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离我三寸远的地方,我看着月光落在他的袍子上,冷白,沉重,他伸出手,月光也跟着流动,像一条决了堤的河,奔涌向既定的灾难。

“御驾亲征?”我后退了一步:“既然主上已做了决定,与契丹开战,那何不派赵玄郎领兵前去?我同他一道,协助他作战。契丹的中丞大人,是我得罪的,人是我救出来的,祸事是我做下的,由我们来平息便好。”

那句“我们”,将我与他的距离拉得更远。

他皱起眉,眼里积攒的热情,燃起,又突被扑灭,留下浩**的尘烟。

“你就这般不愿嫁给朕吗?”

“是,我不愿欠你的。”

经历了这么多,我不愿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我宁愿他给我的是狂风暴雨,也不愿是带着深情的负担。

被缚住的滋味很难受,被强行亏欠别人的滋味更难受。

“兰因,御驾亲征,是朕对你的情意。朕不需要你欠朕,只需你爱朕,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九州万方,凤冠霞帔,朕疼你宠你,后宫可只留你一人,你无论要什么,朕都给你,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他盯着我,眼里浩**的尘烟弥漫开来。

“我要的是信任和自由。”

在我曾坚定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就百般地试探我,在城门口让我亲手杀了老赵,考验我的忠诚……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或许,他从来没有坚定地相信过任何人。

他担忧被背叛的宿命。

在那永恒如春风般和煦的外表下,他敏感,多疑,满满的不安全感。

“朕不会让你和赵玄郎一道北上的。”他回到龙书案边坐下。

我转身离去。

他在身后道了句:“兰因,朕会等着你爱上朕的那天。”

这句话就像枷锁,让我愈发想要逃离。

走出万岁殿,看到符巧樱提着食盒在门口恭候。

不知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不知我与柴荣的谈话她听到了多少。

她虽然竭力维持着镇定,握着食盒的手却是攥得紧紧的,骨节发白。

见我出来,太监方通传:“主上,皇后娘娘来了。”

柴荣疲惫地道了声:“退下吧,朕要歇息了。”

符巧樱忙道:“主上,臣妾见您这几日政务繁忙,亲手给您炖了参汤。您喝了,补补身子。炖汤要用温火才好,臣妾怕火大了,又怕火灭了,足足在炉子边守了半日……”

柴荣顿了顿,道:“端进来吧。”

“是。”

符巧樱提着食盒进殿,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我。

放下汤,符巧樱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就被打发出来。

柴荣夜半召集军政要员进宫,商议亲征事宜。

符巧樱丢魂失魄地提着空了的食盒回延福宫。一路上,晃晃悠悠。

迈入寝殿,卷起珠帘,遣宫人们退下,符巧樱方唤了声:“银镜——”

妆台后一扇密门打开,银镜从内室走了出来:“情形如何了?主上肯不肯将那个祸害送走?”

“我没有想到,那个贱人在主上心中的分量这般重。”符巧樱道。

“主上不愿将她送走,朝臣们定会非议。娘娘您不必担心。”银镜胸有成竹道。

“不,主上决定,御驾亲征。”符巧樱咬牙道。

“什么?”银镜惊道。

她想了这个法子,原本拿定了,如果柴荣愿意送王兰因走,能除去眼中钉,还能加深柴荣与赵玄郎之间的裂痕;如果柴荣不愿送王兰因走,后周的大臣们定会给他压力,君臣离心,让柴荣众叛亲离。

这两个结果,都对她、对契丹有利。

万万没想到,柴荣竟决定开战,还要亲征!

帝王亲征,士气鼓舞,若是后周真的赢了,自己不是成了契丹的千古罪人了么?差事办成这样,怎么跟耶律贤小王爷交代?

大漠的星星那么明亮。小王爷策马,亲自为她送行,说萨满天神在上,他与她人各两方,各自努力,来日,高处见。

为他这句话,她在异国一待就是三年。

小王爷多么不易。自幼父母在叛乱中被杀。他的堂叔父耶律璟平息了叛乱,却也夺了皇位。耶律璟皇位来路不正,昏庸残暴,契丹在他的统治下一年不如一年。小王爷心怀大志,忍辱负重,认贼作父,得以被收养在宫中,为的就是来日,能建功立业,收服各方,光明正大地夺回皇位。

小王爷相信她,对她寄予厚望。

她怎能让他失望呢?

萨满天神啊,她一定要阻拦此事。

不能因为她的失误,让小王爷获罪,功亏一篑!

她连夜飞鸽传书给耶律贤。

翌日,柴荣上朝,当众宣布了御驾亲征的决定。

国丈符彦卿煽动一帮勋贵,齐齐跪求主上三思。

柴荣坚持。

正胶着之际,前方来了八百里急报,主帅李筠,被契丹所杀,人头装在匣子里,由战马拖着,送到后周军营,将士们一时间都没了主意,请主上决断。

柴荣拍案道:“契丹欺人太甚!自太祖开国以来,后周何时受过此等屈辱!蛮人天性桀骜,可压不可惮。一朝示弱,便会被视作软弱可欺。《吕氏春秋》有言,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当此之际,卿等与朕,更该齐心协力,击败蛮人。难道,非要等契丹的战马,过了黄河,攻到开封城下,卿等才愿战吗?国家大事,生死存亡,再要怯缩,与卖国何异?”

朝臣们齐刷刷跪下。

李筠的死,让反对战争的一派敛了口。谁敢承担“卖国”的罪名?

众人高声唤道:“陛下亲征,天纵英明,必克契丹,得胜还朝!”

契丹原本以为,杀了李筠,能震慑后周,让后周不敢战。谁知,这个侮辱性的举动却让后周朝堂出奇的君臣同心。柴荣的君威,赫赫立于群臣之前。

耶律贤反助了柴荣。

自古以来,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

耶律贤到底是年轻、气盛啊。

柴荣亲征的各项事宜,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满开封府,阛阓之间,市井之中,就连匹夫、老妪、孩童都在称颂着主上的英勇与圣明。

柴荣仍将我和赵玄郎困在宫中。

晌午,我正准备给大哥写信,忽听红菱跑来,急急道:“王宫令,太子殿下在上书房跟几个宗亲家的孩子打起来了!凭谁去拉,太子殿下都不撒手。主上正跟兵部尚书议事,扰不得。奴婢们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来请您了。您的话,或许太子殿下肯听……”

肉团团从来都不是好斗的孩子。

我连忙起身,跟着红菱去了上书房。

远远地见肉团团跟几个孩子厮打,二皇子柴熙谨在一旁哭着。

我冲上去,将孩子们分开。

肉团团额头被砚台砸破,正流着血。

我一边命红菱赶紧去喊太医,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娘亲,太傅休沐,他们几个欺负二弟,骂二弟是贼妇养的,还逼二弟喝墨汁,我这做哥哥的,怎能不管?”肉团团气愤道。

二皇子捧着肉团团的头,细细吹着,大大的眼恐惧又感激:“哥哥,你疼不疼?”

这一幕,很是温馨。

两个小人儿,友爱和睦。大人的算计、狡诈,并不影响他们小兄弟之间的情意。

“你年纪尚小,再碰到这样的事,可不许自己动手了。禀与你父皇,或是太傅,他们自会处置的。”我向肉团团道。

“知道了,娘亲。”肉团团道。

这孩子啊,纯净又仁义。

太医给他包扎好伤口,我牵着他的手,往外走。柴熙谨亦走出上书房。

他看着我牵着肉团团,眼里满是羡慕。下一刻,经管他的嬷嬷高声唤着,他哆嗦了一下,答应着,跟着那嬷嬷走了。

用罢午膳,天上飘了细雨。细雨落在新柳上,绿意似又浓了几分。

我哄着肉团团睡午觉。

听得东殿外头几个伺候的小太监小声议论着:“听说主上准备带着赵统领一道去契丹。”

“什么赵统领,不过是马夫罢了。”

“是是是,马夫。主上为甚要带他去呢?”

“能为什么?为王宫令呗。主上亲征,少说要几个月,留姓赵的马夫和王宫令在宫里,主上能放心么?”一个小太监神神秘秘道。

我起身,踱到殿外,那几个小太监忙散了。

我疾步向马厩走去。

细雨蒙蒙,此去柳花如梦里。

赵玄郎收拾着简易的行囊,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唤我:“王兰因!”

“你干嘛每次都连名带姓地喊我?”

他轻咳了一声:“这样比较郑重。”

“你已经接到命令了?”

“嗯。”

“你真的要跟柴荣去契丹么?行军之时,你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想拦阻他:“我准备给大哥写信,让他帮帮我们。”

“骏因兄已写了信来,上面提到了你,让你好好在宫里待着。耶律贤的目标既然是你,你随军去了,更不利形势。我跟骏因兄的看法是一样的。”

他从包裹里抽出一封信函递给我。上面果然是大哥的笔迹。

“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冒险。”我道。

他坐在那张破旧的**:“眼下这是我唯一自救的机会。我是行军打仗的人,沙场是我的归宿。不管是做马夫,还是做将军。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我自己。王兰因,等我为自己挣回清白,挣回荣耀,我带你回赵府。”

“老赵,你若是死了,叫我采谁的心去?”看着他这些日子清瘦了许多的面庞,青青的胡茬,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惦念。

碧绿丝丝垂旧事,为谁摇落为谁眠。

我坐在他身边,他青青的胡茬,掠过我的额:“王兰因,你要听话。”

“不听。”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在宫里盯着。前日夜半,我运送马料回宫晚了,看见一个女子在西宫的墙角放信鸽。我赶上前,她跑了。我追上,竟跟丢了。她消失的方向,约莫是在延福宫。我担心宫里有异动,或与外邦有关。”赵玄郎严肃道。

“那,我若答应你,留在宫里,你有什么好处给我?”我瞪着他。

他笑了笑,像是陪我胡闹似的:“我把我的心给你。”

我伸出手掌,覆在他的心上。

心跳,如此熟悉。如同在我自己身体里一般。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在记忆里,我最后一次送他出征,他再也没回来。这次呢?他能平安回来吗?

我空****的心口,又痛痒起来。

心口空****,天地也空****。

马厩外,不久前开得热烈的梅花树,毫无预兆地枯死了。

梅树突死,世有大变。

这次北伐契丹,究竟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