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青桃,你刚刚明明有机会将错就错。”

青桃久久不能喘匀气,艰难道:“夫人……你,你也知道,他们其实是来对付我的,是么?”

“是。我与你都怀有身孕,月份相当,我出现在本应你出现的地方,观内昏暗,他们匆忙之中,认错了人。你回来时,见此情景,可以躲到角落里,可你,还是出现了。”我坐在安平观檐下的石阶上,晚风拂面。

青桃看着我:“夫人,我说过,我对你,对他,都没有坏心。我承认,六月初十夜,是我的算计,我承认,一直以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私心。可是,我怎能没有私心呢?我年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我亲见父皇母后兄弟姐妹们、熟悉的嬷嬷宫娥们都被砍死,我父皇的肠子被掏出来,拖在地上……”

说到这里,她双手掩面:“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心计,早就死了吧?”

“青桃,你应该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留不得。这个孩子没了,你的麻烦就没了。”我扶住她的双肩。

“夫人,”她跪在我面前:“我得生下这个孩子。当年,藏身明月楼,我被迫喝下太多的凉药,伤了根本。能有孕,已然是奇迹。大夫说,如果失去这个孩子,往后余生我都不可能有孩子了。夫人……夫人,我无父无母,无亲无眷,我想生下这个孩子。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琼华殿的丝竹之声,隐隐约约传来。

伶人的曲子,带着盛世的欢庆。

“夫人,我想拥有一个亲人。”她叩首,哭泣:“道士说,他是一个男孩,我想叫他赵德昭,德是恩惠,昭是光亮。”

我想了很久,站起身来。

有这个孩子在,青桃仍会受赵匡义的威胁。

有这个孩子在,赵玄郎仍会有后手。

可她执意要保,我竟无法再说出劝她的话来。

也许是前世,自己的孩子也是月份大了,没生出来,深深知道那种痛苦,不忍将这种痛苦强加给青桃吧。

也许,是青桃今夜未泯的良知,让我对她有了垂怜。

也许,我从来不曾忘记在赵府与她玩耍的时光,也不曾忘记她说的“朋友”二字。

“青桃,以后,补汤莫要喝了。”我道。

她点头:“我,我,没有喝过。那些欣喜,是做给旁人看的。”

“你既执意如此,后头的路,肯定很难。你多保重。”

我迈步,走出安平观。

她爬起身来,扶着檐下的石柱,道:“夫人,谢谢你。”

我忽然回头:“青桃,友情是什么?”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这是唐代的王维送别友人的诗作。夫人,我想,友情,就是不舍。”

友情,就是不舍。

我踩着烟花的碎屑,走在宫道上,咂摸着这句话。

在我想着赵玄郎下一步会对青桃做什么的时候,南边传来紧急战报:南唐新近登基的国主李煜,假意对大宋称臣,却暗中训兵,准备攻打大宋。大宋在荆南的战舰,被秘密焚烧。

这个消息让我很吃惊。

我没想到一贯“不争”的赵文,在阴间常常劝我“退一步”的赵文,竟会干出这样的大事。

赵文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称臣了这么久,是想积蓄力量,打败大宋?

可他从无胜负欲。

被鬼差殴打,都不知道还手的。

在我的记忆里,他整天就是哭。好哭包。

青桃的事,被搁置一边,赵玄郎连夜筹备,准备出征。

赵匡义为表忠心,在这个节骨眼,请求参战。

当初去过南边战场,熟悉水战的将领,除了赵玄郎自己,其他的人,诸如石守信,都已经解甲归田。

剩下的,只有赵匡义,有水战经验。

赵玄郎斟酌再三,应允了。

大军出发那晚,赵玄郎身穿战袍,走出万岁殿。

“老赵——”我从榻上起身,走出来,喊道。

他回头。

“老赵,你,你还没有同我道别。”

“我见你在睡,没有喊你。再说,我出征原是常事。这次,也没什么不同。你在宫里,好好养胎。”他道。

“我昨天去安平观上香,那香总是点不着,我隐隐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他摇摇头,笑道:“王兰因,你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又是前世,又是上香的。依我说,宫中的安平观,就不应该有。若不是母后和大臣们聒噪,我早就把那帮子道士赶出去了。”

我与老赵,总有遗憾。坎坎坷坷。

从腊八祭天到现在,我们吵过,也僵持过。

可他要走,我又好难过。

怕他受伤。

怕他出事。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跟我道别,我又胡思乱想。他从一个备受猜忌、处境不好的武将,到万人之上的帝王,还会像从前在赵府时那样包容我吗?这许久的裂痕,有没有让他动摇?

他大踏步走了,我在月下站了好久。

正月忽倏而过。

这场仗打了好久。

二月,早春晴朗。万岁殿门前的柳树,有黄莺飞来。

我没有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却听到他与南唐小周后的艳闻。

每一字,每一句,都那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