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七号,她都会去看 他。

乘火车,换汽车,再花十块钱坐当地一种叫“三蹦子”的交通工具,颠簸半小时抵达目的 地。

照例要安 检。

尖锐的物品都不允许带进 去。

所以她每次来都事先把手、脚指甲剪好,还会买些水果、奶粉装在箱子里,水果要不易坏、能长期保鲜的那 种。

见面也看不仔 细。

毕竟隔着双层玻 璃。

他们更多靠电话交流,除去面对面,每个月还有二十分钟长途电话。电话里总是他说,特大声,她的回应总是怯怯的,语气温柔,像很久以 前。

很久以前,她是他的秘书,还是他的小姨 子。

或者说,如果不是小姨子这重身份,她根本无缘当他的秘 书。

她姐姐看他看得紧,他也信不过其他人,衣食住行什么都不放心。最盛时,他怀疑身边一切非至亲的人都要害他,谋他的 钱。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解除了这层关 系。

早在十年前他锒铛入狱时,姐姐的戒心、他的疑心、众人的野心都戛然而止,只除了她的爱 心。

戛然而止的还有他和姐姐的婚姻,姐姐匆忙离开时和去年回国来看她时,对她说的话都一样,“你竟然为他……”“别耽误了自 己”。

现在,姐姐二婚生的孩子都已学 龄。

而她早耽误 了。

起初,她爱他翻手云覆手雨的能力;爱每一件她感到头痛的事,他都能甩一句“这事好办,我来办”;爱他精力充沛,前一晚不眠不休,第二天一早又坐在会议室中间,全世界听他吩咐、为他让道;爱他偶尔的孩子气,也配合她的孩子气——在艾菲尔铁塔前,他给她拍噘着嘴的照片,她至今珍藏,那时,她二十六,他四十 五。

十九 岁。

是他们的距 离。

而今,他们一个青春不再,一个盛年不再,距离是火车、汽车、三蹦子,安检、话筒和两层玻 璃。

十年前,姐姐在混乱间,单方面提出离婚,她恨过姐姐,坚决站在他那 边。

她责怪姐姐的短见: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就因为一桩不清不楚、模棱两可、不知结果的案件,你就放 弃?

她急眉赤眼,声泪俱下,抓着姐姐的胳膊使劲摇,超越了作为妹妹或小姨子的关 心。

姐姐忽然停止收拾行李,直起腰,审视她:“你们之间……有没 有?”

她哭得更凶了:“没 有。”

这哭更多是气恼 吧?

与饱满的姐姐比,他哪看得上豆芽菜似的她,她倒想 有。

等她为他奔跑,替他去找老朋友,代表他和律师讨论,出庭做证,和原来的客户交涉,她看遍众生相,有同情的、有羞辱的、有翻脸不认人的,唯一让她欣慰的是,他们都把她当成他的代言人、女 人。

她感慨世态炎凉,却又觉得温 暖。

比如他的一个老部下提他的名字,略带羡慕:“没想到,他竟有你这样一个红颜知 己。”

红颜知 己。

他也这么表 示。

此外,再无更 多。

她冲动时,看他如困兽般抱着脑袋,恨不得撞墙,不禁说:“姐夫,等水落石出,等你出来,我嫁给 你!”

那他也没答应。他最温柔的时候也不过是在电话里发火,催促她上诉的进度,责怪她办事不力,她委屈地哭了时,说了一句:“好啦,好啦,姐夫只有你一个人 了。”

姐姐说,他在利用 她。

“你还自己送上门。”姐姐气时,用指尖戳她太阳 穴。

十年后,当姐姐说他一贯假大空,一贯拆东墙补西墙,早晚要出事,她不再反驳,变得沉默,她也渐渐知道了,通过律师,通过账 目。

可他不承认,她也不愿放弃希望——坚持了这么久,坐了这么多年牢,他坐,她也 坐。

她几乎每次来都穿白衬衫、铅笔 裙。

那是她在公司上班时的装 束。

记不清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说过,她穿纯色衣服最好看,还最有腰身,有职业感。其实她不上班已经很久了,但她怀念那个时 段。

不上班的日子,她开始靠积蓄,然后靠援助,接着,寄希望于官司能赢,他能东山再起,而她能回去做他的左右手。当然,他有过承诺:“如果……我会……”

“会”字后常跟着职位、股权、薪 水。

但她并不在乎,何况他发脾气时,也会拿这说事:“如果……我也不 会……”

那次,气得她扔了电 话。

她只好做些在家或坐火车四处奔波时,抽空就能完成的工 作。

给出版社做校对,零星看稿子;以曾经做涉外事务秘书的底子接翻译的活 儿……

这些不仅为生存,也为生活,除了为前姐夫、她暗恋几乎明恋的人打官司外,还要有点别 的。

尤其当她发现,他在牢里除了愤懑、委屈、不平等情绪问题,其他都在变好——体重减轻,身体各项指标渐良,浮夸的发型和表情也消失了,因为有时间,所以比之前看的书和报多很 多。

尤其,他每次见她,都会提到他和姐姐的孩子,也只有这时,他的口气是温和的。而这时,她的心里却五味杂 陈。

相比之下,她更像坐牢 吧——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一身情债,没有后 代。

他每个月要一千五百元生活费,她不知道他都花到哪里去,但每次都和水果、奶粉一起带 来。

来回车票、住宿,一次总要两千多 块。

他没问过她的经济来源,自从她上次摔了电话,“钱”就是他们语言的禁 区。

事实上,他问关于她的,非常少,少到她在火车上捡到一本书,写末代皇帝婚姻的,竟由此想到了自 己。

书中说,末代皇帝的前妻,一个“贵人”,等了皇帝十几年,终于在牢中见到“皇帝”了,却很快提出离 婚。

导火索是,“我带去了很多奶糖”“他一个接一个吃,旁若无人,没想到问我一声”“我觉得他心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一辈子也不会 改”。

可能是野史,但她受触动,她在列车的颠簸中闭着眼,回想他谈到孩子的柔情,以前和姐姐在一起的谈笑风生,他对一件事、一个人发生兴趣时出于本能的目不转睛。这些和他说“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的反应完全不一 样。

最可怕的,不是“他心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而是“他可以有别人,却从来不是 你”。

够 了。

五号晚出发,七号清晨才 到。

车到站点,箱子太大,她把书扔那儿 了。

这次,她带的东西格外多,钱也带了双 倍。

来之前她就想过了,再找一份工作,全职的;官司呢,她还会继续跑,这里她也会继续来,但频率不能那么高,事情做久了,就成习惯,就有责任;他需要的,只要说,她都会定期寄 来……

他又发火了,当她宣布这一切决定之 后。

她用回“姐夫”的称呼。“我也要有我的生活 啊!”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只是个红颜知己,不是别的,没有对等的爱,就更不能被爱捆 绑。

他发火时,她倒有些感动,她对他还是有意义的,多年前,这样的结果会让她满 足。

她渴望他再说一句:“姐夫只有你一个人 啊!”

可他只顾着发火:“你和你姐姐一 样!”

他被狱警押走了,架着胳 膊。

她静坐了几秒,也离开了。她刚才让他“镇定”,她开始用大人的口气和她曾认为“大人”“大人物”的他对 话。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平等的交 流。

十年了,她常来常往,离开的路已经纯 熟。

她在路上想:没什么好后悔的,她只是用比一般人长的时间弄清楚一些问题——关于等,关于对等,关于平等,关于红颜知己即爱得不够或根本不爱的身 份。

她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回望,如一个真正出狱的 人。

原来,一个人的飞扬跋扈也要有人无怨无悔的滋养、配合、纵容才能成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