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上厂长交椅的忽大年把凉菜摆上桌,就预感今天的饭局可能多余了。

自从长安接到恢复他厂长职务的通知,黄老虎和哈运来就一直嚷嚷他请客。

这俩人以前都是他的部下,本不敢放肆地发起这个动议,但人家俩有过两年多的主持生涯,彼此关系似乎有些混乱,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勺子,煽动他摆场子喝两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尽管党委书记的任命还没到,但厂长的任命到了,后一个文件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当然,忽大年在这些天里,也许是经历了边境的炮火洗礼,又目睹了生命的脆弱,似乎格外关注同事情谊了,也想找人把盅对饮一醉方休,把郁结已久的块垒吐出去,也把青藏高原的硝烟从脑海彻底吹走,便顺势应允礼拜天到家里来聚聚。

对丈夫的这个动议,靳子是满心支持的,她觉得丈夫能主动提出在家请客是个天大的进步,搬进这栋灰楼以来还是第一次,表明忽大年主动想走出心理阴影,作为女主人也可顺势显摆尊荣。这些年长安厂从无到有,忽大年没少得罪人,何况这几年职务一下一上,不知道心里结下了多少恩怨,把身边人唤来酒杯一碰,多少疙瘩也都解了,回到家也能多几张笑脸。所以,自从丈夫在耳边嘟囔请客,她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张罗,她到房管科找木匠修了四把木椅,又悄悄到招待所借了一套酒具,最后又拉住招待所的胖厨师,开列了一张长长的配料单,一斤肥猪肉、一只老母鸡、一条鲫鱼、一节莲菜、一棵白菜、两斤豆腐、五根大葱,还有花椒大料油盐酱醋,总算把锅台案板摆得满满当当了。头天晚上,胖厨师就来帮忙了,还特意从招待所带了些五香调味来。怪不得家里做菜没有饭馆的香,人家调味品七七八八摆了半桌子,先放什么,后放什么,更是一个讲究呢。

后来,忽大年想想领导班子人太多,若都请来有拉拢之嫌,若请这个不请那个,一旦传开又生嫌隙,犹豫再三便只叫了黄老虎、哈运来这两个老主持,即使谁知道了也不会有意见,人家本来就是大家的领导,再有一同奔赴克节朗的牛二栏和担任了办公室主任的门改户。

今天门改户来得最早,口口声声是来当下手的,还拎来两瓶西凤酒搁到桌上。这个善于眼观六路的西府人,一定花了心思把上边撺掇通了,本来他就是个机加车间的维修班长,自从苏联实习回来,接连解决了几个设备难题,本来会成为一个技术尖子,可他升任车间副主任后,愈发知道啥时候说啥话了,给来检查的海军首长介绍工艺头头是道,临走领导示意小伙子是棵好苗子。两周后他就接替了赵天,提拔到了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现在已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半年多,似乎对领导之间的关系处理得严丝合缝,几乎让三个人都说不出哪点不舒服。

牛二栏随后才到,别看大家熙熙攘攘挤在一个街坊里,他却从没进过这栋干部楼,尽管外观都是灰砖灰瓦,但这栋楼的气场却让人不敢靠近,进出的男女都有趾高气扬的脾气。今天的牛二栏鼓足勇气进了楼门,见堂堂厂长家也只多出一间房,有些惊讶:咱厂长就住这样啊?门改户像成了主人,说:你别磨蹭了,赶快帮大厨把蒜剥了。

而黄老虎和哈运来像是商量好的,双双都迟到了,一个说是车间有台设备在大修,放心不下过去盯了一会儿。一个说省委在催“回头看”的总结报告,审完签了字才赶过来。忽大年对“省委”两个字很敏感,平时他跟省委打交道不多,可省委管人哪,有啥重要的事也该给他一把手打个招呼,可他又一想自己党内职务尚未明确不好多问,而人家好像也是一语双关,提醒这段时间还是他主持党委工作,你还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了。

黄老虎在忽大年家坐下,一个劲抱歉应该去小卖部买二斤点心给子鱼子鹿带上了。两个小家伙对学校的作业不感兴趣,却对来了这么多客人充满好奇,见了黄老虎就扑进怀里喊黄叔叔,子鹿还问他带枪了没有。靳子见状把儿子关进了小屋,便听到俩孩子一阵抗议的摔打声。

看样子忽大年还亲自下厨了,他见黄老虎坐到方桌前,边解围裙边嘿嘿说:

这凉菜要调咸点,我知道你的口味。哈运来凑上说:你那说的是以前,现在老黄的口味又淡了。黄老虎不置可否:你就别忙活了,随便来坐坐,老领导还这么客气?

忽大年把酒壶从盛满热水的大茶缸里提出来,给每人斟了一小盅,然后端起酒杯,说:这次我能活着从青藏高原回来,是托了长安人的福了,你们是长安的核心,来吧,趁热,把第一杯干了。门改户忙起身阻挡说:这第一杯酒,应该祝贺你又坐上第一把交椅。黄老虎眯着老鹰眼附和道:是啊,官复原职,可喜可贺。忽大年对官复原职很是敏感,所以他脸板平说:咱们能不能不提这茬子,今天就是高兴,就是喝酒,我准备了两瓶呢。哈运来端起酒杯圆滑地说:反正还跟以前一样,你指哪儿,我打哪儿。忽大年摆手解释说:行政工作就这样了,党务工作还是老虎负责。黄老虎慢慢悠悠说:工厂主要是行政工作,一切以厂长为中心。

这时靳子端来红烧鱼放在桌上,说:看你们光顾说话了,酒就没下去多少。

她顺手拿起一只空酒杯斟满示意,我跟你们大老爷们干一杯。大家这才客气地站起来喝下了第一杯。忽大年又一一斟满说:这杯酒,我得请老虎和运来干了,你们主持长安这两年,老毛子没卡住,生产没出乱子,你俩功不可没。两个主持急忙谦虚:都是一块干的。忽大年说:这次对印反击战,部队的炮弹一半是咱长安的,可长脸了……牛二栏啊,别光吃呀,你说是不是?

那牛二栏第一次和厂领导围桌吃饭,紧张得就不敢抬眼,操着筷子在空中比画不知从哪儿下手,听见忽大年问,急忙添油加醋地说:咱厂的炮弹老厉害了,一发炮弹干掉一个碉堡,印度兵只要听见是长安的炮弹飞过去,撅屁股就跑,枪呀炮呀丢得满山都是。

黄老虎闷头刺了一句:咱厂炮弹还能听出来?忽大年见牛二栏耷拉了眼皮,忙打圆场说:他就是个比喻,来吧,干了第二杯。大家又一仰脖喝了,只有黄老虎吮了一点。忽大年这下不客气了,说:老虎,你喝了吧,你以前喝酒可不是这样,那次咱们打下太原城,你喝了多少?少说有一斤了。牛二栏和门改户不约而同问:黄书记一次能喝一斤啊?是白酒吗?忽大年点头说:杏花村,老白干。但黄老虎还是呷了一口没喝完,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见酒就胃疼,不敢喝了。忽大年拿出居高临下的派头,说:不行,今天你得好好喝,一斤就算了,半斤还是可以的。黄老虎只好吱一声把杯中酒吸进肚里。

忽大年又斟满酒站起来说:这第三杯酒,为我们的情分干杯,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芸芸众生,人来人往,咋就我们几个能凑到一桌喝酒,这就是缘分。我和老虎是一个部队来的,我俩对领章帽徽感情笃深,不瞒你们说,我这次还想着去了保障队,就穿上军装不回来了,可人家愣是不要咱,看样子这辈子我要老死在长安了。你运来是从东北老厂来的,没你们,这个厂子玩不转。改户和二栏,你们俩是农村招工来的,没你们,生产线也动弹不了,所以呀,缘分,缘分,我们干了这第三杯。这一次,一桌人在忽大年的煽情中一饮而尽。

靳子也自告奋勇赶过来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这桌饭似乎又让她找到了长安第一夫人的感觉,这两年尽管忽大年还是工厂领导,但大家都觉得他犯了错误降了职,有的人见面爱理不理的。有一次排队买红薯,她实在尿憋急了,返回来竟有人当众奚落,厂长太太咋也好意思加塞?这话刺到了靳子的痛处,上去揪住那人领子想扭到保卫科去,多亏黄老虎路过解了围,让门改户直接称了十斤红薯拎到了家里。

所以她对黄老虎特别操心,说:老虎书记,你都要过四十的坎了,你看全厂这个岁数的人,谁还一个人单着?你以后老了,指望谁给你洗衣做饭啊?嫂子可一直惦记这事呢,你说吧,厂里那些个大姑娘,你瞅上哪个我去说,找不来十个八个,还找不来一个两个了?黄老虎仰头吮了一口说:我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过着舒服。靳子朝忽大年瞅了一眼说:一个人,就没人给你暖被窝,也没人跟你吵架,我还是看那个胶东妞儿不错,你咋还看不上呢?黄老虎不想别人知道他动过黑妞儿的心思,忙说:这事不说了,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靳子说:你是个男人,放下领导架子追嘛,女人啊就怕死缠烂打,你看街坊那些个烂娃子,找的媳妇都漂亮,嫂子这两年心烦,也没正经张罗,赶明儿再给你去说说,别不好意思了。

靳子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桌边人多少耳闻了黑妞儿早年的麻缠,也知道黄老虎拯救黑妞儿的惊险,不知现在是该附和还是该沉默,还是门改户灵活,站起来打破了尴尬:今天酒已过八巡,我给你们三位长安的大功臣敬一杯,没有你们三个人,咱厂哪能有今天?你们随意,我喝三杯!

显然,靳子这番话尤其让忽大年感到尴尬,他掩饰地说:我们也干三杯吧。

他也不看别人,一连三杯下肚,比门改户喝得还快。黄老虎显然被触动了,没人劝就把三杯酒灌下去了。哈运来只喝了一杯停住,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蒙混过去。牛二栏端着酒杯愣怔着,不知自己该喝还是不该喝。

接着一桌人便开始胡乱找茬喝将起来,直喝得废话连篇,天昏地暗,满满一桌菜没吃几口剩下一多半。只有门改户稍稍清醒些,把两个鸡腿撕下拉开另扇门递给了子鹿子鱼,两个小家伙也不胆怯,小手抓住张口就吃了。

忽大年发现,黄老虎与哈运来这两年为排名也闹过不睦,这会儿借着酒劲拼命解释,一个反复说: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上次接待炮兵司令只能我主持,你介绍,专业上我说不了几句就露馅了。一个反驳道:电话本上党在前,政在后,把我推到前边,挺别扭的。现在好了,忽厂长在前边排着,咱俩谁先谁后都一样了。哎呀,这两人居然为个排名前后,翻来覆去重复了一晚上,都在检讨自己不该穷计较。

现在忽大年好像没事了,跟牛二栏回味着战场上的五马长枪,可是刚刚说了几句就想到了毛豆豆,他说以后要在坟前刻上他们的头像,写上他们的名字,等将来坟头多了,万万不能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