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慌忙过去将门拉开说:你别瞎嚷嚷了,谁居心不良了?
靳子进来睥睨黑妞儿一眼说:这不是抢人是啥?我找了一天一夜了,想不到藏到库房里了,想干啥就说嘛,看我俩儿子答应不?黑妞儿略微有些尴尬,扬扬手中笔记本说:俺正忙开会呢,你家人非要找俺交代问题,你以为我有空听他闲谝呀?说着便气呼呼往外走。
原来忽大年从粮库转到成品库后,就请黑妞儿给靳子打个招呼,他知道她近来神经衰弱日渐严重,三天两头心慌气短,千万不敢急出毛病。当时靳子六神无主,想去庙里求个签的,听人说忽大年被关进了成品库,脚不沾地跑进了厂区,推门正撞见两人对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了。忽大年知道这两人真闹起来,必会成为长安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故意说:你别闹了,我在人家手里攥着,把人家惹急了,给我穿个小鞋就够咱喝一壶了。
怕啥?多小的鞋我都能挣破了!靳子盯着黑妞儿的背影一阵儿冷笑:就是拿三寸金莲来,我也不怕。忽大年努努嘴,像当年传递情报似的,乘势给她手上塞了张纸条,贴耳交代马上交给焦瞎子。这个纸条他刚才想交给黑妞儿的,似乎交给靳子更牢靠。
当靳子手攥纸条刚一离开,工司就派张小谝来通知,明天上午十点,在厂前区广场召开批斗大会,忽大年必须到场接受批判,也就是说工指明天的大会必须十点前结束。呵呵,他咋还成了两家争抢的香饽饽了?
这天晚上忽大年倒头就睡,做了整整一夜的梦。先是梦见靳子又穿上黄军装藏到门后,又给他嘴里塞了个红枣,两人又一起把枣核埋在黑家大院里,等他们一马当先攻进榆林城,那棵枣树便长高到城墙上了,结了一树密匝匝的大红枣。他下令给全师每个战士分一颗红枣,可分到最后竟然少了他俩的。靳子围着那棵枣树急了,猴子般爬上树梢,只发现了一颗,跳下来一人咬了一半……
后来忽大年分明看见忽小月幸灾乐祸坐在桌旁,不断地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冷笑:怎么样?从人上到了人下,是不是挺沮丧呀?是不是想找人说句公道话呀?忽大年起身想过去抱妹妹:月月,哥现在的情况跟你不一样。妹妹却不停摇头:怎么不一样了?公道和真相就是一对孪生,每时每刻都会在阳光下微笑。忽大年听见诗性语言,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浪说:月月啊,哥哥现在后悔了,哥哥太自私了,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妹妹嫣然一笑,又不见了……他发现妹妹愈发美了,美得让他不敢抱了,一身老伊万喜欢的连衣裙,一对连福喜欢的大眼睛,两根哥哥喜欢的羊角辫,直把胶东人的夜梦捶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浓雾把俱乐部罩得灰蒙蒙的,所有的**都看不清楚了。
不知道为什么,乌压压的批斗会竟看不见工指的总指挥,五位“洗澡下楼”有过坎坷的人,上台控诉黄老虎的滔天罪行,明明是走社会主义的当事人,却说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有人手指都点到他的脑门上了,老鹰眼也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从头到尾足有一个半小时,眼皮眨都没眨。忽大年在旁边站着有点气愤不过,他想党委决策的许多事项他也是参加者,不能这时候自己成了旁观者,何况那么多行政决策应该由他负责。所以,当全场响起“打倒黄老虎”的时候,他有意朝老部下靠了靠,肩膀与肩膀贴到了一起,似想默默分担老战友遭受的屈辱。
雾气稀薄时两个走资派被押上卡车,转往厂前区广场了,这里已成了工司的领地,蟒蛇般的队伍长长一溜,黄漆染字的红旗随风飘**。随之,两人被押到了队伍最前头,本来他俩瞅见办公室主任还想说句什么,突然斜刺里窜出四个人,拎着两个牌子,没等反应就挂到了俩人脖子上。哎哟!忽大年感觉牌子很重,坠得他脖子伸不展,也直不起腰,他扭头瞥见旁边的牌子,写着“走资派黄老虎”,低头看胸前的牌子是“走资派忽大年”,心里反倒有了一点点放松,这年头也不知咋搞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前七个都是敌我矛盾,好像走资派是最轻的,凡有官衔的人都可以戴上这顶帽子。
猛地,身后有人手执铁皮喇叭高喊:打倒走资派忽大年!冷不丁听到这个口号,心里像吃了秤砣,自己怎么归入打倒之列了?原来是游斗开始了,长长的队伍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就进了生产区,一边走一边高呼口号。
忽大年一边走一边瞅着路边那些似曾熟悉的脸庞,虽说绝大多数叫不上名字,但他知道都是长安人,以前认识的不认识的见面全是笑吟吟的,现在一个个横眉竖眼指责他筹建时不顾工人死活,两年多没有休息礼拜天,多少年轻人耽误了谈对象;指责他三年困难时期克扣了开垦的粮食,多少人饿了肚子营养不良;
还指责他开展火箭弹研制,是捡了芝麻扔了西瓜……忽大年垂着头心想,今天转上这么一圈,自己也就斯文扫地了,以后谁还会听他调度生产?谁还愿意听他海阔天空指点江山?
游行开始他还有些紧张直冒虚汗,郁闷地朝旁边的黄老虎挤眼。但见人家眯缝着老鹰眼毫无表情,他刹那明白了,今天游行呼口号就没提人家名字,现在自然不愿跟他同流合污了。他妈的,还开口闭口老首长呢,关键时刻像睡着了?
突然,工厂高音喇叭响了,激昂的音乐滚起来,这前奏过后要发布什么?这工厂喇叭自开播以来,上班时间只开过两次,一次是北京总部来电,表彰长安炮弹在八二三炮战中大显神威,一次是穿甲弹定型试验一举成功,今天又有什么要紧事呢?终于音乐停了,有人在喇叭里吹了两声,猛然传出一个刺耳的女声:打倒大叛徒忽大年!打倒大特务忽大年!
他一下子惊呆了,谁这样狂呼乱叫?是不是吃错药了?他挣扎着想挺直身,却被两个壮汉反剪压住胳膊动弹不得,士可杀,不可辱,难道就这样任人糟蹋呀?可还没等他把腰杆挺直,脖子上又挂了一块铁皮牌子,他探头去瞅,名字上还打了血淋淋的大红叉。他妈的,罪名升级了,名字还打上红叉了,这在以前就是死刑犯了,难道今天要把他押赴刑场吗?他用力想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被一群人簇押着,不要说挺直腰杆,连脖子都直不起来了,这帮人真想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吗?他在战场上见过多少回死亡,并不惧怕死神的,但他身上还是一阵发麻,还是禁不住微微战栗,喉咙呜呜地想喊叫,但口号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愤怒。
蓦地,他顺着余光看见,有双与他耳鬓厮磨的眼睛,死死盯着赋予了终身的男人,那表情充满了恐惧和激愤,脸上每块肌肉都在颤抖,好像在拼命集聚能量,稍一碰就能爆发,真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啊!忽大年想示意靳子千万不敢冲动,不信将来没有说话的机会,但那身影忽地一闪又不见了。
乱扣帽子!天方夜谭!忽大年撑硬脖子怒吼:凭什么给我打红叉?凭什么说我是叛徒特务?但高音喇叭把他的呼喊压回了嗓子眼,他急得竭力想挣脱身后铁钳般的手掌,当然无济于事了。突然,忽大年看见靳子又突然从人群里冲过来,一把掀掉了他脖子上的铁牌子,叭的一声,摔到地下,只听她厉声尖叫:污蔑,陷害!忽大年打鬼子端炮楼,你们在哪呢?忽大年打老蒋攻太原,你们在哪呢?
忽大年看得清楚,斜刺里冲出的一个壮汉把靳子给拉开了,马上又过来几个壮汉形成了一堵墙,她几次想冲过壮汉的臂膀,可臂膀像铁杠一样横在那里,任凭她扑上去想冲开个口子,对方只伸手一拦她便回到原地,靳子最后拼足全力冲那壮汉猛冲过去,可刚扑到人墙上,自己却颤颤地抖了一下,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竟像沙袋般瘫软下去了。
天哪,靳子!忽大年猛然爆发出冲天力量,一把甩开押他的手臂,一头扑去,抱起妻子,大声呼叫:靳子,靳子,咋了?你咋了?但靳子痴呆呆地瞪着眼睛,不见一点反应,他扭头冲门改户命令般喊:
门改户!你他妈的快!快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