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国的列车上茫然眺望,尽管宁静的贝加尔湖依旧烟波浩渺,尽管广阔的湿地依旧风吹草低,但忽小月已没有来时的激动了。她跟车厢同路人七天七夜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后悔没在莫斯科登上返程火车前,再跑到大使馆问问那位参赞什么时候回来,或者问清楚他在哪个地方休养,回国后可以找他当面递交申诉。但是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想什么事情坚持不到三分钟,就会跳到另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上,以致越想越恼越想越气,恨不能跳下车,在草地上狂奔起来。
而且她没想到,列车在深夜抵达北京站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接站,在清晨抵达西安站时也没见到一张熟脸,熙熙攘攘的人流快走净了,她把两只笨重的皮箱用毛巾绑住背到肩上,身前一个,身后一个,像个赶集的农妇步出了出站口。找到一个饭摊,要了一碗胡辣汤,掰了一块干馒头,一口一口嚼碎吃了,然后在街上茫然地背着行李转起来,实在转得走不动了,才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很快便望见了她依然熟悉的长安厂大门。
工厂已快到下班时间了,巍峨的大门静悄悄地耸立在面前,可那个魂牵梦绕的兵工厂好像变得陌生起来,刚一会儿,大铁门吱啦一声开了,人们说着笑着走过她身边,却没人注意到她的窘迫。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让三轮车拐向通向街坊的小路。这条路铺着一层核桃大的碎石子,车夫一路上嘟嘟囔囔从没见过这么颠簸的路,直到她听烦了答应增加五分钱才不再吭声了。
可她费力地把皮箱拎到宿舍门外,却怎么也打不开锁,钥匙几乎快扭断才发现锁芯换了,她顾不上曾经的龃龉,敲开房门问马大哥怎么回事。邻居竟然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但房间已换成架子床,她的被褥已被卷堆在架子**铺,她问怎么回事,她才走了九个月,翻译职务,一人一间,怎么又住进来一个人?马大哥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位姑娘大学毕业,刚刚报到半个月,今天有人要来送箱子,才临时把钥匙给了邻居。这么说宿舍又分来一个人,可凭什么后来人要把先来人的被褥扔到上铺?还要换了钥匙?这人必是缺少教养,她气得只好让邻居帮忙把自己床褥铺开,把皮箱拎到架子**,心里已然充满了难言的惆怅。
她感觉肚子咕咕叫了,从不知被翻过多少遍的抽屉犄角翻出两张饭票,又从皮箱里掏出铝皮饭盒。是啊,她记得自己每次去食堂排队打饭都是一道风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喜欢跟她打招呼,好多人会在背后瞅着她的脖梗辫梢发呆,她为此不愿在食堂吃饭,喜欢打好饭菜端到办公室慢慢进餐,工友们会一直目送她走出饭堂。可是今天,似曾相识的抬眼瞅瞅她,嘴角一撇昂头过去了,陌生的瞅她像见了怪物倒吸口气,走过几步又回头朝她张望,那眼神比翻译工艺复杂多了。
忽小月以为自己的穿着时髦了,可这身翻领掐腰的列宁装,以前进工地下车间常常穿的,食堂里已见不少姑娘穿过这般式样的衣服;而且她刻意将头发老老实实梳成两根发辫,用的是橡皮手套剪下的皮筋,就没敢系彩绒花结;脚上胶鞋也是她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是几乎人人都有的黄色解放胶鞋,不像她以前穿过的二指后跟的皮鞋,当时差点引得打饭人围观过来,大惊小怪一场虚惊呢。但是她今天隐隐感觉,大家的冷漠之外还露有嘲讽,有人在用余光瞄向她的嘴唇和眼睛,有人甚至故意从她身前绕过去,扭头就跟身边人嘀咕,她咋提前回来了?
忽小月感觉脊梁骨被人盯得火辣辣的,像有万千蚂蚁爬上爬下,浑身烦躁得像要蚀掉了,她匆匆买了份二毛钱的芹菜炒肉和二分钱馒头,就匆匆离开了嘈杂的食堂。
以前她打了饭,会沿着水泥大道昂首挺胸走回专家楼,但她今天踅进了一条树木密植的斜插路,这是一条人们抄近踩出来的小道,记得她只在小道上走过一次就发生了故事。那是遇见连福的那个中午,他戴着鸭舌帽晃晃悠悠迎面过来,感觉就不像是好人,眼睛似藏在帽檐里,可就在两人相互错身的一刹那,他竟然呀了一声,吓得忽小月几乎小跑般出了小树林。后来他们认识了,她问他那天呀什么啊,连福说他没想到荒凉的大西北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乌澄澄的像两颗黑宝石,酒窝清悠悠的像盛上了蜂蜜。忽小月知道他在背诵谁的情诗,但心里还是挺舒坦的,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恭维。
但她今天走过这条清冷的小路什么事也没发生,等她走到专家楼前准备进去,持枪门卫伸手拦住她,请她出示通行证。她告诉门卫,她是俄语翻译,出国怕通行证丢失,锁在楼里办公室了。但门卫认证不认人,她想请伊万诺夫接她进去,可是中午时分专家们都回城吃饭去了,一直等到上班老伊万才从吉普车上下来,这才结束了她与门卫的对峙。
但她发现专家组长身边跟随着一位高挑姑娘,看见忽小月愣了一下,伊万诺夫没等寒暄就伸出双臂把她抱住,嘴里喃喃道:我们每天都在想念你,想你的眼睛,想你的脸庞,想你的舞步。忽小月感叹:你们的国家也很美丽,我实习的红星厂就坐落在密密的白桦林里。伊万诺夫说他就是那个厂的总工程师,忽小月说要是早知道就该去看看嫂嫂了,伊万诺夫说他的家是一栋独立的木房子,二层小楼,一个大院子,可以在院子里请大家吃烧烤。忽小月想起老莫组织的那场生日餐会,心里突然生出些许诧异,谁敢再参加那种活动呀,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等大家嘻哈寒暄后进入各自办公室,忽小月走到熟悉的门前,钥匙同样捅不进去,还是那位叫刘娜的高挑姑娘过来开了门,打眼一看里边完全变样了,她的办公桌上换成了大玻璃板,压着刘姑娘大大小小的照片,书架上尽是一堆文学类的书籍,看来办公室的主人内心浪漫,喜欢徜徉在艺术的氛围里。关键是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脸盆架上当然也只有一条花格毛巾。还好有两把木椅,忽小月只好在办公桌对面慢慢坐下,刘娜告诉她所有物品都是专家办宋主任收拾的,她指了指墙角一个草绿色的炮弹箱。
忽小月真想发火,她的抽屉原本上着铁皮锁的,看来厂里已知晓她提前回国的缘由,把她的私人物品都清理了。她蹲下掀开炮弹箱,抽屉里的书本、铅笔、发卡、头绳乱乱地堆满了,最上面是原来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张放大的照片。
那是她当年在乌苏里江边拍的,穿着毛茸茸的皮大衣,脸颊深埋在衣领里,嘴巴笑得灿烂如花,身体被风吹出了婀娜,谁见了都嚷嚷那半边曲线充满**。她央求照相馆师傅把照片洗了张半尺大的,像电影明星般压在玻璃板下,时间久了她几乎忘记那是自己了。
忽小月翻着翻着,心里升腾起一股一股的邪火:你们没经我同意,就把我东西给收拾了?刘娜有点胆怯:这可不关我的事,宋主任让人收拾的,我只是帮了帮忙。忽小月转身去找宋主任,可她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露出一张故作惊讶的脸问:小月,你回来了?这么快,好像电报上说……忽小月定下神说:我的办公室咋让人占了,我的东西谁收拾的?宋主任也不正面回答: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的工作还没研究呢。忽小月心里吃惊,问:怎么?我的工作都变了?为啥?宋主任环顾左右说:我以前就讲过,现在物资统购统销,谁想贪点都没机会,只有作风问题,国家没想出好办法。忽小月气极了问:我……我作风咋了?宋主任毫不嘴软:厂里接到外交部通知,你属于提前遣返,已不适合原岗位工作了。她脑子嗡的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摇摇晃晃的。
忽小月也不知是怎么回到街坊的,上楼梯拉住扶手,一步一顿爬了很久才上到三层,叫马大哥打开房门,仰倒在刘娜的**躺了一会儿,思绪乱得一塌糊涂。后来她估摸下班了,把脸浸到脸盆冷水里清醒了一会儿,从行李袋里掏出两瓶伏特加和两件小孩毛衣,一步一步来到哥哥家楼下。
开门的嫂子见到她很是惊奇,接过她提的网兜让她在客房坐下,说:没听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忽小月把毛衣抽出来给扑上来的子鹿子鱼一一穿上,靳子笑眯眯说:早就想给孩子买毛衣了,姑姑买的苏联货才够洋气。可是子鹿却嫌毛衣有红蓝格子,一把脱了扔到**。靳子拍了儿子一下说:今天嫌花哨,过两天就想穿了。
这时,忽大年从卧房慢慢出来坐到妹妹对面,对拎来的酒都没看一眼,说:
你咋……提前回来了?
忽小月敏感哥哥把“提前”两个字咬得真切,说:焦克己说是大使馆的意思,我看就是想整人,大使馆哪会管那么多。
忽大年脸色骤变:那还是你,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能让人家抓住把柄?
忽小月气急申辩:他们说是有人检举……有人检举你调查嘛,也不调查就让我回来了。
忽大年猛拍大腿: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家在作风上说三道四,以后还咋在单位待下去?还咋找婆家?
忽小月气得浑身颤抖:好好好,那我正式告诉你,你妹妹绝对没有干坏事,是他们王八蛋……
忽大年叹口气软下来:你呀,不知道哥有多难,那天黄老虎说部里来了通知,让把你调离现职岗位,他妈的,还通知让我回避……
忽小月喃喃自语:怪不得别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办公室锁头都换了,哥呀,你还是厂长呢,他们就敢……
这时靳子插上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哥现在职务悬挂了,下放劳动了,别提多窝囊了。
忽大年摆手打断说:月月呀,你这次把人丢大了。
忽小月气得血直往头上涌,不就是过了个生日嘛,怎么像我搞破鞋了?她失望地起身朝外走去,刚出楼道就听见房门咣的一声震响。
忽小月从街坊疾步出来,感觉自己像被人剃了光头,只有躲在黑暗里才感到安全。所以,她没有沿着竖有路灯的大道走,而是顺着一道墙根朝四层大楼那片挪步,腿上像灌了铅拖沓着,无助的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都不知什么味儿,她真想趴在墙头放声哭一场,但是她似乎又缺乏哭的胆量。
最后,她懵懵懂懂进了一栋男单身大楼,一条长长的甬道,一间间宿舍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和墙灰的味道,走廊几盏昏暗的灯泡朦朦胧胧,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端直朝深里去了。有人端着脸盆,有人哼着秦腔,都拐进了一处敞开的洗漱间,两排水龙头前站满洗漱搓衣人,骂声叫声混杂着流里流气的调笑声,一波接一波冲过来。
她走到走廊顶头敲响了一扇门,里边似有点动静却没开,她又咚咚咚狠敲,门慢慢开了,开门人不由得啊了一声,那满仓看着忽小月泪痕未净的脸庞惊愕了,道:忽翻译呀?蒙头闭眼的连福闻声一跃而起喊:月月……月月,你回来了!
她默默地朝房里挪了两步,连福欣喜若狂一把拉住,想拥抱忽又止住了,双手扶住她肩膀仔细端详,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满仓见状,摘下墙上工衣端起脸盆说:你们先坐,我去把工衣洗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进厂洗澡去了。
门一掩上,连福禁不住把忽小月一把搂进怀里,轻吻着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当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忽小月感到温滑的舌头在滋润她已快干枯的心田,像雨露洒过禾苗,大地的阴阳也交融起来了。姑娘定定地咬住恋人的嘴唇,眼睛闭上了,舌头搅在一起,好像嗷嗷待哺的羔羊碰到了**,直将疲惫的姑娘吸得浑身颤抖。此时此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忘情地享受着爱的浪潮冲刷。但走廊里高高低低的怪话提醒一对恋人,这里是单身宿舍,随时都会有人闯进来的。
你回来咋不打个招呼?连福感觉喜从天降。
忽小月没有回应。
你应该十二月回来,咋提前了?连福似坠入梦里。
忽小月依然没有回应。
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连福最担心这个了。
忽小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咋不回信,我每天都去传达室。连福泪盈眼眶。
忽小月的酒窝浮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反正收不到我也寄。连福没有骗人。
忽小月有串眼泪滚下来。
你是不是想着,咱们就这样分手了?连福也落泪了。
忽小月这才告诉连福,她实在是压力太大了,有哥哥的压力,有嫂嫂的压力,有黄书记的压力,还有周围很多很多有形无形的压力,这些压力集中到一点,就是她不能把生命托付给一个内控分子。连福急忙解释说:我绝对不是反革命,当年只是往油槽里撒了泡尿,没想到歪打正着了,但那批迫击炮没运出去多少,日本人就投降了,沈阳的工友都可以证明。忽小月口齿喃喃:现在我也停职了,咱俩同病相怜,一对天涯沦落人。
连福安慰她道:千万不要悲观,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会儿暗了,一会儿明了,一定还会给你分配工作的,你看我不是从酸洗线上下来,又到夜校去上课了吗?但连福好像怕心上人难堪,始终没有问及敏感话题,始终在讲述他准备去南方押运。
押运可是件令人羡慕的差事,生产的炮弹一旦军代表签字验收,就要沿着铁路运往大江南北,押运军列的任务就由临时抽调的人去完成了。由于抵达后可以顺途游览,以至这个美差大家趋之若鹜,谁都想搭一趟不要钱的旅程。忽小月问:女的能不能去?我正好等待分配。连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路上要走四五天呢,军列上连个厕所都没有,你一个女的咋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