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决然地离开万岁殿。

夏日的夜晚,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明月高悬。

我不想与他生出龃龉的,我也想像章氏叮嘱的那般,和软些,可事关肉团团的性命,我怎能和软呢?

这一次如果不追究,就会有下一次,下下次,石守信那帮开国的功臣们不会放过肉团团的。

肉团团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后周的覆亡,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这些人是后周的叛臣,时时刻刻宣告着“黄袍加身”的夺权之路。肉团团的存在,也是后周复国的可能。

就算肉团团躲到天涯海角,这些都无法改变。

所以,要杜绝此事,必须在第一次暗杀时便严惩,向世人表明赵玄郎的决心。

“王兰因——”

赵玄郎唤我。

我没有回头。

摘星楼中,受了惊吓的肉团团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百岁两只前腿搭在床榻边。

它仿佛懂得肉团团处境的险恶,想安抚他,又说不出话来,呜呜地叫着。

见我进来,百岁奔到我身边,仰头看我,深深的眼窝里淌着清澈的哀求。

我拍拍百岁的头:“好百岁,你别担心,我以后跟你们一同住在这里。”

百岁听了我的话,开心地摇头晃脑。它已经是头体型威猛的成年豹子了,在我和肉团团面前,还和小时候一样憨态可掬。

我躺在榻上,搂住肉团团,轻轻拍着他。

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

“娘亲,从前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你给我唱的那支歌,再唱一遍给我听,好吗?”

“哪支歌?”

“小鱼儿,过忘川,那个。”

“好。”

小鱼儿,过忘川,千千万万年。暮雨一叶舟,彼岸独飞雁。新结同心香未落,远行人你几时还。小鱼儿,游不过忘川……

我哼唱着那首歌,眼前仿佛出现穿着紫袍的我,站在忘川边,一手抚摸着隆起的腹,一手拽住破军星官的袖袍,请他不要走。他目光灼灼,定要参战。我怎么拉,都拉不住。我看着他的背影,五内如焚。

肉团团听着歌,熟睡了。

月光白白的,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锦被上。

太监进来,低声通禀:“皇后娘娘,陛下来了。”

“就说我已经睡了。”

须臾,有脚步声传来,赵玄郎走了进来。

我翻身,转过头去。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味。

太监问道:“陛下,点灯么?”

“不必。莫要扰了皇后歇息。退下吧。”

“是。”

太监退下。

他站在榻边,踉跄着,扶住灯台。

“王兰因,同我回去……”

我没有回答,佯作睡去。

“王兰因,我过几日就要远行去荆湖了。荆湖乃攸关之地,打下荆湖,就可西逼后蜀,东胁南唐,南可直取南汉……我,我离我的理想越来越近了……王兰因,天下大同,百姓们便从此再也不必受战乱流离之苦……”

他醉得很厉害,说话断断续续的。

“王兰因,你别逼我,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依然没有睁开眼。

半晌,他摇摇晃晃地离去。

我辗转反侧,终是从**起来,走出门外,他已不见影踪。

中旬很快就到了,赵玄郎率大军出发,去往荆湖。

他走后,皇宫里沉寂下来。

我每日带着肉团团去给太后晨昏定省。赵匡义常常进宫,给太后带来一些吃食、西域南洋的小玩意儿。太后很喜欢,总夸他孝顺明理。他的一切,在太后眼里,都是极好的。他也表现出极为恭顺勤勉的模样。开封府人人称他为“二千岁”。

有一回,我和肉团团路过御花园,远远似乎见他和青桃在一棵花树后头激烈地争吵,很激动的样子。

待我走近,又不见了赵匡义的影踪。只有青桃,倚着花树发呆。

她看见我,忙向我行礼。

我问道:“方才赵匡义在这里做甚?”

青桃低下头,想了想,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二千岁只是路过。”

青桃现在已经是青嫔了,居成平殿。

太后说过几回,让赵玄郎选妃。赵玄郎都推却了。唯有赵府的两个旧人,青桃与宋小娘,纳入后宫。青桃的位分是嫔,三品。宋小娘的位分是才人,七品。

青桃常常到摘星楼,与我一起打双陆。我们一起听话本,听曲。她没有像太后和其他人一样,厌恶肉团团。甚至,她还帮我给肉团团做了两双鞋,软软的,很舒服。

我知青桃从前在明月楼时,受过赵匡义的凌辱,拍了拍她的手,道:“他若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

“好。”青桃点点头,上前挽过我的手。

自我知晓她身世的秘密后,她与我更亲近了。

章氏带着王饶从彰德请来的赤脚名医,进宫给我治病,开了许多的药。

那些药苦得要命,我本不想喝,但章氏每每满眼期待、央求地看着我,我不忍拂她的意,统统喝了下去。

一个月后,荆湖传来捷报:大宋雄师,成功袭占荆湖,取得大胜。

整个开封府沸腾了。

百姓在长街上鸣鞭相庆。

就在这一天黄昏,众人都去太后所居的慈宁殿问安时,青桃端起茶盏,忽然用帕子捂住口,一阵作呕。她身旁的宫婢连忙奉上唾盂。

太后问道:“青嫔这是怎么了?”

众目睽睽之下,青桃款款起身,道:“回太后的话,今儿晨起,臣妾觉得身子不适,唤太医来瞧。太医诊过脉后,说臣妾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太后笑道:“这等大喜事,怎么不早早告诉哀家知道?成平殿的宫娥太监们,就该掌嘴。”

随即,命人取来彤史,翻看后,道:“六月初十夜,上幸成平殿。很好,很好。大喜啊!”

众人全都跪下:“恭喜太后,大宋国祚延绵。”

一片恭贺声中,我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

六月初十夜。就是赵玄郎酒醉那晚。

原来,他出了摘星楼,是去了成平殿。

青桃,怀了赵玄郎的第一个孩子。

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她为赵玄郎滚过钉板,为赵玄郎跟穆王爷周旋,为赵玄郎闯过北境。她做了太多的事。

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不是吗?我与她一直都是好朋友啊。

出了慈宁殿,我仰头看七月的合欢。一树苍翠,朵朵红花。婷婷袅袅傍路牙。

青桃追上来,像从前一样唤我:“夫人——”

我转头。

她急切道:“夫人,您别生气。待孩儿出生,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青桃都愿意献给夫人,做夫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