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阴间,长有五树。
桑,槐,楝,杨,柳。
此五树,在阴间被称之为“鬼树”。
楝树,又被称之为苦楝。
苦楝开花,碎花如针,洁白如玉。花蕊是淡淡的紫色,宁静淡雅。
我细细回想,脑海中有零星的碎片。
阎罗殿前,我亲手种下一棵苦楝。
我对苦楝讲我的心事。苦楝永远静静地聆听。
有一年,地府有煞星作乱,闯阎罗殿,它被连根拔起。动乱平息后,它枯死了。我割破手指,拿血饲它。女君之血,万年之灵。它又活了过来。
“颜萝,其实我很早就幻化人形了。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只是你从来不知道。你曾在奈何桥听一个亡魂念诗,觉得很好听,记下来,念给我。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贫家冷落难消日,唯有松筠满院凉。这首诗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这首诗好熟悉。
我被罗刹关在地狱,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时,念的就是这首诗。
他把聆听我的那段时光,当做最美的回忆。
“你爱上了破军星宿,可他给你带来了伤害。你剜心之后,昏倒在铜炉旁,是我把你抱回阎罗殿的。你忘记了一切。我跟阎王请求,重新出现在你面前,做你的跟班。这才有了你与我在奈何桥的相遇。我目睹过你的哀求,你的眼泪,他的决绝。我真的不想你再受第二次伤害。”
“这就是你用李煜的身份,烧毁大宋的战舰,暗中积蓄力量,向大宋出击的原因吗?”
“我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阻止你与他成婚。那我便打败大宋,打败他。他就不敢不听我的了。那我便有资格保护你了……”
他坐在石阶上抱住头,又哭了:“很可笑对不对?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如今败了,颜萝,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你呢?”
我坐在他身旁:“赵文,赵玄郎和周女英……是真的么?我现在很想知道这一点。”
“我不知道。”
我转身,扶住他的两肩,盯着他:“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赵文,到现在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周女英身穿紫衣是巧合吗?我第一次到人间就是穿紫袍。她比周娥皇更像我,甚至在你的**下,神态、动作,都像,对不对?”
“我确实有意**她。只是为了让她在战场上出现,扰乱赵玄郎的心神。从而获得取胜的机会。”他看向我,目光就像忘川的水,一眼到底。
“那一夜……是怎么回事?”
“我们被关押在俘虏营的时候。她跟看守的士卒说要去见大宋皇帝。后来的事,我并不知情。至于赵玄郎为什么要将我们带到开封府,带到宫中,我更是不明缘由。”赵文道。
沁芳楼中,周女英又在唱另一支曲子:“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唱的曲子,都是赵文的词。
赵文的字字句句,在她的口中,哀婉缠绵。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她趴在栏杆上,唤赵文:“陛下,别哭,回来。到臣妾身边来。”
我抬头看向她,一身紫衣,神色懵懂。
她多么像无心的我啊。
我已经好久没有那样无忧无虑的神态了。
我走进沁芳殿,上楼,到她面前。
她并不像旁人那样拜我,也不行礼。
“一个亡国皇后,如何还有心思唱小曲?”我看着她。
“要你管!”
听到她这句话,我恍如隔世。
这样的茫然,憨直,无畏。不就是我最初出现在赵玄郎身旁的样子么?
最初的贺兰。最初的王兰因。
我忽然有些懂了,赵玄郎为什么将她带到皇宫来。我与他之间,发生那么多事。有了隔阂,失了信任,多了沉重。而周女英,就是一张白纸,仿佛擦去了我与他的所有龃龉。
人生最美好,就是初见啊。
周女英,就是他的海市蜃楼。
我转身离去。
她唤住我:“喂,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夫君?”
“我没有欺负他。”
“我刚刚明明看见,他哭了。在南唐皇宫,他从来不哭。”她歪着头,想了想,指着我:“哼,我知道了,你是那该死的老赵派来的!”
我停住步子:“你叫他什么?”
“该死的老赵。”
我深吸一口气,将她拖到栏杆边,推着的她的上半身仰向外面。
她大喊:“你,你要干什么?”
“你什么都学我,看来功夫没学到。”
她蓦地问我:“你就是颜萝?”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夫君告诉我的。”她的眼神里竟有了恨意:“夫君日日念你,我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也不过如此。你嫉妒我,便想杀了我。可你也不想想,老赵要我侍寝,能怪我么?南唐灭了国,我怎能不从他?我不过是想换我和夫君安然无恙。”
这番话像一把刀,插进我胸口。
“他要你侍寝?”
“是。”
深深的恍惚过后,我松开手,下了沁芳楼。
赵文唤我。
我没有理睬,径自向前走。
赵玄郎在正殿忙公务,我走过他身边。
他听到脚步声,唤我:“王兰因,明天阖宫去行宫踏春,我们好久没有一道……”
我打断他:“我刚刚去沁芳楼了。”
他低下头,须臾,又抬头:“囚禁南唐国主,是想作为人质,跟南唐将领交易。大宋初立,数次征战,军耗甚巨,攻破南昌府后,便没有继续打下去。南唐还有许多将领,没有投降。”
他只说囚禁赵文的原因,却没有说囚禁小周后的原因。到了这一步,他仍然没有说出我最在意的问题。
“哦。”
我淡淡应了一句,回到榻上,躺下来。
他跟进来:“王兰因,我出征在外这么久才回来,你怎么对我如此冷淡?”
我闭上眼,一字不言。
他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离去了。
风吹着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
“夫人——”青桃唤我。
我睁开眼,坐起身来:“青桃,你怎么来了?你快要到临盆之期了,小心些。”
青桃咬咬唇,道:“夫人,我想跟您说,明日您莫去踏春。”
“为什么?”
“百岁它………忽然病了。想来郑王会陪着它。您留下照顾他们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