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被押进成品库房心里稍稍有些松弛,可是他对长安突然出现的总指挥有点敏感,以前筹建长安的时候,他是八号工程的总指挥,上上下下的人都把这个头衔吊在嘴上,现在这个称呼又轻易给了黑妞儿,虽然内涵不同,听起来还是感到别扭啊。
但他进了库房里的一间小屋,还没看清里边的陈设,就见黑妞儿开始帮他整理床铺,这让他顿时感到些许温暖,感觉心头撩过了一丝柔云,浑身细胞也似乎注入了久违的活力。真有意思,当年他是不主张库房内建平房的,完全是叠床架屋,但是在他降为副厂长那年,这排平房在高大的库房里悄然成形了。现在,这里居然成了黑妞儿的指挥部,变成了改造走资派的牛棚,吃喝拉撒都要在这里了,真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啊!
当然,这处牛棚比四面透风的小粮库要舒适多了,至少有张正规的床了,上面还铺着厚厚的褥子,枕头被子也是新的,躺下还可以闻到棉花的醇香。这种味道他已有好多年没有闻到了,在黑家庄的那两个夜晚,有床有褥有被,但他已没有任何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尴尬地躺在那儿,听着彼此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呼吸。天哪,自己怎么能想到这上去呢?
不知道黑妞儿是何时离开的,忽大年苦苦地皱着眉从**坐起来,将竹笼暖水瓶递给门外看守,又吩咐人到他办公室,把书柜里半筒汉中仙毫取来。整整一天他和黄老虎都没喝茶,那黄老虎甚至连水也没敢喝,那紧绷的神经一定是怕有人放毒吧?他问过侦察兵出身的党委主持人,可他回答是怕水喝多了要上厕所,只有一个没盖的洗脸盆,一泡尿就骚气熏天了。
人生就是这样诡异,昨天早晨刚刚上班,一伙人冲进了办公楼,他俩被押进了司令部,也没有让人讯问审查,直接就被带到了小粮库。两个看守都是刚刚转业进厂的大兵,对走资派怀有本能的仇恨,地上两张木床板,铺了一层帐篷帆布,一张从学校搬来的小课桌上,两只搪瓷杯坑坑洼洼,已不知摔过多少次了,一只竹笼壳的暖水瓶需要双手抱着倒水,稍不慎内胆就会掉出来。尤其两个看守张口闭口忽走资派、黄走资派,央求他们去打壶热水,还把壶塞弄丢了,忽大年喝着温吞水表示了抗议。那小个子看守张口:你一个大特务,有啥资格发牢骚,下礼拜就上断头台了。忽大年大怒:你说什么?我今儿个告诉你,我参加革命立的功,比你受的表扬多,我打的仗,比你参加过的演习多,消灭的敌军比长安人都多。可那俩看守把门砰地一锁,到外边丢方去了,根本不与他俩多说话。
他妈的,这小子喊我大特务?
你的事,你也该明白了。
我咋听你话里有话?
部队那些年没问题,关键是想想以前……
以前我在黑家庄做游击队内应,没功劳也有苦劳。
以前发现过一封信,检举你抗战在乡下……
在乡下咋了?我咋没听你说过呀?
是我给压下了,具体是啥我也都忘了……
忽大年的思绪飞快地回到了黑家庄,难道我在家乡结下梁子了?那些年他借宿在黑家大院,跛脚的二叔二婶,打过架的羊倌李胜,去菜地刨过红薯的黑三,没有人跟他结下死仇。即使跟他同处一厂的黑妞儿,也只有遗憾没有仇恨,她能吃上皇粮还是他点的头,否则那连福纵有天大的本事,也让她进不了厂的。
那天,他冒险劝她不要眼红群众组织的头衔,她眼里流露出了年轻时才有的羞赧,所以他一点不害怕,他在黑家庄绝对清白,绝对经得住组织审查。
别瞎猜了,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了。
我这辈子,就没干过一件亏心事。
我相信你,关键是要让别人也能相信。
忽大年没接话,只管埋头在床铺边踱步,房子太小走几步就得折返,但他走得执拗一声不吭,粮库里静得能听见蚊子的嗡嗡和看守丢方的叭叭。终于,黄老虎阴阳怪气地说:
老首长这段时间,听没听到啥传言呀?
你说吧,有啥传言?
都传忽小月没有死……
我也挺奇怪的,大白天做梦也见过。
哎哎,你也会装神弄鬼了……
狗屁!忽大年突然像疯了,扬起手中的搪瓷杯啪地摔到地下,热茶碎瓷溅到两人身上,茶缸也滚到床下去了,黄老虎愣怔地瞪大眼不知所措,两个看守听见响动拉开门,见他双手叉腰怒气冲天,又关门上锁闲聊去了。
后来,忽大年重重地仰倒到**,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想到了靳子。靳子知道我在这儿吗?她若见不到丈夫会到处去找的,如果晚上还没有确切消息,她会和衣倒在**,不吃不喝睁眼到天明的。她最近总说胸口痛气不够,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哪,可她非要他陪着去看病。唉,年龄不饶人,现在每年体检都能发现一些小毛病,女人似乎对去体检特别恐惧,像逼她上刑场似的。哎呀,那两个长得高过他的儿子,也会疯了般跑来找爸爸的,但儿子在冷酷的看守面前无能为力,搞不好会跟看守打起来,俩儿子可绝对不是人家的对手……
正当忽大年几近绝望,突然听到门外重物倒地的扑通声,他想到只有人体倒地,才会发出这样沉闷的声响,难道是谁来“劫狱”了?他和黄老虎相视一眼,没等站起来,门就哗啦一声开了,竟然是黑妞儿带人冲进来,声言是来解救他们的。忽大年对这个女人的到来稍稍有些庆幸,在她手上可能比在门改户手上好受些,毕竟是老乡,毕竟在一个炕上躺过,但他没敢表示出来。
可转眼门改户的人马就把牛棚给围了,后来黑妞儿的人马也围上来,忽大年看得真切,黄老虎从床板坐起,抻头想透过门口朝外看,被黑妞儿的人给按下了。的确,“劫狱”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梁山好汉动不动就要演一出这种戏,可是能劫成功的又有多少呢?后来他隐约听到外边在谈判,自己归黑妞儿的工指,黄老虎归门改户的工司,两人似乎都有点如释重负。忽大年离开粮库时,过去跟棚友握手告别,谁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磨难?他不想说多余的话,是福是祸都是一个未知数,而黄老虎却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老首长,多保重啊。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是在暗示他将面临的巨大考验,还是惯性说出的临别赠言呢?
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居然一直在他脑海纠缠不休。现在忽大年来到成品库的“牛棚”放松多了,他喝了口茶,吃了烤馍片。这肯定是靳子告诉他们的,他有胃疼的毛病,晚上九点要吃饼干垫垫肚子。可是到处都在闹革命,饼干也成奢侈品了,两块烤馍片也能凑合。忽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过去把门外两个看守端详半天,感觉这两人贼眉鼠眼不可靠,便让他们把黑妞儿叫来有事交代。
他跟黄老虎躺在粮库**商量过的,俩人不管谁先出去,先组织焦克己们把火箭弹论证会开了,这种弹适合近战夜战,坦克横扑过来,三五百米,一发毁一辆,前几年跟印军打仗,对方知道我军重武器上不来,坦克不遮不掩卧在那里,如果那时有这种火箭弹,他们哪能逃掉那么多人?但那天黄老虎却说了句混账话:咱俩现在是泥菩萨过河,你就好好想想自己怎么上岸吧!气得忽大年破口大骂:你小子也是当过兵的人,军方下命令你也在场,火箭弹到时候拿不出来,你去给老军长说去!黄老虎却反唇相讥:你不要瞎嚷嚷,你没看街上的小报,成司令在北京也被冲击了。
但忽大年忘记了棚友的忠告,黑妞儿听说他有事交代,就端着茶杯来到隔壁的牛棚。忽大年告诉她:本月必须完成肩式火箭弹方案论证,否则将会拖延研制进度,面对军方就没法交代了。黑妞儿一听烦恼透了道:俺说,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明天的批斗会,戴不戴高帽子?挂不挂牌子?
忽大年却不管不顾地交代:反正你今晚务必把话捎给焦瞎子。这下黑妞儿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子,说:俺现在告诉你,明天焦克己也是批斗对象,你俩明天见了面,爱怎么咬耳朵怎么咬!忽大年忙问:焦瞎子老实巴交的,怎么也要挨斗?
黑妞儿说:这还用问哪,反动技术权威。忽大年本想问这技术权威,还有反动的革命的之分,却听见门外看守跟靳子争辩起来。
你不能进去,厂长正给总指挥交代问题。
什么总指挥?哪个总指挥?
黑妞儿啊,这你都不知道?
真要是她呀,我更得进去了!
那为啥?
这还用问吗?居心不良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