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的眼神,就像那夜兰心堂的大火,熊熊燃烧,将这桌上的清酒、殿中的雕梁画栋、除了他与她以外其余的人,都焚烧殆尽。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伤的渴望。
贺兰,你几时回来的?
他没有问,你是不是贺兰。他没有丝毫的质疑。一个期待太久的人,下意识里,把突如其来的可能,当成了确定。
我胸口一阵钝痛。
那重新萌芽、生长出来的心,似疾风刮过,摇摇晃晃。
老赵,老赵,这一世到人间,你是否真的爱我?
如果你爱我,为什么认不出我?
为什么把别人当作我?
回头看看,他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
所有的亲密,所有的甘甜,都是含含糊糊的。
我将酒杯握得很紧,很紧。
抬头,赵文的视线恰好看向我,轻轻柔柔,带着一如既往的关切。
这个容貌像我的太子妃,是从哪里来的?
赵文与她今夜出现在这里,真的是南唐为了庆贺后周新君登基吗?
赵玄郎离了席,上前两步,周娥皇连忙后退。
赵文颔首:“赵统领认错人了。”
赵玄郎僵在原地,不可置信。
符巧樱坐在高处,看着眼前这一幕,早有预料地笑了笑,扬声道:“这位,是南唐的太子妃。南唐遣太子、太子妃前来恭贺,是表诚意,大周身为上邦,当以礼相待。赵卿,你失态了。”
赵玄郎沉默地回到席上,一整个晚上,恍恍惚惚。
当初,我在人间消失后,他掘地三尺,寻找贺兰。
恰真的贺兰,也在战乱中死去了。
他找遍晋城的角角落落,晋城的太守府,贺兰的亲眷家,杳无踪迹。
于是,他便认定了贺兰已死。
周娥皇的出现,乱了他的心神。他的思念,他的愧疚,他的牵挂,搅在丝竹管弦之中,声声凝噎。
符巧樱语笑嫣然,说着新朝初立,各位要齐心协力的话,俨然一个得体的皇太后。
席上的人,各怀心事。
亥初,晚宴终于结束了。
符巧樱和肉团团在宫娥的簇拥下,离了琼华殿。
众人散去。
我走到殿外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拦住我。
是肉团团。
他偷偷跑回来找我。
身穿龙袍的他,面庞依然稚嫩,他仰头,含着泪花,问我:“娘亲,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父皇是战死的。”我摸了摸他的头。
“真的吗?宫里……宫里好多人都说,父皇是被赵统领害死的,以后赵统领还会害死我……”
“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的谣言。肉团团,你已经是君王了。君王要辨得清黑白真假。”我肃然道。
肉团团揉了揉眼睛:“娘亲,我怕。你不在的时候,我只跟百岁说话。姨娘和外祖父,总是拿来许多政令,让我盖玉玺。我问他们政令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他们从来不告诉我。”
我抱住他:“别怕,娘亲陪在你身边。”
他将脸贴在我怀里,蹭了蹭,惶恐的面色渐渐舒缓。
主少国疑,冲龄践祚,多事之秋,他真正信赖的人,只有我。
那厢,赵玄郎失神地出了宫门,刚待跨上马,一个身穿南唐服饰的宫人急急跑过来,唤道:“赵统领,您且留步。”
赵玄郎悬了一夜的心,落下:“何事?”
“我们太子妃,在悦风楼等您。”南唐宫人说完,便走了。
赵玄郎下了马,返回宫中,疾步向悦风楼去。
纵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弄个明白。
否则,怎么甘心呢?
悦风楼,是宫中特设,安置外邦使臣的所在。
此刻,悦风楼静悄悄的。里头的灯火,若有似无。
赵玄郎推门进去,唤了声“贺兰”,没人应答。
他循着微弱的光亮,往里走。
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大屏风后,是一张床榻。
绯色的帐子放下来。
榻边的小桌子上,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光亮微弱,明明灭灭。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隐隐的烛光照着,**的女子是周娥皇。她闭着眼,脸上潮红。
“贺兰,你怎么了?”
**的女子口中喃喃道:“药,药……席间,我的酒里,有药……”
“何人要害你?”赵玄郎走到榻边,将她扶起。
周娥皇双眼没能睁开,浑身绵软无力,瘫在他怀里。
初夏,夜来香似紫色云霞,在窗边散发着淡淡清香。
我将肉团团送回万岁殿后,准备去找赵文,问个清楚。
谁知,他主动来找我了。
清月下,他在花坛边等我。
我走上去,揪住他的领口:“周娥皇是谁,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只是南唐一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子,南唐朝廷给我定的太子妃。我不想娶妻,但推却不得。这回,我与她遵南唐朝廷之命,来开封府朝贺。我就想,为你试试那赵玄郎,也未尝不可。”
赵文顿了顿,平静道:“颜萝,前世今生,你都对赵玄郎如此执着,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值不值得你的执着吗?”
我气冲脑门,狠狠推了他一把:“糊涂!你给我添乱添得还不够么!你知不知道这后周皇宫有多少豺狼虎豹,等着算计他!你还巴巴送上来!”
赵文又哭了:“颜萝,我比任何人都怕你受到伤害。你以为你是两年前在奈何桥边才与我相识,对么?其实不是。我跟了你千千万万年。你惹祸,我陪着你。你下地狱,我陪着你。你去闯银河,我陪着你。你剜心失忆了,我就重新出现在你身边。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你快乐。颜萝,我只希望你快乐。如果有一天,你灰飞烟灭,我也陪你。”
这时,一队御林军举着火把,往悦风楼的方向而去。领着侍卫的,是符巧樱。
“出大事了!”
我连忙跑向悦风楼。
火把照亮悦风楼。
赵玄郎怀里是身披薄衫的周娥皇。
符巧樱大喝一声:“赵玄郎,先帝对你如此器重,哀家与主上对你又是如此信赖,你却这般辜负皇恩,轻薄南唐太子妃,欺侮外邦,意图在国丧之期挑起战乱,无德无忠,狼心狗肺,万死难赎!来人!将他立即拖出去,斩首!”
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她是如此急不可耐地要处死赵玄郎,生恐晚一步,就来不及了。
我不禁联想到柴荣临终前对我的那个托付:兰因,一定要查清丹阳军内乱的真正原因。
二皇子之死,宰相魏仁浦八百里快马传信给柴荣,柴荣当时到底发了什么政令回来?
那政令被何人截获?与丹阳军的叛乱有无关联?
符巧樱要处死赵玄郎,是害怕,还是心虚,抑或想要掩饰什么?
御林军冲上前去。
符巧樱重重道:“立斩无赦!”
今夜的宴饮,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