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娥皇病故了。她的妹妹周女英进宫为南唐国后。人称:小周后。

从南边战场回来的人都说,小周后天姿国色,且有英气。两军交战之际,她身穿紫衣,抱着琵琶,在阵前弹奏《兰陵王破阵曲》。

乐惊四方。

她会跳剑舞,在巨大的战鼓上,舞动宝剑,轻盈翩跹,宛若蛟龙,令人陶醉。

因为她,屡战屡胜的大宋军队,居然打了两场败仗。

是赵匡义,当众擒获了她,才扭转了军心。

南唐终是在脂粉繁华地沉醉太久,十里玉带河,花船灯不熄,满是五陵年少的缠头,官家小姐的金簪,世家子弟的酒杯,妩媚船娘的歌声。

将军解战袍,文官住青楼。

训练了许久的军队,积蓄许久的力量,在大宋的巍巍雄师下,还是败了。

南昌府,涌进宋师。

李煜和小周后,都成了战俘。

南唐战败那晚,有人亲眼看见,小周后进了赵玄郎的营帐。那一整晚,帐内靡靡之音不歇。

这件事在军中传开了。

很快,就连民间,也散播着艳闻。

加油添醋。极尽渲染。

南方的歌坊画匠,根据流言,酒后即兴发挥,画了一幅春宫图,取名《赵官家驭后图》,竟被哄抬到千两黄金的价格。

我命人暗中将那幅画高价买来。

这样腌臜的东西,不能再继续流传在市井。

我将这幅画在寝殿焚毁。

自始至终,我没有看那幅画一眼。

火焰燃起,渐至熄灭。

我想将自己的不安,随火焰一道熄灭。

多日以来,流言纷纷,可我不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周后上次来开封府,符巧樱设下圈套诬陷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告诉自己,这次小周后的事件,也是假的。他一向是克制的人啊。身为君王,他未曾贪过女色。

“娘亲,你在烧什么?”肉团团问。

我俯下身来,摸摸肉团团的脸:“娘亲在烧废纸。”

“亚父什么时候回来?他给我请的名医挺好的,近来睡觉安稳,没有再被疼醒了。”肉团团一边跟百岁玩儿着球,一边道。

“或许,很快了吧。”

我看着窗外,燕子在檐下飞过。

肉团团背诵着白居易的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下一句呢,下一句是什么?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乱花迷人眼了么?

不会,不会。

我在深深的宫苑中,等待着。

就和我前世一次次等待他一样。

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看到他抱着战盔坐在榻边,对我说:“王兰因,我回来了。你好么,肚里的德芳好么?”

我抱住他,将面孔贴在他冰凉的手心:“我很好,德芳也很好。老赵,我们从此好好儿的,不再互相伤害了,好么?”

“好。”

风,穿堂而过。

伸出手来,才发现是梦一场。

三月初,大军凯旋。

赵匡义作为前锋队伍,率先还朝。

在攻打南唐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中,赵匡义次次都是一马当先,奋勇杀敌,立下了赫赫战功。

期间,赵玄郎在阵前受了伤,急需一味珍贵的草药。赵匡义为了寻找此药,险些跌落悬崖。

赵匡义还朝后,第一时间,勒马进宫,向太后叩首问安。太后见他受了伤,泪水涟涟。

他对兄长的忠心,对士兵的亲厚,对母亲的孝敬,对敌邦的英武,在军中树立了极佳的口碑。

人人皆道二千岁是贤王。

从太后宫中出来,赵匡义带人将宫中的沁芳楼修整一番。

我问他将作何用。

他俯身道:“皇嫂稍后便知。”

我讨厌他恭敬的神情下那番得意的样子,我讨厌他面面俱到的虚伪。

我掐住他的脖子:“赵二,你休想玩花样,信不信,我杀了你。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皇嫂饶命,臣弟立了大功,您还要杀臣弟,定会引起军中众怒,母后,母后她也不会坐视不管……”他慌忙告饶。

我掐住他脖子的手,更重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王兰因鲁莽,我哪里顾得了那许多。”

“皇嫂,我说,我说……这沁芳楼,是大哥嘱我收拾的,给,给……”他脸上涨得青紫。

“给谁?”

“给……给小周后和李煜住……大哥,大哥要将他俩带到开封来……”

“胡说!不可能!”

“真的,我有半句虚言,愿死在皇嫂手下……”

我的手松开了。

整个人在明媚的春风中,有一种晃晃悠悠的失重感。

赵匡义趁机跑远:“皇嫂,您知道贺兰么?大哥的原配夫人。小周后简直比贺兰还强百倍……您,您见了她就知道了。”

我一路走到寝宫。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

七日后,赵玄郎回来了。

果然,他带回了李煜和小周后。

亡国战俘,为什么要带回都城?为什么还要安排住在皇宫里?

我有好多疑问。

可看到他欢庆的样子,我不想问。

我要等他主动告诉我。

我不信,流言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会一点不知道。

还朝之后,他很忙。

大宋的版图,比后周时,增了数倍之多。

田亩丈量,赋税缴纳,官员任免,士农工商的发展……好多事需要管。

春光懒困倚微风。

沁芳楼传来乐曲:“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我在沁芳楼下,拦住了赵文。

他还是一身白衣,如雾中良玉。

“颜萝,好久不见。”

“赵文,你来人间这么久,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从前,你一向厌战。没想到,你也有主动出击的时候。”我看着他。

“颜萝,我前世是一棵树,你相信么?”

“忽然说这个做什么?你不是在奈何桥排队去投胎的亡魂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奈何桥。”

他笑笑,摇摇头:“颜萝,你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我是阎罗殿前的一棵楝树。你栽,你养,你救。完全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