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当然期望自己的小日子能够平静地过下去了。这天吃完饭,靳子说:
你老大一个厂长下班回家,婆婆妈妈刷锅洗碗,别人还以为我是个母老虎呢。今晚夜校操场放电影,咱们去看看吧?忽大年一直因了黑妞儿而有些愧疚,自然想通过一些方式来弥补了,所以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这长安厂的露天放映,已经成了兵工城一项文化活动了,一到礼拜六,未等天黑,周边村民就拖家带口抢占位置,时常与长安人发生争执,只好划开两片地方,却是一到放映日,依然吵闹,你占我挤,直到开演才能停歇下来。
他俩出门来到夜校操场,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大人小孩坐在高高低低的板凳上,远远就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两人在人堆外边来回转悠,本想找放映员要两个马扎,却连个插脚的地儿也没有,只好站着看到银幕上映出了《国庆十点钟》。忽然,身旁响起一串银铃声:忽厂长啊,我去教室拿俩凳子吧?
似乎眨眼间姑娘就一手提一个板凳放到面前。靳子感激地问:你是咱夜校的?羊角辫点头说:刚进厂,正培训呢。忽大年便问:你叫啥呀?羊角辫呵呵笑应:我小名叫毛豆豆,正想起个大名呢。等到影终散场,忽大年抬脚就走,靳子示意把凳子还了。话未落音,银铃声就从身后响起来:你们走吧,我去还凳子。
说着便拎起凳子朝夜校跑去了,忽大年很欣赏地朝着跳跃的背影点点头。
两人随着人流往家走,靳子依然沉浸在剧情里说:那演小蕙的演员真漂亮,嗓子那么甜。忽大年含混地回应着,靳子瞥他一眼说:你说要不是那个女的机警,狗特务没准就把电厂炸了。不过,女人心再实诚,用不了多久就被男人忘了。这后一句话可跟电影没关系,忽大年心里吃紧,说:咋能说忘就忘了,肯定有原因。
靳子诧异:有啥原因?你说,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忽大年本能地反驳:你是我老婆,我咋能忘了你?哈哈,电影里可没这个情节,你在想啥呢?靳子咯咯笑了,引得散场人纷纷扭头朝他俩直瞅,发现竟是厂长两口子,吐一下舌头,或快或慢躲开了。她哼哼说:咱长安已经有七八个干部甩了农村的老婆,娶了城里的女学生,你说丢人不丢人?忽大年心里小鹿乱撞:这有啥丢人的?在部队时就有人说,打败美帝蒋匪帮,娶个学生做婆娘。靳子又讥讽:我发现就你下手快,早早就把事情办妥了。
忽大年不知道该咋回答,猛然瞥见有个身影快步越过他们朝前去了,他感觉此人腰胯晃得熟悉,不由得定睛呆望,靳子刺了他一句:你盯人家姑娘傻看啥呢?他本能地反问:你咋知道是姑娘,我看像是婆娘?靳子撇嘴说: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生过娃,胯就松了,你看那女的屁股蛋夹得多紧。
忽大年有点紧张再没敢吱声,感觉过去的身影就是他不愿触及的导火索。
以前他可从没这样认真地想过黑妞儿,他以为当年的逃离意味着驱赶上架的婚姻远去了,可他自从遭到似曾相识的袭击,霍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自酿的泥淖,能战战兢兢拔出腿是他的福分,深陷下去也在情理之中,谁让你贪咬人家屁股呢?如今那个女人已经堂而皇之披上了检验服,站在了白晃晃的灯光下,那活儿说不上有多苦累,也是需要眼珠子敏锐的,若不留神放过疵病,就可能炮毁人亡,且不知给她这样一份工作是对还是错哟?
真是活见鬼了,那个闪闪绰绰的黑影,居然搅得他躺在**难以入眠,这个人如果就是那个胶东女人,一定已经跟踪好一阵儿了。她为啥要跟踪自己呢?
是否消停了半年又反悔了,想偷偷踩点认门呢?唉,那天他们在夜校那里不是谈妥了吗?今后绝不到家里来闹的呀?唉,老话说得对呀,女人心天上云,世间演绎过多少生离死别,有几个能执守海誓山盟呢?万一她变了卦跑到家里来闹腾,就一定会折腾得天翻地覆。可她是女人,靳子也是女人,她一定不知道,靳子也是个经历过弹雨洗礼的刚硬脾气,绝不会惧怕黑妞儿挥掌逞凶的,也不会惧怕她来争什么老大老二的。是啊,这事恐怕瞒不了多久了,靳子早晚会知道,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事情闹大,那后果就成了掉到地上的软柿子了。
所以,忽大年思来想去觉得似乎先告知了的好,就伸手摩挲靳子的额头,似乎凉得没有热度了。这个暧昧的动作,当年娶她的那个晚上用过的,但今天靳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心埋了疙瘩一动不动,没有像以前那样翻身抱住他胳膊,把头埋进他的臂弯,等待他刮起狂风巨浪。他想事到如今,应该让靳子有个准备,万一狭路相逢,不能让身边女人吃亏呀。于是,他像挤牙膏似的透露,家乡有个女人到了古城,这个女人曾跟他在一个大院识字习武,还身藏铁砂掌能砍断小树,再差一点点他们就成两口子了,但是……他絮絮叨叨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想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他以为靳子听了不会太在意,毕竟她现在躺在男人身边,有证有娃有房子,稳坐上风口呢。可没料想靳子一听猛然坐起问:你以前好像跟我讲过这种事,可你像讲别人家的故事,现在咋像要跟我扯到一块了?靳子立刻与丈夫以前的铺垫联系起来又问:啊啊?你说说看,她一个胶东半岛的乡下女人,咋能找到西安来?不是你想方设法把她勾引来,她咋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说……你咋爱干净了,缠着要我做套袖,一个不够,还要两个?呵呵,你是怕把字母沾到哪个女人肚皮上吧?忽大年有口难辩: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半夜时分,靳子迷迷糊糊听说那个女人还在家门口徘徊过,就倏的一下拉亮电灯说:咋的?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她接进家里来?咋的?咱家三间房子,她一间,我一间,孩子一间,你今天趴到我身上,明天钻她被窝,你想得美啊?忽大年哭丧着脸说:我才不想让她来呢,她也可能想来,我绝对没答应,咱们可不能让她阴谋得逞了。靳子手点丈夫额头:嘿嘿,你怕是想让她来吧,告诉你,现在都解放八年了,多大官也只能娶一个老婆!忽大年一脸无奈:我的靳奶奶呀,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是怕万一她哪天摸上门,让你有个准备。
看看,想给我打预防针,是不是?我可不吃这一套!靳子光脚下床,把一碗凉透了的黑糖水仰脖喝净,顺手把搪瓷碗扔进水池,只听咣的一声响,一块瓷片溅到她脖子上。靳子趴到床头呜呜地啜泣起来,她显然没料想好端端的日子,愣叫一个乡下女人给搅和了。忽大年捂着耳朵瞪着眼,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把可能发生的状况闷想了一个又一个出路,依然理不出头绪,只想推开窗户一头冲出去……唉,这是二层楼,冲下去也摔不死人,只能把腿摔断活受罪。
于是这个难堪的夜晚,忽大年还是没敢透露黑妞儿进厂的消息,他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做渗透,让身边女人慢慢接受这个尴尬的现实,当天际吐出鱼肚白,他斜眼朝身边偷觑,发现靳子那一对眼眸也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