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延福宫,弥漫着江篱香的味道。
江篱香,如雪里疏梅,霜头寒菊,迥与余花别。
此香名贵。
千金难得。
自符巧樱做了太后,延福宫里的江篱香就没有断过。
内廷曾提议,让太后移宫,搬到正阳宫去。符巧樱以一句“不愿居先姊宣懿皇后之所”拒绝了。符挽樱虽居凤位,但早早离世,不得善终。符巧樱不愿同姐姐一样。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符巧樱习惯了延福宫内室的银镜。尽管她掌权之后,银镜已经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内室了。但符巧樱格外留恋从前落魄、被柴荣冷落、被阖宫嘲笑时,银镜安慰她,鼓励她,与她相拥入眠的日子。
那种被温暖的感觉,珍贵极了。
银镜之于符巧樱来说,不仅是智囊,是伴侣,更是精神依托。
杳杳残月,穿墉于归。
陈桥驿兵变,赵玄郎举起反旗,彰德军附逆,就连一向驻扎在西南的王骏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还朝相助了。
符巧樱火急火燎召见朝中武将,把周边所有能调的兵,全都调入京。
在这纷乱时刻,银镜简衣夜行,到宫苑角落的假山旁,一个黑衣人在假山后等她。
银镜急切道:“王爷那边情形如何了?我可以回去了么?”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回去?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么?你弄巧成拙,让赵玄郎得了势。他率大军快要杀到皇宫,势不可当。赵玄郎做皇帝,局面比符太后掌权对契丹更不利。你屡屡办坏了事,还想回去?”
“我,我也不想如此的……上次千辛万难从天牢中逃出去,我,我就想回契丹,可思及任务没有完成,我就又咬牙留在了这里。我事事为契丹着想,为王爷着想,连我亲生儿子的命都舍去了……”银镜抓住黑衣人的手臂。
黑衣人一把将她甩开:“皇帝老贼病重,王爷在大都夺嫡,离成功只差一步。你,不能回去。你的存在,会让所有人知晓,上次的战争,起因在于王爷。你的存在,不利于王爷日后安定与中原的关系。你就是王爷的污点。”
他从怀里扔出一瓶药来:“这是你的出路。它会让你走得很安详,无丝毫痛苦。就当是你为王爷来中原几年的奖赏吧。”
银镜的面色比残月更惨白。
她握起药瓶,眼泪流出,却又笑了。
她原本想争辩几句,哀求几句,在看到这瓶药时,她忽然没有力气了。
“王爷很快就是契丹皇帝了吧?”她的声音很缥缈。
黑衣人没有回答她。
银镜又笑了。
他说,萨满天神在上,来日,与她高处见。
可真的到那一天,他的高处是没有她的啊。
她是他的污点,是他谋划算计的证据。她作恶多端,满身罪行,不过是他踩过的一架梯子罢了。
故乡,故乡,她回不去她的故乡了。
“你告诉王爷,萨满天神看着他呢,萨满天神看着他呢,萨满天神看着他呢……”她的每个字,都似悬在心上的刀。
说一句,凌割一回。
黑衣人闪身离去。
银镜靠在山石上,忽然想起耶律贤送她来中原那日,大漠的小雨,想起二皇子柴熙谨意外死去那日的呼唤,无声饮泣。
她什么都没有了。
王爷,孩子。
她赔上了自己的一生。两手空空。
仰头,残月疏星,仿佛都舍她而去。
除了死,她没有任何归处。
攥紧药瓶,她丢魂失魄地在宫中飘**。
宫外,喊叫声交织着欢呼声,鼎沸不绝。
延福宫内。
太监跌跌撞撞地进来,向符巧樱道:“太后,主上他,他……”
符巧樱猛地站起身来:“主上如何了?”
“主上不知几时,命人写好了退位诏书,悄悄跑去城楼上,将诏书给了赵点检,诏书上写着,写着禅位给赵点检……国丈急着赶去,没拦住。现在外头那些禁军,已经将龙袍披到赵点检的身上,山呼万岁了!”太监气喘吁吁道。
“孽障,孽障……”
符巧樱骂着,绝望交织着愤怒,脚下一个踉跄:“姐姐,姐姐,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转瞬,又嘶吼道:“谁,是谁给他写的退位诏书?查出来,乱棍打死!”
太监连忙扶住符巧樱,仓皇道:“太后,赵点检带人即将闯进皇宫了!”
符巧樱凄厉地哭起来:“乱贼,都是一群乱贼!”
这时,银镜走进殿内。
符巧樱像冷极的人,看到一点火焰,连忙扑上去:“银镜,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银镜没有回答她,脸上的表情,麻木又空洞。
“那些主意,都是你给我出的……”符巧樱抓住银镜的肩:“二皇子死后,宰相魏仁浦快马传信给先帝,先帝发回密诏,疑是被我所害,有废后之意。我恨他不信我。是你说,到这一步,必须自救,只有先帝死,我及时掌权,才能免除祸害。赵玄郎还朝,又是你说,必须想法子处死他,谋害先帝的秘密才能永远被遮掩,我才能自保……这些都是你教我的,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银镜没有回答,任符巧樱紧紧抓住她。
符国丈疾步进来,头上的官帽掉了,衣裳上沾着血污。他厉喝道:“太后,方才老臣归来之时,远远见她与一名黑衣人密谈,待要上前捉拿,那黑衣人跑了!这契丹细作,首鼠两端,您被她骗了!到这一步,您还不明白吗?”
符巧樱的手,缓缓松开。
江篱香,牵牵绊绊。
符巧樱摇了摇头:“是啊,到这一步,怎么还能想不明白呢?怪道柴荣总说我蠢,我真是蠢啊。你来到我身边,说要助我。我信了。因为从没有一个人对我像你对我那样好。可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
符国丈愤而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砍向银镜。
银镜闭上眼。
横竖,她已无生念。
忽地,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父亲,不要。”
是符巧樱。
银镜抬眼看向符巧樱。
她从这个女子的眼中看到了与曾经的她十分相类的执拗。
符巧樱的手,掠过她的发,就像从前许多个子夜,她安抚符巧樱一样。
“你跟我说,济源的那两条漭河是两个相爱的女子,她们不为世俗所容,便化作湖泊,永永远远在一起。我一直都记得。”
符巧樱的眼泪落在银镜的手上:“也许,连这个传说,你都是骗我的。可我当真了。你看这延福宫,里里外外都是牡丹花,红牡丹,白牡丹,魏紫牡丹……因为你说你喜欢牡丹花,我就放在了心上,想让你快乐。”
牡丹。
银镜苍凉地环顾四周。因为耶律贤说,中原的土壤肥沃,牡丹长得好,总有一天,他会猎马中原,为她摘最美的牡丹。
耶律贤终是没有为她摘牡丹。
为她摘牡丹的人,是符巧樱,这个她视为棋子、欺骗利用的人。
命运何其讽刺啊。
半晌,符巧樱的眼神,像夏日里萤火虫飞过的清凉的夜色:“你走吧。我放你走。”
银镜怔怔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放你走。城门快要被攻破了。我是太后,走不了。你走。”符巧樱道。
最后的最后,符巧樱还想着她的安全。
银镜那冷透了的心,颤了颤。
“砰”地一声巨响。
城门被攻破。
大军山呼海啸地闯进宫来。
符国丈慌慌张张地往皇宫后山逃去。侍卫逃了。太监宫人都逃了。
银镜没有走。
她将符巧樱拉到妆台前,认认真真地给符巧樱涂着胭脂。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古时,女子与女子相恋,世人称之为“磨镜之欢”。
银镜看着镜子中的两人,道:“那个传说,我没有骗你。”
灯火明亮。
“我陪你,一起死。兵败如山倒,我们不受旁人的侮辱。”银镜抓起灯台。
符巧樱点了点头。
银镜用灯台,点燃了帷幔。火烧了起来。
两个女人,坐在火中央,与满宫的牡丹、江篱香,一同燃烧。
谢谢你给我满身罪恶、充满灰暗的人生,一点清欢。
宫门大开。
火光冲天。
这厢,我抱着百岁,走上城楼。
肉团团看着延福宫的大火,蜷缩成一团。我把百岁抱到他面前。百岁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伤口淌出的血,滴在他的身上。
肉团团用脑袋抵着百岁的脑袋,问我:“娘亲,百岁会死么?”
“不会,娘亲跟你保证,百岁会长命百岁。你同我一起,去找太医治好它。”我轻声道。
沉默片刻后,肉团团将小手递给我。我牵着他起来:“娘亲爱你。很爱你。我从此以后陪着你。我们不分开。”
“真的吗?”
“嗯。娘亲发誓。”
“赵点检呢?他能容下我么?”
听着肉团团这句话,我真切地感受到心口的刺痛。我重新长出的心,像是浸在腥咸的血水中。
“他会。他一定会。肉团团,你知道么,他是你的亲人。只是,前世,你们没来得及见面。”
“娘亲,我相信你。”肉团团郑重道。
我抱起百岁,牵着肉团团,下了城楼。
大军已经冲进皇宫。
身穿黄袍的赵玄郎,在万岁殿登基,定国号为:大宋。
沿用东京开封府为都城。
改元“建隆”。自此,显德七年,称为:建隆元年。
初为帝王,赵玄郎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命兰台令,拟立后诏书。
“王者握符御宇,继体守文。保于万方,允资外辅,率乎六列,实藉中闱。
彰德王氏,贤德温良,明理晓义,为朕正妻,济朕艰难,同勤开国,实为良配。
今,寰宇肃清,朕登大宝,允赖相成,宜正位号。钦为永命,立为皇后。”
济朕艰难。
实为良配。
他用一封轰轰烈烈的立后诏书,履行了他在赵府门前的承诺。
可我,害怕这样的结局。
柴荣临死前说的话,在我脑海中回响。
“兰因,如果赵玄郎做了皇帝,你与他会不得善终。”
我站在内殿等他。
他向我走来。
身上的龙袍,闪耀人眼。
“老赵,”我开口,莫名哽咽:“我以为平安之后,我们的归宿,是回赵府喝茶饮酒。在北境阵前,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走近,抚了抚我额前的发,神情很复杂。
“兰因,现在这样,不好么?我一直有个理想,结束这纷纷扰扰的乱世,建立大一统的王朝。或许,成为帝王,才能名正言顺地南征北讨,再也不会有阻碍。”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注定是光耀史册的人。怎么会同我回赵府喝茶饮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