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2月底,凌丽和江树森回飞机厂报到,均被分到设计室实习。至此,十年浩劫终于结束,元旦节过得喜气洋洋。江树森和甘素芬结婚了,甘素芬心满意足地侍候公公与丈夫,江树森也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对这个婚姻还算满意。比他们高一届的西工大校友方强当了总装车间副主任,便把江树森要去当工艺员,他勤恳工作,从无差错。
凌丽留在设计室,就在父亲手下工作。杨本和进了市里的学习班,三个月后他才回来,仍在食堂做炊事员,变得很低调,对所有人都挺热情。凌丽头一遭去食堂打饭碰见他,连忙掉头走开,心里很厌烦。杨本和追出来向她真诚道歉,说自己以前做错了,对不起她。凌丽虽然恨他捣鬼,破坏了自己跟乔兴剑的婚姻,但见他痛哭流涕,也不好再说什么。
1977年旗开得胜,飞机厂的工作突飞猛进,“运十”研制进入第四个阶段,即制造装配阶段。第一架样机已经铆装结束,送去阎良做静力试验。凌丽和江树森都也都跟去了。他们在静力试验所见到了分配到民航总局的夏青,同学们见面都分外高兴。凌丽见好朋友的工作尘埃落定,又想到她的婚事,恰巧陆天放也在阎良,正好介绍他俩见面。不久夏青便喜气洋洋地告诉凌丽,这事毫无悬念,她跟陆天放都很满意对方,大家听了又热烈祝贺她。
凌丽等人再次以工作身份来到阎良,都有一番感慨,因为静力试验所就在试飞站隔壁,不由得让他们想到那次学军。凌丽有时候去静力试验所,会在门口碰见一些试飞员顺路走过,他们穿着普通的空军军服,但并排走在大街上总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身材匀称,行动敏捷,脸庞黑红,气宇轩昂。这时同事们总会钦佩地挤在街边指指点点,凌丽却没有从中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只是不断听说试飞员的一系列丰功伟绩:他们又以超人的胆量和技艺,飞出了一款又一款新的歼击机,而且飞出了中国军人的志气!
有时凌丽站在墙这边,都能听到试飞站那边的跑道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仿佛震得这边的空气也在抖动,甚至透过抖动的空气看过去,所有的景物也都是曲面的。凌丽由此看到了自己那颗被扭曲的心灵——她仍然忘不了乔兴剑,却不想再看到他,以免增加痛苦。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大墙那边所受到的屈辱,为此,她也不会再去接近心爱的男人。
“你真的下定决心,永远不再理那个试飞员了吗?”夏青多次这么问她。
“不是我不想理他,而是我们之间没有那个缘份……”凌丽总是叹道。
“也不尽然吧?”夏青思索着说,“那些极左思潮已经过去,你们或许有这可能?”
“不想他了!坚决不再想了!”凌丽总会摆摆手,“现在我心里只有运十!”
“哈,我知道了,运十就是你现在的爱人!”夏青如此打趣她。
“运十”01号样机的第一次静力试验很成功,但也发现不少问题。凌丽他们撤回上海,又进行排除和重新处理,再来进行试验,前后延续两年。02和03号样机也在抓紧生产,02号样机是试飞机,对质量要求更严。在此期间,夏青和陆天放结了婚。因两人工作性质不同,结婚后一直两地分居,他俩对此都很淡然,从没想过要调到一起。
试飞站接到由空军试飞员执飞“运十”的重要任务,领导上考虑还是乔兴剑最合适。但他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婚姻生活的安定也是考察飞行员的因素,领导便提出要给乔兴剑解决个人问题。他自从跟凌丽分手,对自己的婚姻就心灰意冷。虽然听说“运十”来做静力试验,也想过凌丽是否跟来阎良?但哪怕见到陆天放,他都没打听过凌丽的消息,甚至闭口不提她的名字,反让后者为之惋惜。不料领导提出的结婚对象正是钱忆宁,她现在空军医院当助理员,查三代没有任何问题,不但爷爷是贫农,父亲钱一夫正是陕西空军的一位首长。钱忆宁对乔兴剑颇有好感,回家提起这位试飞英雄,父亲也没意见,只说要见见他。
钱一夫让秘书给试飞站打了电话,乔兴剑只好奉领导之命,跟钱忆宁回西安,去与她父亲见面。钱忆宁在火车上很兴奋,不断打探乔兴剑的情况,问三问四,竟让他感到有点厌烦。后来钱忆宁又热情地捧出一手心剥了壳的瓜子,说要给试飞英雄吃。他吃下这些瓜子,又喝了一杯她奉上的凉茶,这才觉得心里凉悠悠的挺舒适。出身北方农家的乔兴剑在生活上很粗旷,跟凌丽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每次都是惊涛骇浪,激流汹涌,哪见过女儿家的温柔和细腻?便对钱忆宁有了一丝好感。他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渐渐落山的夕阳,以及被晚霞染成通红的关中平原,思前想后,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为试飞牺牲了许多,不能再失去“运十”首飞这个机会。到了首长家,也别再固执了,还是让大家都满意吧!
钱一夫的家在空军院里,房子很宽大,上下两层,所有家具都是公家发的,沙发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罩布,算不得温馨,也没有居家的感觉,倒像是一个办公场所。
钱忆宁高兴地领着乔兴剑进了家,见父亲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在厨房敦促炊事员做菜,她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妈!有客人来了!”
钱一夫连忙起身迎接,一边笑道:“好,欢迎咱们的试飞英雄!”
他跟乔兴剑紧紧握手,又招呼妻子出来见客。钱夫人的态度却有些矜持,只是礼貌地笑笑说:“老钱一大早就吩咐厨师,做一桌好菜,他要跟试飞英雄好好喝一杯!”
他们一口一个“试飞英雄”,乔兴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转念一想,钱忆宁是大首长的女儿,他这也算高攀了!于是调整好心态,神情也变得轻快。钱一夫问了一些试飞站的情况,乔兴剑毕恭毕敬地回答,不料钱一夫突感疲劳,便赶紧去吃药。钱夫人慌忙跑出来,跟女儿张罗着要送老头子上医院。钱忆宁去打电话,钱一夫却不肯,说他没事。就在这一刻,乔兴剑居然找到一点亲近的感觉,觉得首长也是平常人,也会生病和衰老……
钱忆宁见父亲安稳下来,又去为客人剥瓜子,还笑道:“他喜欢这一口。”
“女儿有眼光,小乔不错,我喜欢……”钱一夫也笑起来,用首长的口吻明确地说,“刚才你们都看出来,我老了,忆宁你也不小了,你们的婚姻大事就赶快解决吧!”
乔兴剑听了这话有些迟疑,觉得太快了,就淡淡地说:“我跟忆宁刚认识……”
“哎,你那次受伤住院,我们不是在一起好多天吗?”钱忆宁快人快语地说,“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就怕你觉得太快,不会答应,没想到咱爸先说出来。”
“是啊,都一个部队的,彼此了解,还拖什么?”钱一夫爽快地说,“我看就行。”
钱夫人也从厨房里跑出来,干脆地说:“咱家就忆宁一个女儿,我看也是早点结婚好,你们婚后如果有了孩子,怕耽搁工作,我们来给你们带!”
乔兴剑没想到第一次来钱家,首长夫妇就逼婚,看来对他这个女婿颇为满意。也许军人的婚姻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计较?钱忆宁见他沉思不语,似乎了解他的心思,就说回去后再请个探亲假,跟他回河北老家去看看二老,也可以在那里成亲。
乔兴剑不禁问她:“哎,你不觉得这样太快了吗?我们相处还不久……”
“那次你来住院,还躺在病**,我就爱上了你……”钱忆宁深情地注视着他,“怎么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你们飞行员不是挺干脆吗?任务又重,还拖什么?”
乔兴剑确实有担心,觉得钱忆宁是高干子女,怕她有小姐脾气,便推托自己确实配不上,让她再理智地好好想想。钱忆宁也很敏感,似乎瞬间就有反应,明白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就移坐到他身边,热情地跟他聊起来。乔兴剑听她说的都是她自己的往事,心里也渐渐明白了。看来钱忆宁在婚姻上一直很挑剔,所以多年来高不成低不就。如今有了他这个理想的对象,怎么会放过?乔兴剑想到自己跟凌丽已经再无联系,他也不可能娶到心爱的女人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恋爱的资格,现在还挑拣什么?于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钱忆宁看他有这个态度,当然很高兴,连忙去厨房招呼上菜。
钱一夫也抚着胸口哈哈大笑:“好,今天这顿饭,就算是你们俩的定婚酒了!”
回到部队,乔兴剑就请了探亲假,携钱忆宁回河北老家。父母看见儿子带着一个城市闺女回来,都是又惊又喜,听说是首长的女儿,更是有些不知所措。钱忆宁却泰然处之,也没对生活艰苦的准婆家提出任何要求。从老家回来,乔兴剑便跟钱忆宁结了婚,家就安在试飞站,钱忆宁也调到试飞站做家属工作。同事都来庆贺乔兴剑,他却暗自愀然不乐。
婚后不久,乔兴剑奉命率五个优秀的空勤人员组成试飞组,赴上海执行试飞任务,准备试飞工艺及试飞课目。到达上海,陶伟川设宴接见,问他们有没有信心完成这个任务?乔兴剑代表试飞组表态说:我们是革命军人,很高兴执行国家任务。陶伟川又关心地说:你们要重视试飞工作,抓紧时间去飞。但要注意安全第一。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还要检查仔细。试飞员都知道民用飞机不比战斗机,倘若试飞出了重大事故,尤其是机毁人亡,那就等于判了这款新型飞机的死刑!所以他们格外认真,下厂后每天都去生产车间学习观察,想预先解决一些把握不准的问题,尽快摸清“运十”的特点,搞明白它的安全性能和安全余量。
凌丽在设计室工作,也常去总装车间。这一天她意外看到乔兴剑,不觉心儿怦怦直跳。连忙闪身躲到工艺室。江树森正在看图纸,她一把抓住他就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江树森第一次在车间里看到乔兴剑,就认出了他——乔兴剑来西工大做过报告嘛!正是凌丽心中的试飞英雄。乔兴剑也觉得江树森有点面熟,毕竟在试飞站学过军嘛!他主动上前,递给江树森一枝红塔山。这种香烟对工人来说太贵了,只有高薪水的飞行员才抽得起。江树森感此盛情,接过来就点燃了抽起来,却连连咳嗽不止,暴露了行藏……
“原来你不会抽烟!”乔兴剑指着他笑起来,“我也不抽,是专门给师傅准备的。”
凭此一点,江树森就认定他是个真心诚意的人。此后他们又接触几次,都是乔兴剑拿着笔记本来找他请教技术问题,他总是平静、安然,脸上挂着笑容,让人顿生好感……
江树森见凌丽毫不隐瞒,直诉胸臆,也坦然地说:“你是问乔兴剑?他就是空军派来的运十试飞组长!真巧,你俩又在厂里相遇,而且都能参与这项研制,应该高兴才是。”
“什么?他当上试飞组长了?那可真是巧得很啊!”凌丽说完,返身就走。
她走到车间外才佇足,望着头上湛蓝无云的天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心爱的男人终于如愿以偿,当上“运十”试飞组长,毫无疑问也将是首席试飞员,这将给他的事业带来一个新高度,拓展一个新天地!但是她呢?至少都是意难平吧?甚至感到心里酸痛难忍……分手好几年,她突然很想知道乔兴剑的近况: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女朋友?这一次她算是躲过了,但她难以想象,两人下一次碰面又会怎么样?
不料仍是戏剧性的:厂里要为试飞组安排培训学习,包括一些理论基础,恰好派凌丽去给他们上空气动力课。凌丽毕业回厂两三年,已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对此当仁不让。这个培训班还是设在子弟校,学校想办法挤出了一间教室给他们用。教室门外是一条长廊,长廊外面就是操场,正中有一根高大的旗杆,一面鲜红的国旗在蓝天下迎风飘扬。这天清晨,凌丽在旗杆下等着,只见五个试飞组成员鱼贯而来,在她面前一溜站定,全都庄严地举起手来,向她,也是向她头上那面国旗,隆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凌丽好整以暇,却忍俊不禁,“你们是在向我敬礼?还是在向国旗敬礼?”
“向你敬礼,也向国旗敬礼。”试飞组长严肃地说。
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继而望着那面国旗,内心激**,神情豪迈。进了上海这家飞机厂,必然会碰见心上人,乔兴剑对此早有准备。昨晚江树森告诉他,凌丽也是培训班的老师,他就等不及地想见她了!但他此刻见到她,神情却很释然——他已结婚,两人不再有情感纠葛。他也找到了理想的奋斗目标,算是个美好的结局吧?
凌丽却不同,她面对着初恋情人,情感勃发,难以自抑,几乎要掉下泪来。
“咱们快进教室,开始学习吧!”她努力控制自己,连忙转身走开。
乔兴剑深深吸口气,尾随她走进教室。他见到凌丽便惊喜交集,觉得能拜心上人为师,真是给了自己一个好机会,可以对她有个完美的表达,苍天有眼,今生无憾了!
此后两个月的培训中,他们俩几乎天天见面,却很少交谈,也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凌丽教课热心又尽力,乔兴剑听课认真而刻苦,他找凌老师请教时总要先行个军礼,态度坦诚而生疏,似乎他们就是陌生人。凌丽的心又为此颤动不已,但她也很佩服乔兴剑的自制力。培训结束后有一个考试,试飞组全体及格,乔兴剑还得了满分。
考试结束后,凌丽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上的波动,决定留下来等着乔兴剑。子弟校地处偏僻,傍晚放学后几乎没人。春末夏至,空气有些燥热,但仍是昼短夜长,暮色流**在四周,身边很快就昏暗下来。凌丽暗暗庆幸,这样她就不用面对试飞组的其他人。当学员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凌丽居然有些紧张,一种新奇的感情重又拨动了她的心弦……
这优美的工厂之夜同样吸引了乔兴剑,他看到凌丽站在校门外,就几乎明白了一切,于是回头对组员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要请凌老师带我去参观整个厂区。”
显然这是他的借口,凌丽听了却很欢喜,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带着乔兴剑走向厂区。她对工厂当然很熟悉,于是如数家珍,流畅地介绍起来:这是机械加工车间,这是仪表车间,这是总装车间,这是液压车间……她说着说着深感自豪,乔兴剑却好似开了眼界。
“这是我第二次来你们厂,没想到工厂这么大,车间这么多!”他好奇地说。
“当然了,要不怎么会把运十的项目交给我们……”凌丽嗓音清亮地笑起来。
天色很暗,但厂区却灯火通明,人们又在挑灯夜战。云开月出,皎洁的月光流淌在他们身周,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忽隐忽现的歌声:“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再相会……”
凌丽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敷衍下去,就直截了当地问:“喂,你还好吗?”
“我很好。”乔兴剑平静地笑道,“好几年没见了,你呢?你还好吗?”
“我就那个样。”凌丽含意深长、慢吞吞地说,“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她在暗示什么?乔兴剑似乎明白了,却无法接招。他回头看着凌丽,心爱的姑娘还是那么年轻美丽,生气勃勃。她的短发在风中飘动,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期盼得到一个心仪的回答,但他已经失去了这个回答的资格!好在他们又重逢在一个美好的事物中——他们将跟成千上万的人一道,携手创造一个航空界的奇迹,足以令他们慰藉平生了!
于是他尽量声音低沉地说:“我结婚了……”
“什么?你……”凌丽顿时心乱如麻,如遭雷击!
“丽丽,你听我说。”乔兴剑拉起她的手,“是组织安排的,这样才能让我试飞运十!”
“好!很好!”凌丽反应过来,就挣脱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说,“这样你就可以上天去摘星星了,说不定还能摘月亮呢!我恭喜你……”
她没说完就一阵心酸,不禁泪如雨下,不等乔兴剑再说什么,便转身跑开。
她的态度显然在预料之中,乔兴剑没去追她,只是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他想起自己那个行业的一句话:所有的等待、积累和准备都不会白费,只为了达到那个预定的目标。很好,他达到了!因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他快乐吗?他望向厂区的灯海,似乎要从那里得到支撑。那灯海犹如一条颜色鲜艳的江河,波涛滚滚,壮阔无边……
凌丽却是意气消沉,悲伤无比,眼泪一路流开了河。她回到家就一头扎到**痛哭起来。凌丽知道是自己主动推开了乔兴剑,虽然他们之间有障碍,组织上一直不同意,但若两人齐心原本能越过。那又是什么原因隔断了一对有情人?凌丽承认自己太敏感,太脆弱,因为不满当时身受的屈辱,也因为一个试飞员的牺牲吓坏了她!作为一个飞机设计师,却害怕心爱的人去从事危险的试飞工作。她因为爱他才怕失去他,现在她也就真正失去了他!凌丽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试飞员的妻子!那个用生命叱咤蓝天的人本该无与伦比,她却没有汇集起自己的全部青春、心血和力量,倾其所有地去爱他……
“你哭什么?怎么那么伤心?”一只手温柔地扳过她的身子,原来是凌大志回来了。
“爸!我错了……”她扑到父亲怀里,索性放声大哭。
凌大志详细询问一番,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也不禁感叹道:“丽丽呀,不是爸批评你,试飞员都是金子做的,你却放弃了嫁给一个黄金好男人的机会……”
“当初不是你也反对吗?”凌丽委曲地说,“他们领导一直不同意,让我怎么办?”
凌大志站起身来,在屋里踱着步,“那是我不了解他。最近我常听树森提起他,才知道这个乔兴剑是多么优秀,否则领导不会派他来试飞运十……唉,真是可惜了!”
“爸,别说这些了!”凌丽坐起身来,抹着眼泪,“现在我又该怎么办?”
“你呀,也不小了,今年都28了!”凌大志慈爱地看着女儿,“你错过了两个好男人,现在也该慎重考虑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可不能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啊!”
凌丽听父亲一言中的,不禁楞住了,同时体会到亲人的关切和长辈的睿智。她很有个性,但也挺聪慧,父亲说的在理,她就听进去了。当晚她辗转无眠,反复思索。她想一个女人迟早要成家,同学们都结婚了,现在好男人还剩下一个,她再也不能错过!只有解决了这个私人的问题,她才能毫无牵挂地投身到工作中,和同事们一起去征服蓝天。
一个月后,凌丽已经坐着一架“伊尔-十四”,航行在蓝天上。
这架民航飞机是飞往成都,凌丽将去那里跟郑义良成婚。两人商量婚事的过程极为简捷,因为郑义良一直在跟凌丽通信,几乎每周一封。凌丽就在一次回信中,问他还愿不愿意娶她?郑义良听说凌丽要嫁给他,简直高兴坏了,等不及回信,就拍了一封电报到上海,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请即来成都结婚”。他不顾电报员好奇的目光,又在后面添上了两个字:“吻你!”凌丽接到电话后,也只回了几个字:“即日起程”。郑义良接到电报,又跑到市中心的电讯大楼去给凌丽挂长途电话,坚决要求她坐飞机去成都。
“你是来结婚的,别委曲了自己。”他急切又热诚地说,“我要我的新娘坐飞机来成亲,算是对我们搞飞机的人一个大大的回报。别心疼钱,我为此攒了不少……”
凌丽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他早知道自己将回心转意。“好吧,就依你。”
她去厂里开了两封介绍信,一封买机票,一封用来登记结婚。此刻她坐在飞机上,透过舷窗望着外面:在艳如金波的阳光照射下,大片雪白的云朵犹如浪花堆积的海岸,从中露出的天空好比蔚蓝色的海洋。这景象映在巨大的天幕上,绽放出了别致的图案,使天空也变得神秘莫测。凌丽的心情也凝重起来:这般闪电式地结婚,后果又将如何?
郑义良毕业后分回成都飞机厂当技术员,年龄不小了还没结婚,给他介绍的人挺多,他都不答应,坚持等着凌丽……
他在机场接到心上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前,“丽丽!”
凌丽提着行李走出来,看见郑义良有些吃惊:他似乎疲惫至极,脸色憔悴,瘦了一圈,衣服脏兮兮地穿在身上,显得有点邋遢。难道未婚男人都这样?可他以前并非如此啊!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凌丽观察着她。
“没有,我高兴着呢!”郑义良不管不顾,当众抱着她转了几个圈,又附在她耳边亲热地说:“谢谢你能嫁给我,而且千山万水地赶来,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你说什么呀?大喜的日子,怎么死呀活的!”凌丽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拳。
“哎哟!”郑义良叫起来,“你打着我的腰了,最近那里总是疼,可能有点劳损……”
“那你还来接我?”凌丽埋怨地看着他,“要不要上医院?”
“哪能呢?我们还要去看新房。”郑义良的声音听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呼吸着南方潮湿清新的空气,凌丽跟着郑义良上了机场大巴,心里有些感动。两人历经波折才走到一起,但自己并不爱他!凌丽也不理解自己为啥这样做?难道女人非要嫁一个男人?想起郑义良说过的伊甸园,难道她就是他胸中的那根肋骨?如果他知道自己始终爱的是乔兴剑又该怎么办?他那么纯良的人会不会伤心至死呀?这让凌丽很不安,虽然郑义良并非她心中理想的男子,但她知道,郑义良也会是一个好丈夫!然而郑义良对此并不清楚,他肯定认为自己答应嫁给他就是爱上了他!凌丽却甚至害怕跟他单独地亲密相处!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女人的小性子。正如江树森所说,这是在折磨男人。但她真是百口难辩,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啊!这会儿连她自己也迷惑了——她该不该这么做?该不该嫁给郑义良?她本来应该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若是爱,便燃烧;若不是,就平淡。这不是玩弄男人,而是她无法轻易投入……这一切,郑义良会不会明白呀?
天快黑了,进了成都飞机厂,他们操小路去家属区,不断有人跟郑义良打招呼。凌丽转头看他,只见他穿着白色衬衫,蓝色工装裤,在黑暗中显得魁梧、沉稳。凌丽心中一喜——她要嫁的人就是他吗?为何来到低海拔的四川盆地,他竟然变得如此高大?恰好此时,郑义良也转头看着她,两眼放光,晶莹闪亮。他们分别了两三年,竟像是过去了一辈子。如今都脱胎换骨,经历了冬日的严酷,终于迎来充满希望和欢悦的人生的春天……
成都飞机厂的家属房很紧张,凌丽又不愿意住厂招待所。恰好郑义良有个朋友,两口子都出差了,屋子空着,他便借来一用。朋友痛快地把钥匙交给他,但屋子很脏,他自己打扫,所以才弄了一身灰。郑义良一边解释,一边把新娘子带到一间朴素的平房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儿便迎面扑来。郑义良和凌丽走进去,帮她放下行李,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委曲你了!我们蜜月期间只能住在这儿……”
“还不错,挺安静……”凌丽环视了一下四周,“我的要求也不高!”
“是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什么都不在乎……”郑义良走到她面前,激动地望着她,“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只想快点见到你……”
“别别!”凌丽退后一步,坐在**,有点儿心慌意乱,“你先别过来……”
郑义良僵直地站住了,一动也不动,那张由于疲乏而显得苍白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似乎每根线条每道皱纹,都表现出一种强自的压抑和不能爆发的热情……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立了一阵,似乎都忘了时间,直至双方平静下来。
“唉!”凌丽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郑义良犹豫着没有走向她。凌丽来之前,他心里总有一些不充实的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不知道自己答应娶她,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不是另有恋人吗?她不是一直在拒绝自己吗?现在怎么会痛快地愿意嫁过来?是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但他后来又释然了——也许是他们两人真有缘吧?虽然分隔两地,毕业后再没见过面,但若她遇到困难就向自己伸出手来,他们也能互相支援。这种感觉真是美好,肯定会温暖他们的一生……
“你紧张什么?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嫁给你……”凌丽说着,那种陌生感陡然消失。
郑义良这才咧嘴笑了,兴高采烈地说:“好,我们都应该相信,以后一定会幸福……”
他们这才毫无介蒂地拥抱在一起。次日两人就毫不耽搁地去登记。婚后第三天,凌丽回到上海,同事们听说后都去祝贺她,她也给大家发喜糖,觉得自己找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