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的国书,经特使传来,很快就传遍了后周。

朝堂,后宫,皆沸沸扬扬。

我听在耳里,只觉荒唐:耶律贤那个小王八崽子,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居然只是让后周交出我。

让我去契丹?

去就去!谁怕谁啊!大不了再会会耶律贤!将契丹国搅它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我不觉跑向马厩。

赵玄郎在喂马,远远地看见我来了,他奔向我。他应是听说此事了,满面的风霜。我捻去他头上的一根枯草,想开口说什么,竟有些哽咽。

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的我,一想到我与他之间的种种艰难险阻,想到好不容易他不讨厌我了,而我又要将与他别离,就仿佛咬了一颗微雨时节未熟的青梅。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老赵,我要去契丹了,下次回来看你,不知道是几时。”

我原地蹦了蹦,又亮了亮拳头,道:“嘿,你瞧,我的伤已经好啦,现在武力恢复了,可厉害了!你不用担心我!说不定,我立了大功回来。到那时,我就能把你带出马厩了。你还当你的大将军。咱俩回赵府,好好过日子。我等着你的心!”

还没等赵玄郎开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声音焦灼唤道:“兰因,兰因……”

我转头看,是章氏。

她一身诰命服饰,头上的冠却没来得及戴稳,摇摇晃晃。

见了我,她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泪珠滚落:“兰因,现在满开封府都传遍了,说契丹要朝廷交出你,做休战条件。你爹今日回来说,几个机要大臣并军中的将领,都上了折子,要主上应了契丹所求,这件事,是铁板钉钉了。兰因,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你大病才好,又屡遭劫难,此去契丹,必死无疑,娘绝不会让你去……”

须臾,她擦了泪,这一刻我从她的双眼中看到百岁被伤害时花脸的眼神。

“兰因,娘想好了,女儿有错,乃为母之过。娘代你去契丹,用自己这条命,向契丹赔罪。你爹懦弱,无有主见,但他手上有十万彰德军,娘偷了他的兵符来,交给你,你和姑爷,借着彰德军的掩护,天涯海角,逃命去吧。”

章氏说完,从袖中取出兵符,交给赵玄郎,道:“姑爷,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我替你不值。主上有心折辱你,你纵是再恭敬,身上有再多军功,都是徒劳。我膝下荒疏,唯有兰因一女,从此就托付给你了。她从小在王府,没有过过好日子。日后,她若是在你面前有不周到之处,言语不防头,求姑爷你千万担待!”

赵玄郎没有接兵符,跪下,朝章氏磕了个头。

“岳母大人,小婿沦落至此,家母、二弟尽皆舍弃,岳母大人却真心搭救。这份情谊,小婿铭感五内。然则,此事因我而起,兰因是为了救我,才得罪契丹人。根源在我,我必须自己去面对。大丈夫立于世间,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让女子为我顶祸。”

章氏扶起他:“姑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年岁已老,如风中之烛,死了有何可惜?你与兰因,正当风华,连个孩子都没有……”

说到“孩子”,她又想起王夫人害我之事,眼圈又红了:“你与兰因,连个孩子都没有,好好儿的年华,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命丧契丹……”

两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正当此时,万岁殿的红菱寻来,道:“王宫令,主上唤您。”

我点点头,欲离去。赵玄郎道:“我同你一道去面圣,向主上说清楚。”

“老赵,我说了,我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了。你不必……”

赵玄郎握住我的手,他掌心厚厚的茧有潮热的温度。

“王兰因,听我的。”

我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既然如此,那就一起面对吧。

我与赵玄郎一道,跟在红菱身后,往万岁殿而去。章氏在身后,抹着眼泪,声声唤着。

她做好了为王兰因牺牲的准备。可我自到王兰因这具躯体,一日都没有替王兰因尽过孝,又怎能让她白白为我死去呢?

我回头,破天荒地唤了她一句“娘,你回去吧。”

她的泪越发汹涌了。

万岁殿。

柴荣坐在龙书案前,见我与赵玄郎一道走进来,温和的面孔上,挂着天色初暝时的淡青。

“赵卿,你为官十载,当知,外臣非召不得入殿。”柴荣道。

“主上,”赵玄郎俯身道:“微臣今夜前来,是想说,拙荆在契丹所为,因微臣而起。朝廷可将微臣交出去,以平契丹之怒。”

柴荣轻叩龙书案,道:“兰因确是受你所累,若你没有被俘,她不必带伤奔赴千里。只是,兰因是救过驾的人,其父王饶又为国尽忠三十余年,满门忠烈。朕自会护她周全。你在马厩,喂好战马,便是将功补过、为朕效力了。”

“主上,这是微臣的家事,微臣理应……”

“赵卿慎言,此为国事,非家事。你如此积极要去契丹,莫非,你与他们当真有什么交情,他们……是为你而来?”

柴荣这番话,诛心地提及了此前契丹关于赵玄郎投敌的流言。

这是一个满是荆棘的坎,进不得,退不得。

赵玄郎若再执意请求去契丹,便印证了流言为真。若是就此不提,便是当着我的面表明,为了自保,舍弃我。

怎么都不对。

“赵卿,你退下吧。”柴荣道。

一群侍卫走过来。

我看了看赵玄郎,示意他离去。现在不听旨意,名正言顺被扣个“忤逆君意”的帽子,立斩无赦。

赵玄郎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万岁殿的灯火,晃了又晃。

待赵玄郎走后,柴荣道:“兰因,你别怕。”

这句话,听来耳熟。

当初毒蛇事件被揭穿后,我抱着肉团团从太医院出来,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兰因,你别害怕,有朕在。朕会护着你和宗训的。”

那时的我,总觉得柴荣是值得我信赖的人。

他依然是那个一身素袍的君王,他依然是那个面孔如玉、待我温和的男人,他依然让我别怕,他依然情深。

只是这份情深,走到现在,两两荒凉,荒凉到我不愿去面对,荒凉到我觉得万分沉重。

“兰因,朕不会将你交出去。朕永远不会负你。”

他起身,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蹁跹的晚风上。

“主上,这是我捅的娄子,我愿意去。”我干脆道。

他走到我身边:“兰因,赵玄郎能为你做的,朕能为你做,赵玄郎不能为你做的,朕也能为你做。你明白吗?”

二月了,寒意没有化尽,冰冷的石缝里冒出小小的花苞,窗外的柳树抽出新枝、吐出一簇簇嫩绿的新芽。檐下的鸟儿凝望着深夜。无尽姹紫嫣红在暗处萌动,蓄势待发着阳春。

柴荣道:“兰因,你嫁给我吧。朕以天子之尊,为你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