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这绝密工程尚在进行,绝密任务就压下来了。
而只有忽大年一人知道的绝密任务让他感觉到一种神圣。
当前这个紧要关头,技术人员是关键的关键。忽大年突然想到那个鸭舌帽尚未派上用场,便叫警卫员把黄老虎喊来,迎头就是呜里哇啦一顿斥责:大批设备正在进场,怎能把一个行家束之高阁?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可黄老虎考虑的不一样:连福是个敌伪留用人员,刚刚调离要害岗位,我们去沈阳外调的人还没回来,等把问题搞清了再用不迟,万一这家伙是个潜伏特务,在设备上搞点鬼,谁能负得了责任?
我负责,行不行?
不行……
不行?忽大年瞪起眼。
不行!黄老虎低下头。
唉,这个黄老虎也太执拗了,即便连福真有历史劣迹,为我所用有何不可?后来他不再听从天到地的解释,只用一句话就压住了:你知道我去北京开的啥会吗?我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入了非常时期,明白啥是非常时期吗?就权当他是我们抓的俘虏,你看解放战争三大战役,解放兵掉转枪口一样冲锋陷阵。但黄老虎想的依然是责任,说:你实在想调他回来,你请示上级,上级同意,我也同意。忽大年蓦然一怔,有些陌生地看看老部下,只好做了妥协:这样吧,给连福配个助手,实际上也是监控,万一这家伙搞破坏随时处置,料他就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不过,等那个连福真的缩头缩脑进了门,忽大年咋看心里都不是滋味。蓝色鸭舌帽遮着眼帘,黑色皮夹克紧绷腰身,特别是肩挎的帆布包特别刺眼,那应该是他给妹妹的生日礼物,现在咋背到这家伙身上了?这让他感觉别扭,便单刀直入,说:苏联设备马上就到齐了,设备组需要加强力量。连福一听就嘟囔:我就说嘛,这新工培训还是不重要,调度会上你一次都没提。忽大年一听就烦了:
哎,连福啊,你说咱这裆里的老二重要不重要?既要负责传宗接代,又要负责排泄尿骚,可你能见人就掏出来,显摆它有多重要吗?连福一听总指挥说粗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可忽大年却没笑,一字一顿提醒:现在抽你过去,两边都要兼顾!连福一个劲儿摇头:那不行吧?又不给我双份工资!忽大年腾地涌起一团火,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连福咽口唾沫,说:这是总指挥大人的办公室啊!
忽大年脸吊到地上,说:现在已经吹响了冲锋号,在部队就是让你去死,你也不能谈价钱!
连福不再吭声了,忽大年又想到那个满仓:你把那个乱窜的小和尚也招进来吧,咱们把人家庙堂占了,让他跟新工一块培训,不能放在指挥部惹事了。连福本想就势把招收黑妞儿的事挑明了,可话到嘴边又感觉会挨骂,万一让他把人退回去,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而且,面对这种浑身毛孔被战火硝烟浸染过的人,想找护身符的想法可能就是痴人说梦啊!
但是没过多久,忽小月却把那个惊天秘密给抖搂出来了。
她实在觉得这件事太诡异太可怕,搞不好让嫂子知晓了会闹出人命来,到时候哥哥就不好收场了。而且让她难堪的是,造成这个尴尬的人还是她的恋人,是连福这个没眼色的二货,把这颗定时炸弹放到了工地上,哥哥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火冒三丈,气头上都可能让他滚回沈阳去。
于是晚饭后,她有意在工房外边溜达,装出一副巧遇的样子,想试探哥哥对这事有多少准备。可哥哥开口就倒苦水,自采纳了连福同时安装两条生产线的建议,事情多得一塌糊涂,已准备把他借回设备组了。看到哥哥信心满满的样子,忽小月鼓起勇气说:哥啊,古墓里那些泥疙瘩都是垃圾,连福喜欢摆弄也不算啥,直接把他调回设备组算了,干吗是借调呀?哥哥没好气地说:我也觉得那些东西晦气,可公安局评估了非要抓人,要不是我死活挡住,答应内部处分,把公安的嘴堵上,他恐怕现在就蹲进局子了……咦?你要是想处对象,可得慎重啊。
哥呀,你是不是在咱村娶过一房媳妇?
……什么娶呀?倒插门,就过了两天……
那你……真有两房媳妇呀?
你可不敢胡说,那个女人前些天还来过。
你给安排到临时招待所住下了?
不知咋搞的,还让连福给招进来了。
这……你都知道?那你咋不赶紧让她收拾铺盖回胶东去呀?
为啥?
留在工地上,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我也想了,你送回去还会再来,留在工地上,还便于控制。
什么什么?
听到这番话,忽小月陡然感觉哥哥有点深不可测,也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地陌生,那老伊万就说别看总指挥是个带兵人,可他一个人就是个制造辫子雷的兵工厂,还会在袖子上写满俄语单词对付专家,显然十个连福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她转身跑到“四层大楼”找到连福,语速像机枪子弹一样:你还神神秘秘,怕我哥知道了找你麻烦,其实我哥早知道了,老人家大将风度,根本就没当回事!
此刻,身揣绝密使命的忽大年像打了鸡血,每天吃住都在指挥部里,尽管他偶尔想起黑妞儿也进了工地内心添堵,但他毕竟经历过枪林弹雨,细枝末节不能扰乱主攻方向,便心无旁骛跟着老伊万要进度。
本来苏联援建项目都是有计划的,可忽大年不好把军令状撂出来,只能说一百五十六个项目在比速度,谁先竣工谁就能进中南海见到领袖。这可是一个挺有**的香饵儿,那伊万诺夫就是个毛泽东的崇拜者,竟然一有空就追问,如果提前半年造出炮弹,真能进中南海留个影?忽大年知道自己嘴上放炮惹了麻烦,不敢答应又不敢否认,就云里雾里东拉西扯,这把老伊万惹得一顿牢骚:我发现你们中国人,什么事都是马马虎虎,摸不透你们脑袋盘算什么!
也许苏联专家真的被善意的谎言调动了,也许被总指挥的衬衣袖子感动了,以后的日子,老伊万居然拍了几十封电报,催促援建设备快速驶过茫茫的西伯利亚,越过浩渺的戈壁荒漠,运到古城东郊的万寿塔下。几乎同时,在沈阳订购的设备也陆续运抵工地,一堆堆盛满部件的木箱摞在厂房边上,所有人都知道八号工程进入了冲刺阶段,被忽大年煽动起来的热情,几乎把工地上的铁块熔化了。
但是设备安装接近尾声时,伊万诺夫发现了一个问题,六座厂房,两条生产线,都有些设备精度不达标,显然是萝卜快了惹的祸。老伊万急得满嘴起泡,闯进总指挥办公室,双肩一耸,满面愁容,本来他一直想拔个头筹,却没料到要把人丢到中国大西北了,这座古城恐怕要变成他的滑铁卢了。而此时的忽大年心里更急,像是得了重感冒,铁青的脸,三两的饭,警卫员想给他改善伙食,进城买了块腊牛肉,他看都没看抬手就扔进了墙角纸篓。但是在老伊万面前,他还不能暴露急躁,让老大哥看出自己的脆弱。
这可是你们要这样干,两条线同时安装风险大。老伊万想找垫背的。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能不能做个调整,两线并成一线?忽大年话锋一转。
你是说把好苹果放一个篮,把坏苹果放一个篮?老伊万微微点头。
这还是那个连福想的点子。
这个家伙,可以抵上一个师了。
呵呵,这个方法居然奏效了,一条现代化的炮弹生产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点燃了第一炉火焰,第一块铜锭顺着压延机导轨缓缓滑过,又变成一块铜板推到轧口,几个铜饼经过冲压变成了弹筒,再装上发射药和弹头,一枚枚黄亮亮的炮弹就立到铁道边上了。
这一天中国“内参”豁然宣布:我国诞生了一座现代化的大口径炮弹厂。
一周后,美国的电台也公布了这个“绝密”消息。
当庆典的锣鼓终于停歇,忽大年才想起应该处理一下与黑妞儿的纠葛了。
晚上他走到夜校教室,隔窗看到黑妞儿坐在后排凳子上,膝盖上放着草纸订的本子,手捏着两寸长的铅笔头,一笔一画默写着生词。这让忽大年蓦地想起当年他在黑家大院教书的情形。那时黑妞儿、黑柱儿、黑妹儿一干人围坐石磨,他一边念《三字经》,小伙伴们一边记,黑大爷则在一旁用竹竿敲打地面,提醒大家不要被鸟儿吱喳弄走了神,一旦发现谁眼神抛锚,竹竿就啪的一声落下来,痛得人咿咿呀呀直叫。现在,他好像成了黑大爷当年的角色,却犹豫好久没敢推门进去,只是闷头在窗外来回踱步。但他还是被讲课的妹妹发现了,她轻轻拉开教室门问:哥,有事啊?他小声说:下课以后,我在你办公室,找她说句话。
下课的铃声远了,树枝也停止了摇**,黑妞儿推开了老师办公室的门,忽小月知趣地跟在后面没进来,两个分别多年的冤家终于面对面坐下了,屋里空气马上变得暧昧起来。
招进来当工人,还好吧?忽大年像碰见了不想见的债主。
好能好到哪儿?不好又能不好到哪儿?黑妞儿冷若冰霜。
我觉得你能进八号工程,挺好的。忽大年习惯居高临下。
哼,俺可不是为了你才当工人。黑妞儿眼望着窗外。
我俩现在一个单位,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忽大年努力平复着。
那可说不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黑妞儿话藏讥讽。
我们没有实质婚姻,也没有结婚证。忽大年硬着头皮说。
那你也要明白,分手要有离婚证。黑妞儿似早做了准备。
现在已经这样了,退一步大家都好。忽大年先软下来。
你是怕俺去你家闹吧?你放心,俺饿死,也不会去敲你家门!黑妞儿语气铿锵。
是吗?忽大年对最后这句话特别欣慰,只要她不与靳子闹名分,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以为这是今晚“谈判”的最大收获,终于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临走,黑妞儿突然问:你都在外边成了家找了人,为啥还要耍弄我,捎回一块烂洋布?忽大年蓦然意识到当年洋布捎出了误会,可他现在已没法解释了,只是哼哼哈哈地所答非所问。
不过,忽大年走出夜校脚步轻松起来,他愈发坚定地认为,把黑妞儿招进工厂是个不错的抉择,尽管黑妞儿话里多少含有嘲讽,却透出人家还是有底线的,不会打上门闹腾的,这样就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了。能有如此结果,让他高兴得像当年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缴获了一批紧缺的战利品,边走边伸手去抓路边的槐叶,撸了一串又一串,弄得满手的绿汁汁。回到家,靳子问他干什么去了?
他望望窗外忽忽闪闪的星空深沉地笑了笑,倒下头便打起呼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