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慢慢安静下来,忽大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忽小月。

那个让他很不省心的妹妹,要是有长睫毛一半懂事就好了。但是他给熔铜车间文书室打去电话,明明接电话的是妹妹的腔调,可对方却说人不在,马上就把电话压了。他这才幡然醒悟,这些日子他的纠结、他的郁闷、他的牵挂,其实都与自己的妹妹有关。这个妹妹看来被那个掩埋的经历伤透心了,从那以后尽管碰面也点头,电话也搭腔,却再没登过哥哥的家门,更没向他坦承错误,元旦、春节曾经两次让靳子叫她来家里吃顿团圆饭,她竟然说自己得了什么传染病死活不上门。

我怎么能把自己妹妹硬生生给放弃了呢?妹妹的眼睫毛也是很长的,以前村里人就说过,这个女娃子长大了会是个万人迷,可这些年咋就没正眼看看呢?

怎么也不去问问妹妹心里的苦楚呢?怎么自己遇点挫折就扭脸迁怒家人呢?忽大年越想心里越懊悔,跑到车间去找妹妹想说说。第一次没见到,留下话让她回来去找他有急事,可她始终没见回应。第二次再去车间找她,又躲着不见人了,只好又留下话,可她依然没理睬。第三次他坐在车间外的树丛里吸烟,这里不疏不密能看见外边,外边却很难发现树后的蹊跷。呵呵,堂堂厂长蹲在树丛里窥视,也太有失风度,可他已经顾不上了,他愈发觉得自己亏欠妹妹了,妹妹的遭遇说到底也是给他难堪呢。终于,他看见妹妹进了二道门朝熔铜车间走来,便站起来出了树丛。

月月,你咋还不认哥了?

你现在是凯旋的英雄,本人不习惯跟英雄打交道。

我是你哥——!

是吗?是把我送给戏班的那个哥,还是要活埋我的那个哥?

哥那是吓唬你,是想逼你学好啊。

我怎么不学好了?

你那些事,也臊哥的脸呀。

算了,你当你的厂长,我当我的文书,井水不犯河水。

不行,我是你哥,打断骨头连着筋。

你看你多牛,一上位就把工人的棉籽油扣了,一斤油一家人能吃一个月呢。

忽大年马上意识到老部下请示分油像个阴谋,他不应该马上拒绝了,即使不分也要应缓缓上会研究了。好多战友都告诫他,甭管遇上多么难缠的问题,放上几天就一定会有办法,拍板越急越容易出漏洞,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呢。其实,他已让食堂科把棉籽油补贴到食堂大锅里了,却没能消除工人的怨气,大家觉得倒进大锅就是被炊事员偷喝了。

他还想就这个事再解释两句的,但兄妹俩的交流被省上一个电话打扰了。

呵呵,让他去谈什么话?时下的官场语境,领导找你谈话,往往是提拔你的代名词,若是要批评你,会一级一级传达下去,谁也不愿当面红脸斥人的。

这次,钱万里没在办公室见他,而是在居住的省委大院里等候。司机报了车号,吉普车进门后缓慢行进在绿荫道上,忽大年脑子蓦地蹦出“深宅大院”这个词,一条石子路斜着向里延伸,两边绿植密得像进了公园,一栋栋平房掩映其中,似乎其貌不扬,却尽显尊贵了。他看准门牌号走进去,钱书记的院子竟有两分地,白菜一行,萝卜一垄,看得出主人侍弄得极细致,棵棵白菜都用草绳扎住,以使菜心生长瓷实;个个萝卜争先恐后拱出地面,露出了肥嫩的绿皮。忽大年心想,省委书记也自己种菜呀,以后自己也在楼下开块地,种点大葱、蚕豆、萝卜,绝对会让长安人眼红的。

他进入了一间小书房,主人看来挺爱学习,书架沿墙摆了半圈,这么多书啥时能看完哪?钱万里在他对面慢慢坐下,语气和善得像换了个人,没有寒暄便开口了:今天叫你来,是省委已经过了会,决定正式恢复你的厂长职务,厂长厂长,一厂之长,八千职工,担子不轻啊。当然,你属于双重管理的干部,还要等部里批准,我先通知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忽大年看着钱大人消瘦的面孔有点感动,似乎人家并没把以前的争执放在心上,都是自己小心眼作祟,不由得暗暗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愧。这时,进来一位黑衣女人在他面前放了一杯茶出去了。钱书记笑笑说:不过,你也要注意,有人反映,你刚一主持工作,就想把节约的棉籽油分掉,八千职工,八千多斤哪。

忽大年急忙辩解道:分棉籽油还是我给否决的,你们可以去调查,一斤也没分,都补充到职工食堂大灶了。可钱书记一针见血说:我看你还是不清楚,补到职工灶就不是问题了?那是统购统销的工业物资,咋能吃到个人肚里?忽大年马上意识到,还是领导看问题深刻,添到食堂大灶也有瑕疵,他有点佩服钱书记了。

后来钱万里吮口茶说:我听说你一主持工作,就在秦岭坡上整修了墓园,这个做法好啊,我们绝不能让烈士的鲜血白流,祭奠他们也是教育后人。忽大年有点晕了,修建墓园才喊了几天,书记就知道了,领导的耳朵真长啊。

后来他想问,既然是官复原职,书记职务怎没说呢?钱万里看出他的疑虑说:书记一职还要等几天,你看你才主持了几天就惹了个麻烦,都叫我不好在书记办公会上说了。忽大年心里一顿,转而听到钱大人语气顿挫地说:怎么样?就这样吧?这就等于下了逐客令,他只好放下茶杯起身告辞了。

钱万里客气地把他送到门口,嘴里嚷嚷带点新鲜蔬菜回去。只见站在垄畔的那个女人,黑绸衣裤,袖舒步柔,像戏台上的青衣正在舞剑,听见召唤,剑插地上,弯腰拔了两棵萝卜塞到车上,但没等听谢就莞尔一笑进屋了。忽大年这才看清楚,那女人肤色白嫩,儒雅得像一尊汉白玉,只是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宁静得有点神秘啊,该不是金屋藏娇吧?

忽大年带着这个疑问坐吉普车回去了,路上秘书几次问他,省上什么时候宣布任命,他这才想起刚刚忘问了。秘书又说:钱书记对你真好,还送你种的萝卜呢,恐怕没人会有这个待遇。可他却没头没脑地嘟囔:他妈的,谁的嘴这么长,棉籽油都把嘴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