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儿得知靳子昏迷已接近中午下班了,她丢下请她参加火箭弹方案论证会的通知,坐上满仓自行车直奔职工医院去了。那么重要的会议咋请她一个试验工去参加?去了要说什么好呢?可人家软磨硬泡,说去了不要她发言,只表示工指对火箭弹科研的支持。咳,这种会议过去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参加的,现在提倡“三结合”,让她去也只是滥竽充数。噢,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阴谋呢?哈运来说火箭弹的战术指标,只有忽大年能说清楚,现在人家老婆病了,还要去开会是不是太残忍了?
到了医院她才知道靳子的病很重,头头脑脑都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待着,忽大年身板佝偻站在门厅中央,面对贴着“抢救”二字的大门不声不吭。天哪,从未见过的苍白凝固到了他脸颊上,一条条皱纹也粗糙地爬满了额头,唯有咬紧的嘴唇流露着熟悉的坚强。这个人挺皮实的,咋一下子就衰老了?黄老虎和门改户在走廊尽头嘀嘀咕咕,声音忽高忽低,明显在责怪工司不该如此粗暴,何况还是厂长的家属,不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子鹿子鱼兄弟俩也面对抢救室呆立着,眼仁红红地盯着进出的医护人员,追踪着每个出来人的表情。黑妞儿过去拍拍兄弟俩肩膀问,现在有没有好转?子鹿瞅瞅她没吭声,子鱼双手捂脸蹲到了地上。
她听见了黄老虎的斥责声:你们凭什么给忽厂长的名字打红叉,谁家人看到这个都会跟你拼命的,靳嫂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罪魁祸首!门改户强词夺理:是她自己冲上去掀牌子,我们的人就轻轻挡了一下,人就歪倒了。
黑妞儿走到忽大年身边盯着抢救室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今天上午俱乐部的批斗会,她就担心靳子会不会来闹场,还在几个入口安排了警戒,发现有人冲击会场必须拦住。好像靳子知道黑妞儿会给丈夫面子,这些年你来我往的缠斗,不就是为在这个男人的感情秤砣上增加砝码吗?现在可是最好的表现机会,工指召开的批斗大会,黑妞儿让走资派坐在台上,批判时才站起来,发言内容也都是报上抄的,只最后捎带了几句长安厂的内容。
没想到工司随后的批斗能出问题,也不怪忽大年恼怒,有什么证据指责人家是叛徒特务呢?难怪靳子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掀牌子了。解放前黑家庄的那段历史,别人不清楚她是知道的,忽大年早早帮老爹做了游击队的内应,村口放哨,夜送情报,也是拎着脑袋玩命的活儿,现在给人家扣上可以抓进牢房的帽子,还不把人给冤死了?所以她一看见门大眼假惺惺的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给他一掌能救靳子的命,她会毫不犹豫挥动双臂左右开弓。
但是,门改户瞅见黑妞儿过来却没跟她打招呼,只是佯装诚恳地恭听着黄老虎的训斥:你们群众组织开展活动,我们党委也是支持的,但一定要把握政策分寸,不能再出现这样的问题,马上军宣队就要进厂了,你们两派谁“左”谁右,还要等工作组的甄别。
后边的话黑妞儿没有再往下听,明明人命关天在抢救,还说群众积极性要保护,难道保护他们再打死两个人?怪不得忽小月活着时总是叨叨,黄老虎是个大滑头,与他结成一家子,心会劳累一辈子。所以都是靳子在那瞎撮合,忽小月从来不劝慰。其实,这些年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多了,她始终悠悠忽忽的,从没真正动过心思,说到底脑海总在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这种情愫却从没在这个人身上停留过,至于浴池里那次尴尬的救助,只能让黑妞儿想起来脸上发热发红。
忽然,抢救室门开了,一群白衣人拥出来,院长和医生走到忽大年面前,默默地摇摇头,又摇摇头,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旁边挤过来的子鹿子鱼愣怔一下,猛地拨开人群冲进抢救室,顿时听到两声爆炸般的嚎哭,妈——妈——!就像一下子将钢板撕开了,又像夜空中爆响的电闪雷鸣,直把人心**得死去活来。院长终于低缓地说:心梗,心肌大面积梗死……咱们职工医院,不具备开胸条件……忽大年破口斥骂:他妈的,不具备条件转院啊,在这儿等呀!院长低喃:我们尽力了,抢救就没停,也通知了军医大学,专家马上就到,如果直接转院,路上人就没了。
忽大年在儿子的哭声中冲进了抢救室,外面的人顿时听到一阵成熟男人的啜泣,那是一个丈夫对亡妻的不舍和内疚交织的倾诉,悲声呜咽,撕心裂肺,听到的人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后来,院长还把军大教授拉过来解释,这种病在国外可以上支架,人可能马上缓过来,但国内还没有开展这个业务。这简直是屁话,忽大年没听完扭头又哽咽起来:靳子呀,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不能这样吓唬我呀!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我们不干了,回黑家庄种地去好不好?
黑妞儿始终在走廊站着,几次想进去却忍住没挪步,见到那位闭上眼的女人该说些什么呢?十多年的纠缠今天是不是了结了呢?却是以这种方式了结的,这可不是她黑妞儿的愿望呀。以致后来黄老虎给办公室主任安排后事,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她听见里边的哭声开始减弱,想进去安慰那个男人两句,却看见他两个儿子眼仁通红冲出了抢救室,她急喊:子鹿,子鱼,干啥去?俩小子却像没听见似的,飞快地冲出了医院,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了。
黑妞儿木呆呆地站在门口,看到抢救**的靳子已经撤掉了所有管线,眼微闭,脸苍白,平静得像睡过去了。她听满仓说过,人死后灵魂便会升入天堂,留下的躯体不会感知痛苦和愉悦,自然会呈现出一种松弛安详的神态。靳子真的就这样走了吗?她为守护自己的地位忙碌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以手持名分进入忽家祠堂了。后来忽大年被人架出去了,黑妞儿才缓步走进去,她朝靳子望了一眼,深深地鞠了一躬,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突然,她眼前一闪意识到什么,急转身跑出了抢救室,又跑出了医院,跑到通往家属区的马路上,很快就跑到忽大年家楼下了,尽管她早些年曾跟踪到这个楼的门前,却始终没有进去过,今天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楼门,也第一次咚咚敲响门扉,但屋里没有反应,再敲仍没反应,敲得对门单元都开了门探望,她略一沉吟,又撒腿冲了出去,拼力往单身大楼跑去了。
果然,她一跑进单身大院,就看见一堆人围着起哄,只见子鹿和子鱼面对一个膀大腰圆的人,摆出了一副要决斗的架势。那人已脱掉外衣,露出“全师战训奖”的红字汗衫,大大的“奖”字处于中心,昭示此人身手超群。此刻,那人双手叉腰满脸不屑,毫不畏惧地盯着兄弟俩,嘴角挂着轻蔑的冷笑。这人身后是同样穿白汗衫的一溜人,半是嘲弄,半是起哄:李四,你不用动,叫他俩一块上,等俩人抡不动了,再往死里揍,我们给你证明,是他俩先动的手,打死了活该!
只见忽子鹿啊的一声,挥拳冲对方扑过去,那李四敏捷地朝左一闪,就把子鹿的脖子死死夹住了。忽子鱼也发疯地冲上去想揪住对方衣领,李四朝右一闪,又把子鱼的脖子夹到腋下,狗东西颇为得意地说:我说你俩不是对手,你们还不信,告诉你,老子在部队是全团擒拿格斗第一名,就你俩这小身板,十个八个也不是对手!
原来子鹿和子鱼冲出医院,就直奔单身大楼来报仇来了,有人在抢救等候时告诉他俩,那个推搡妈妈的人叫李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他俩从母亲身上爬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报仇,杀母之仇!当他俩跑到单身大楼,没费周折就找到了正想去洗衣的转业兵。这个转业长安刚刚半年的李四,见两个毛孩子追来挑衅,想都没想就在战友们的簇拥下来到楼下,准备迎接走资派儿子的挑战。有人好心拦住俩人劝慰,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回去照看你爸吧。但已经长大的小伙子根本听不进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发誓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为母亲报仇雪恨,黑妞儿刚好赶上了最后这一幕。
黑妞儿上前与大兵面对面:你快把俩孩子放开!
李四没有松手:你是工指的头,我是工司的兵,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你当过兵,就凭他俩还是个娃!黑妞儿倏然意识到周边全是大兵,看到工指头头被围竟然有些亢奋。
李四臂夹孩子后退一步,但后边的大兵却堵住了退路:怕啥呀?大老爷们,还怕一个娘儿们?
众人哄然怪叫起来,两个小子在臂下发出嗷嗷的惨叫,黑妞儿闻声突然一个箭步左右开弓,铁掌直击李四脖梗,大兵嗷嗷两声怪叫,竟然摇晃着没有倒下。周边人哗的一下散开来,惊愕地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女工居然有这般身手。
李四当然意识到对手不可小觑,猛力将忽子鱼推开,又反手抓住忽子鹿的头发往外抻,可忽子鹿像粘到了腋下,怎么拽也拽不开,反而让大兵发出怪异的惨叫。
原来,忽子鹿乘着李四松臂张口咬住了他的腰肌,牙齿钢针般扎进大兵肉里,痛得他一边嚎叫,一边猛击忽子鹿后背,却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
突然,他使出狠招,伸手去扳忽子鹿的脸,想抠进孩子的眼窝。黑妞儿见状上前又是啪啪两掌,一掌被李四右臂挡住了,一掌重重地击中了脖梗,大兵趔趄两下坐倒地下,但忽子鹿依然头埋在他腰间拖曳着歪倒下去,李四气得朝黑妞儿吐了一口骂道:你他妈的,拉偏架啊!
黑妞儿过去对着忽子鹿喊:子鹿,听话,你松开,小心眼睛被他抠了。子鹿这才松开牙齿后退两步,满嘴血沫染红了半边脸,李四的腰间也已血肉模糊。这时周边的人起哄似的围成了一个圈,把他们四人牢牢地围在中间,似乎插翅难逃了。黑妞儿面无惧色地说:你们赶快把他送到医院,牙咬的伤,小心破伤风。但李四手捂着腰没有动,眼里冒出复仇怒火,转业兵们更把围圈向里缩了一步,看样子双方的较量又要开始了,输赢显而易见,一个凄惨的结局在等待着。
突然,大院门外跑来一溜人影,喧闹的人群像听到命令似的让开一个豁口,几个人匆匆走进人群,人们看清是门改户领着两位解放军来了。门司令箭步站到台阶上说:来咱厂支左的田营长刚刚端起饭碗,听说单身大楼闹事,端直跑过来,大家不要怕,面对恶意挑衅,不能中了人家的诡计。
黑妞儿只听说军宣队这两天进厂,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见面了。她向田野伸出手:我是工指的黑妞儿,是来劝架的,被工司的人给围了。门改户煽动地对李四说:你实话实说,到底是咋回事?黑妞儿插上去说:这个人就是整死忽厂长爱人的凶手,这两个是忽大年的儿子。
那田野一步跃上台阶喊:我听说你们都是刚转业的战士,我现在命令你们,立正!向后转!向宿舍齐步走!那些转业大兵听到熟悉的口令,居然全都转过身鱼贯回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