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郎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使劲摇了摇头,眼前的回廊、竹子、大红色的柱子,花花草草,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青桃,你竟然勾结敌邦,你,你……”
青桃艰难地跪在地上,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放在肚子上。
她不想这样做的。
可临盆之期已近,赵玄郎安排的稳婆、太医已经住进了成平殿。
明明快要生产,太医却中途换了生面孔。
她什么都懂了。
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一桩宫闱丑闻。赵玄郎绝对容不下。
这些日子,但凡入口的吃食,她都格外小心,能不吃则不吃。寝殿床榻的枕头下,放着干粮,实在饿了就吃几口。
太医开的药,她趁着抬袖掩嘴的功夫,全吐在袖子里。
她拼尽所能,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她也清楚,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真的到了生产那一步,她根本无能为力。
太医和稳婆,片刻之间,就能悄无声息地要了她孩子的命。届时,宣告胎儿落地即夭,她有什么办法呢?
宫里的孩子,落地即夭的,太多了。
她从小在后汉皇宫长大,太清楚那些手段了。
周女英找到她,她一开始是拒绝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背叛赵玄郎。后周覆灭,借赵玄郎之手,她大仇得报,于愿足矣,只想安稳地生活。
那天,太医请完脉,说就这几日,青嫔娘娘就会诞下龙胎。
夜半时分,她清楚地听见太医和稳婆商量,如何如何做,让胎儿死得不被察觉。
她睁着眼睛到五更,更鼓声敲得她浑身一激。
天色青灰,带着薄薄的晨雾,她到沁芳楼找周女英。
南唐国弱,无力战胜大宋。周女英要的只是赵玄郎死,大宋乱一阵子,他们夫妇二人可以趁乱,在一群南唐将领的保护下回南方,退到漳州立都。
她的孩子生下来,若是皇子,可以继位。那么,有后汉血统的孩子,做了帝王,九泉之下,后汉皇族亡灵可慰。
就算她的孩子生下来,是公主。那么还有夫人的孩子。夫人的孩子做了帝王,夫人便是掌权的太后。夫人那样好,不会为难她们母女。
孩子便也是安全的。
再退一步,她和夫人的孩子,都是公主。兄终弟及,赵匡义继位。他纵然生性好色贪婪,但他总不会为难自己的亲女儿。
青桃把一切后果都想到了。
然而到这最后一步,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办不到。
赵玄郎跌跌撞撞地前行,行宫乱了起来。
南唐将领带兵杀了进来。
行宫中侍卫只有数百人,根本不是对手。
形势万分危急。
赵玄郎拼力抵挡,受了重伤。
那些南唐将领,背负亡国之耻,招招凶猛,招招想要赵玄郎的命。
小周后站在檐下,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这是李煜的渔父词。
很快,她就能同李煜一道,从运河乘船回故国了。
她厌恶这里的人,厌恶这里的一切。
她恨打破南唐歌舞升平的赵玄郎。
她用这张像极了孝惠皇后的脸,乞得活命的机会,乞得陪李煜一同来大宋的机会。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求得机会,杀了赵玄郎,带李煜一道回南唐。
她爱的人,软弱无谋,她便替他筹算。他只需做他的风雅天子就好了。所有龌龊、狡诈、腌臜,都交给她。
她就要成功了。
她用手指蘸了行宫柱子上的鲜血,当作胭脂,抹在脸上。
她要用最好的样子,接他回家。
她会让他知道,她是世上最爱他的人,比颜萝好百倍、千倍、万倍。
马蹄声奔向行宫。
小周后的唇,被鲜血染红,格外美艳。
她还没有来得及从桃花春中醒来,宰相赵普带着皇城的兵马赶来,沧厉的声音道:“诛杀南唐余孽,保护陛下!”
原来是成平殿的一个嬷嬷,发现青嫔数次去往沁芳楼,此次行宫出游,又与小周后一道前往,举止神秘,便向宰相赵普,告发此事。
赵普素有智囊之称,得知这个消息,预感不祥,恐行宫出事,便点了皇城的兵马赶去行宫。
约莫一个时辰,动乱平息。
小周后被五花大绑,看着那些南唐将领的人头落地,瑟瑟发抖,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黑暗。
赵普请言,立即诛杀青嫔,外贼固然可恨,内贼更不能容,青嫔挟腹中龙脉,勾结外邦,其罪当处以极刑。
赵玄郎有刹那的迟疑。
赵普谏道:“通敌之罪,绝不能姑息。若陛下连此罪都能赦免,往后如何治国?”
赵玄郎沉默良久,摆摆手,赐了白绫。
我坐着马车,赶到行宫时,青桃正吊在房梁上。
她的衣裙飘**着,像极了诀别。
“放她下来!”
没有人敢动。
我拔出剑,抵在侍卫的脖子上:“放她下来。这是懿旨。”
我抑制不住我的眼泪,滔滔似海。
青桃被放下来,已奄奄一息。
她死死握住我的手:“夫人,夫人,我,我最后还是没有对将军下手的,我没有的……”
我将脸埋在她的手心。我其实料到了,青桃最后会心软。
“夫人,求你了,趁我还没咽气,找太医,催产,取子,帮帮我,帮帮我……”青桃乞求。
“青桃,我答应你。”
“我有一个奢念,将这个孩子,过到贺兰夫人名下,就,就,就没有人,没有人敢害他……将军,将军或许能,能……”她额上青筋暴起,苦苦撑着。
行宫的春天,起风了。
我看向她,认真道:“青桃,我就是贺兰。这件事,我答应你。”
“我,我隐隐猜到了,可我不敢确定……夫人,多谢你,我们,我们,我们是……”她笑了。
“青桃,我们是好朋友。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青桃,明年,春草还会绿,我同你还会一起打双陆,一起玩儿。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也会在一起玩儿……”我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