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不静。

前朝宰相魏仁浦,听闻赵玄郎“黄袍加身”,带领一帮效忠柴荣的文臣,在宫门口怒骂赵玄郎趁先帝驾崩,欺凌孤儿寡妇,夺了大周的江山,欲集体自尽,向新朝示威。

赵玄郎闻听消息,连忙赶了过去。

新朝初立,许多事情需要忙碌,各方要安抚。

他一夜没有合眼。

太医来万岁殿,给百岁治伤。取出箭头那一刻,百岁疼得战栗,肉团团紧张地手心沁出汗来。

好在,太医说,百岁是在奔跑中受的箭伤,伤口不太深,无有性命之忧。

上罢了药,百岁昏睡过去。

我叮嘱太医隔几个时辰来给百岁换一次药。太医忙不迭俯身,道着:“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太医走后,我搂着肉团团,在内殿睡去。

醒来,天微微亮,我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圆圆的脸红红的,我伸手一摸,他额头滚烫。

经历昨晚的大变故,他着了风寒。

我起身绞了凉帕子给他敷在额头上,忽听得外头几个大臣的声音。

“陛下,从古到今,亡国之君,安有不杀之理?后周太祖,灭了后汉,建国开基,后汉皇室,被杀得一个不剩。开国者,不应有妇人之仁。”

“后周统御中原十年,广有根基。似魏仁浦这般忠于前朝之人,不在少数。陛下,若是不杀柴宗训,后患无穷啊!”

赵玄郎始终未发一言。

我听到这里,疾步走到正殿。

赵玄郎听到动静,看向我。

晨光熹微中,他与我对视。我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

这一闪而过的犹豫,让我恐惧。

“老赵,你不能这样做。你绝不能这样做。宗训甘愿禅位于你,你怎能要他性命?”我高声道。

殿内的大臣纷纷道:“皇后娘娘怎可这般跟陛下说话?陛下九五之尊,当尊之敬之。”

赵玄郎沉默片刻,道:“封柴宗训,为郑王,居摘星楼,享亲王俸禄。”

群臣哗然。

赵玄郎轻声向我道:“王兰因,我听你的。”

他向我妥协了。

然而,我听了这句话,并没有欢喜。

满殿的杀气,让我担忧。

“陛下,不可啊,大宋初立,根基未稳,留下柴宗训,就是为后周留下了复国的可能,难道您想等着后周勤王之师掀起动乱吗?”大臣劝道。

“此事不必再议。”赵玄郎重重道。

万岁殿易了主。

雕梁画栋依旧。

赵玄郎把昔日赵府的那座烛台,搬到龙书案边。旧烛台,不弃。旧人,厚待。

所有跟着他的禁军将领,都得了高官厚禄。

他封已故的原配夫人贺兰为孝惠贺皇后。

赵老夫人,做了太后。

原来赵府的两名妾室,青桃和宋小娘,依常例,进宫做了嫔御。

就连与他有过龃龉的弟弟赵匡义,都被封为开封府尹。

朝中,最令人瞩目的,是我的母家王府。

王饶成了国丈,又被加封为一等承恩公。章氏,成为一等承恩公夫人。赵玄郎亲书一块匾额“慈母情长”,送去王府。无上荣宠。

大哥被封了侯爵,领兵回了西南。

王饶和章氏进宫谢恩的时候,来看我。

我在内殿照顾肉团团和百岁。

王饶看我眼神,很是恭维,口中不断地啰嗦着:“上天庇佑王家啊,祖宗有德!从前臣找人批卦,人家说三姑娘一定是会做皇后的。果然应兆今日!皇后娘娘您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该想着替陛下添个皇子才是……”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我被害、喝下绝子药的事,讨好道:“老臣从彰德寻来几名赤脚名医,皇后娘娘您可以宣进宫来,给您瞧瞧……您不能总跟郑王走得太近,他的身份,终是尴尬……等您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就能想明白了……”

“王饶,你莫要胡说了,”我一边给肉团团喂药,一边道:“什么祖宗有德?你忘了在陈桥驿,你做了什么?现在倒知道说便宜话。”

王饶讪讪道:“你娘能有多大力气?当时,臣要是想夺了她手中的剑,还不容易?怎会被她要挟?臣心里是真的想助姑爷,哦,不,是助陛下……自己的闺女,自己的姑爷,岂有不护着的道理?”

“你退下吧。”

我不愿再听他聒噪。

王饶俯身,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喂完药,我放下药碗。

章氏坐到我身旁,道:“兰因,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对郑王好,维护郑王,娘能理解。只是,你莫要因此跟姑爷生出龃龉,说话和软些,知道么?姑爷坐到这个位置上,亦有不得已之处。你爹虽然有私心,但寻来的名医,你还是要看。不论怎样,自己有个孩子,才好。”

见我怔怔地,她又道:“娘问过庙里的道士了,你一定能有孩儿的。”

我胡乱点了个头。

所有人都希望我能生个孩子。

可我现在最忧虑的,是肉团团的安危。

几日后,肉团团的风寒好了。百岁的箭伤,也痊愈了。

依圣旨,肉团团需迁往摘星楼。

那晚,我送他过去,看着他和百岁安顿好,方转身离去。

不到半刻钟,听见百岁的叫声。

摘星楼的灯,全灭了。

我浑身一激灵,奔回摘星楼,见百岁咬着一个男子的腿,那男子举刀,正砍向肉团团。

我上前,与那男子厮杀。

男子似没有料到我会去而又返,打斗几个回合后,从窗口跃下逃走。

虽然他蒙着面,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石守信。

是石守信。

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万岁殿,灯火通明。赵玄郎坐在龙书案边,翻看军报。

我疾步走进去,走到他面前。

“你答应过我,放过柴宗训。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赵玄郎抬起头:“王兰因,你在说什么?”

“石守信今夜去摘星楼,暗杀柴宗训。如果不是受你之命,那么,就是他擅作主张。你马上下旨,杀了他,我便信你。”我道。

赵玄郎道:“不会是石守信,不会是他。”

“是吗?你敢现在就把他叫过来吗?看看他腿上有没有百岁咬的伤!”

赵玄郎起身,握住我的手:“王兰因,罢了,郑王无碍,这件事就莫要追究下去了。新朝初立,不宜拿自己人开刀。”

我甩开他的手:“石守信敢把黄袍披在你身上,敢暗杀柴宗训,下一步,他还会为你做什么?你必须处置他。”

“石守信为了我,伤痕累累,这月中旬,马上就要袭占荆湖,于兄弟之义,于国家军情,我现在怎么能处置他?”

赵玄郎抱住我,蹭了蹭我的脖颈:“忙了好几日,皇后,今晚,我同你一起睡。”

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失望极了。

“不必。从现在起,我就搬去摘星楼,同柴宗训同吃同住。我日夜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