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捧来人参附子汤。

青桃大口大口地灌进去。

人参附子汤,可以吊着半条命。

青桃乌青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催产,催产……”她道。

乌药四两,前胡半两,**一两,蓬莪术二两,当归半两。

此药为催生安胎救命散,促使腹中胎儿下行。

青桃服了药,开始发作。

我守在她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喊叫,没有唤疼,额上沁满了汗,咬紧牙关。

夕阳洒在行宫,云霞映着落日,树木,宫道,都被染透了。细碎的光,从窗棂洒进来,在青桃的面孔上跳跃着,像是搅起了满湖的绚烂。

渐渐地,黄昏收起忧伤的线,红墙黛瓦,转至黯淡。天际最后的繁华,褪尽。

“快了,快了……”稳婆喊道。

青桃用尽所有的力气,然而孩子还是卡在产道,下不来。

她绝望地松开我的手。

“夫人,这也许就是,就是青桃的命……”

她家里所有的亲人都死绝了。她想给刘姓皇族,留下最后的一点血脉。她想给自己留一个亲人在人间。

这是她最大最大的念想。

我遣退了所有人。

屋里只剩我和她。

“青桃,你说友情就是不舍,我今天告诉你,友情,就是彼此成全。”

我将我的真气,渡入青桃体内。

我最在意的功力。我最在意的无情大法。

原来人间,无情最难。

青桃,我不愿想那么多了。

我不想看到你眼中凄凉的绝望。

我不想你如此悲苦的人生,最后的心愿破灭。

淡紫色的光芒中,啼哭声响起。

青桃的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我剪断婴孩的脐带,脚下一个趔趄

“青桃,你看,你的孩子出生了。男孩。”

我将孩子的小脸贴在青桃的脸上。

青桃像凋零的花朵,破败的布偶。她所有的生气,随着孩子的出世,都抽离了。

“德昭,他叫赵德昭……”她脸上爬满眼泪:“夫人,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没有遗憾了……”

“青桃,你还想要什么?你说,你说。”我趴在她身旁。

她摇摇头。

“你想见赵玄郎吗?我去把他捉来,我去给你捉。”我仓皇起身。

“不,夫人,不必见他了。有你,已经够了。”

“青桃,”我止住步子,流泪道:“我是颜萝,我是地府的女君,第一次到人间,是为了采阳,第二次到人间,是为了采心,贺兰是我,王兰因也是我………”

青桃艰难地笑笑:“我喜爱你,颜萝。你在我眼里是独特的,我知道你的特别。你永远那么莽撞,那么勇敢。国破家亡二十载,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给你唱地府的歌,青桃,走过阴路,你别害怕。”

我坐在她身旁,抱膝唱着:“九泉碧落花如雪,过阴路上香尘绝,素指阡陌芳菲挽,阎罗殿里道浮晓,姑娘,姑娘,一碗孟婆汤,是非留在奈何桥……”

云霞飞散,夜幕落下来。远山苍茫。

青桃从怀里摸出一枚皮影:“颜萝,送给你。”

青桃给我做的皮影。

皮影小儿,左手拿大刀,右手拿宝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横冲直撞,像极了我。

青桃在歌声里,咽了气。一旁的孩儿,甜甜地睡着。

我握住皮影,哭出声来。青桃,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友情。

心口缓缓抽搐着。

青桃的死,让我的心又长了许多。

很奇怪,我以为输了真气给青桃,功力会减退。

可当我拔出剑来,发现功力竟比从前增了好些。

无情大法,并非无情之人修炼。

我参破了地府最大的秘密:无情的最高境界,是有情。

殿外人影闪过,赵匡义冲了进来。

他奔到青桃身边,探了鼻息之后,跌坐在地。

这个好色贪婪的人,虚伪狡诈的人,第一次没有把伤心当作面具。

“青桃,你竟如此在意这个孩子。”

赵匡义伏在青桃心口上。青桃的躯体,尚有一点余温。

他剪了婴孩的胎发,放在青桃的手心。

“青桃,是我赵匡义害死了你,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想办法,留住这个孩子。”

我一把将他推开,步步紧逼,手中的剑抵着他的心口。只需一霎,便能让他立时丧命。

“我要杀了你,给青桃陪葬。”

“嫂嫂,您杀了我,有何益处?皇兄还是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我,我,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您给我半日的时间,如果我做不到,嫂嫂再杀我不迟。”他信誓旦旦。

我收回宝剑。

他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去。

带着他难得一见的良心。

不多时,太后带着群臣赶来,抱住婴孩,道:“这是赵家的第一个孙儿,大喜,大喜啊。”

群臣齐齐跪在地上:“太后大喜,官家大喜,天佑大宋,皇嗣延绵。”

我道:“青嫔临终前有遗言,愿将孩子过到孝惠贺皇后名下。”

太后道:“青嫔倒是个有眼色的,哀家看,这样甚好。孝惠贺皇后,身为原配嫡后,无所出,长子为继,合乎情理。”

群臣见太后应允,自是纷纷附和。

没有人在意青桃的死。

她的躯体,在晚风中凉透。

我沉默地给青桃清洗、入殓。

内殿之中。

赵匡义跪在赵玄郎面前,叩求:“求皇兄怜悯,留下德昭。”

赵玄郎双眉紧皱,不作声。

赵匡义从袖中摸出匕首,砍断自己的一根手指,血溅在地上。

“臣弟愿意在皇兄面前自残,以作惩罚。”

赵玄郎仍旧不作声。

赵匡义倏地又砍断一根手指,接着,又砍断一根……

接连断了三指,太后哭着进来,抱住赵匡义:“儿啊,我的儿。官家如此不顾手足,便连母亲,一起砍了吧……”

赵玄郎背过身去。

这件事,就这样,带着无限残缺地了结。

大宋初年,皇子赵德昭的出生,交织着宫墙罅隙里的秘密,交织着皇族秘而不宣的丑闻,交织着太后的欢庆和皇帝的淡漠,令宫中人讳莫如深。

皇子赵德昭,乃孝惠贺皇后所出,与青桃无关。

青桃没有任何追封,甚至原有的位份都被消除了。

宫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女子。

我将她葬在赵府小院的桃花树下。她说,那是她最干净最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