,知道那么多,没有益处……老奴句句属实,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李公公满脸惧色。
事到如今,李公公是不敢撒谎的。
看来,那背后之人,戒备心极强。
害人的法子,思虑周全。
柴荣想了想,喝道:“你细细想想,除了戴着面具,那女子可还有别的特别之处?”
李公公回想着,道:“那女子身上……有一股药味儿,说话有鼻窒之音,像是,像是着了风寒……”
柴荣吩咐王总管,道:“阖宫细查,凡是着了风寒的女子,全都带过来。”
“是。”
宫里的女子,数千人。王总管挨个儿去查。
半晌,三个女子被带到万岁殿:一个是御花园负责洒扫的女婢,一个是司珍坊的女使,还有一个,是会宁宫杜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墨香。
这三人,身量没有太大的差别,都得了风寒,有鼻窒之音。
再加之,四更,天还没亮,黑漆漆的,李公公看得不大分明,故而,辨来辨去,辨不清楚。他又不敢胡乱指认,心急火燎,束手无策。
不一会儿,太监通传:杜贵妃到——
在这风口浪尖上,她倒是主动来了。
柴荣皱了皱眉,命她进来。
杜贵妃进来,先是关切地问及“太子有无受伤”,听闻太子平安后,直念“菩萨保佑”。
尔后,她柔声道:“主上,方才王总管到会宁宫带走了墨香,臣妾想着,不能扰王总管公务,便没有拦阻。但,臣妾不想让主上误会,扰了圣断,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熙谨前些日子生病,臣妾向观音发了愿,后来,熙谨好了,臣妾总惦记着还愿。昨儿晚上,臣妾命墨香和几个宫人一道,去了城西的观音庙,做了场法事,今儿晌午才回来。”
柴荣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杜贵妃道:“主上,您可以传来宫门侍卫,问个究竟。亦可查宫人进出宫的记录,一目了然。还可传观音庙的一干人等,前来指认。”
她一副坦然的模样。
果然,宫门侍卫皆说,今日晌午,见墨香同会宁宫的几个宫人一道回宫。
宫人进出宫的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墨香昨夜亥半离宫,今日午时回宫。
查完这些,杜贵妃跪在地上,含泪道:“主上,臣妾莫名卷入是非,虽非臣妾的错,但臣妾不愿让主上为难。臣妾愿交出主理六宫之权,并恳请主上,将臣妾母子赶出宫外,去守皇陵,臣妾绝无二话。”
柴荣沉吟道:“无有证据,谈何发落?都退下吧。李公公和这三名宫人,都交与内侍监审理。内侍监的嬷嬷们,审宫人倒是颇有法子。”
杜贵妃没有再说什么,道了声“叩谢主上”,便温驯地告退了。
我瞧着这个说话滴水不漏的女子,有股说不上来的寒意。
论伤害肉团团的动机,会宁宫最为可疑。
如果肉团团早夭,依齿序,便轮到二皇子做太子。
她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是肉团团身边的女官,符巧樱为难我,她帮我解难。
她御下亲和,广于施恩,宫里每个人都说她好。
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次次都卷进来,却次次都与她无干。
她做事周至,做人周到,挑不出毛病来。
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奇怪。
联想到上回耶律贤口中的“银镜”,我给赵文写了封信。杜贵妃是南唐贡来的女子,亲眷都在南唐。赵文现在用着李煜的身躯,是南唐的王子。我让赵文将杜贵妃在南唐的家人,送到开封来。我要一探究竟。
肉团团奔至豹房,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小豹的痛苦,让肉团团非常难过。
许是他想起了上一世那个刚出生就死去的自己吧。
守着小豹的太医回禀道:“太子殿下,臣每隔两刻钟,便给小豹灌下催吐的汤药,到现在,小豹已吐了四回,腹中之物,差不多都吐空了。”
“想法子,一定要想法子救活小豹,救活它……”肉团团喃喃道。
他把小豹抱在怀里:“本王给你取个名字,叫百岁。你要长命百岁。好好儿活着。”
小豹子湿漉漉的眼神看着肉团团,似听懂了一般。
我陪肉团团一起,守着小豹到黄昏。太医端来汤羹,小豹伸出舌头,无力地舔了几口。肉团团笑着抬头唤我:“娘亲,百岁终于能吃东西了。”
“它会好的。百岁会陪着你,一起长命百岁。”我认真道。
几日后,我收到赵文的回信,他准备亲送杜贵妃的父母家人过来。
腊月廿三,祭灶节。赵府上上下下,忙忙活活的。赵玄郎依旧在军营,没有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门外有个卫戍来告诉我:夫人,南唐的人,到城外驿站了。
算算赵文说的日子,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我为防宫里杜贵妃闻风先出手,便急匆匆赶去城外驿站。
走到半路,碰到从演武场回来的王骏因,他问我:“妹妹做什么去?”
我没回头:“我有要紧事。”
他笑着一把将我拉上马,道:“哥陪你去。”
王骏因话多得不得了,一路念叨着跟赵玄郎在军中的情形,恨不得将赵玄郎夸成一朵花,我捂住耳朵,不肯听。
马到了驿站。
果见几个身穿南唐兵服的人,站在门口。
我连忙跑进去,王骏因跟在我身后。
一个南唐侍女引着我们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头坐着几个穿着南唐服饰的人,见我进来,他们皆站起身。有个男子,背对着我,站在窗边。
侍女掩了门。
我走进去,拍了拍男子的肩。
他转身,却不是赵文。
他俯身向我道:“赵夫人,在下是王子的亲随,他来的路上,在江边受了点伤,耽搁了,吩咐在下将您要的人,先送过来。”
“他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您放心。”男子颔首道。
他指着一对中年夫妇,道:“这位,是杜贵妃的父亲杜常礼,这位,是杜夫人。”
那对中年夫妇道:“敢是珑儿和熙谨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么?”
我摇头,想说什么,却觉眼有些花。
那妇人搀我坐下,关切道:“赵夫人怎么了?”
我坐下那一瞬间,一掌推过去,那妇人机敏地闪开。“你们根本就不是南唐人!”我道。
王骏因拔出剑,道了声:“妹妹小心!”
那几个人目露凶光,将我和王骏因围住。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闻之迷醉。
我运功发力,十成的力气,竟使不出三分。
这花香一定有毒。
我屏住气息与他们厮打着。
王骏因亦中了毒,但仍然竭力护着我。
那妇人打开一个黑坛子,坛子里爬出了好多蜈蚣。
蜈蚣密密麻麻爬向我。
“妹妹——”
王骏因一把抱起我,用剑斩着地上的蜈蚣。
一只蜈蚣,猝不及防顺着剑爬上来,咬了一口他的手。
他打开窗户,抱着我跳下去,落在马背上,一夹马肚,马奔跑起来。
腊月的风好冷。
王骏因的身躯,也越来越冷。
“喂,你不是很多话吗?怎么不说了?你说啊,我听着呢。”我慌乱地拍着他的脸。
他大大的眼睛耷拉着:“妹妹,你不能有事。”
我看着他,竟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哥。哥疼你是应该的。你不管做了什么错事,哥都给你兜着。”他那张看起来很凶的面孔,漾满了粗暴的柔情。
在腊月沉肃的夜色中,在他怀里,我掉了到人间的第二滴眼泪。
云泥人海几朝暮,黄泉弹指生死。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