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十”研制即将进入最后阶段:试飞阶段。首先要对试飞的02号样机在地面进行若干次检查,厂里为此精心配备了技术力量,凌家父女和江树森都在其中。凌丽的工作是编制试飞工艺文件,包括各种试飞科目。江树森的工作是飞机上天前的一系列重大试验,包括地面共振和发动机开启等。试飞员团队也是精心挑选,因为试飞是先易后难,他们要在飞机厂开始地面滑行、起落飞行和空域飞行,首飞后才能把飞机平安顺利开到阎良试飞站,正式开展为期两年的试飞工作。那时还没有适航证这个说法,大家都心中无数,很多空中运动特性都以试飞员的感觉为主,少量测试为辅。乔兴剑等人于是被当作宝贝一般看待。

为了让试飞有章可循,编写飞行员使用的文件,必须时常跟试飞员接触,一起商量试飞科目。凌丽每天都会见到乔兴剑,甚至挤在“运十”机舱狭小的驾驶舱里,或者在一架波音707的飞行模拟器上耳鬓厮磨。那一刻对于凌丽来说简直是度秒如年!她重又闻到乔兴剑身上那倍加吸引自己的男儿气,那热腾腾的性感的力量一直在把她拉向他,使她只想投入到他的怀抱!她当然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只能拼命克制。模拟器里十分安静,只有仪表灯在闪闪发亮,各种仪表都在不断地转动。然而他们两人都知道,每一秒钟,这些仪表都会发生危险的变化,飞机的状态更是瞬间就会改变。他俩都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那一部份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调动起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去感觉飞机极其细微的变化,无瑕顾及私人情感。为了尽快取得飞机主要飞行品质的数据,还要做系统功能、可靠性与协调性的验证试飞。紧张的工作使他们忘记了自我,两人的关系也得到了缓解。但是凌丽下班后经常在厂区大路上散步,心里却在想:乔兴剑是否知道她已结婚?应该知道了吧?但他却从没问过。

婚后凌丽和郑义良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半年后,郑义良请了探亲假来上海过春节,就住在凌家,江树森等人来看他们,还打趣郑义良说,他算是捡了一个宝,要好好对待凌丽,郑义良也憨厚地笑着。凌丽做了很多菜,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夏青也请探亲假回来了,陆天放拉着她一起加入到这个家宴中。凌丽发现夏青脸色不好,精神不佳,男人们在喝酒,凌丽把夏青拉到自己卧室,问她怎么了?夏青却流下泪来,说她婚后又去做检查,医生还是那个说法:因夏青在井里泡了一夜凉水,身体受寒,气血两亏,很难生育。陆天放一直安慰她说,没孩子不要紧,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夏青却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凌丽抚慰地抱住夏青说:那就领养一个吧?夏青坚决地说,不是亲生的不要,谁知道那领养的孩子什么血统?凌丽知道夏青难免有高干子女的怪癖,就不说了。夏青又问她有没有孩子,凌丽摇摇头,夏青怀着复杂的心情说:赶紧生一个吧!凌丽又问陆天放会不会在意?夏青欣慰地说:他很豁达,表示没孩子也一样过。凌丽这才放心。

江树森回到家中,又跟甘素芬生了一场气。甘素芬恼他不带自己参加这个家庭聚会,说你是不想让我见到凌丽?或者你觉得我是乡下女子,带出去丢了你的人?江树森说她拎不清,甘素芬伤心地哭起来,惊动了老父亲。甘素芬没工作,精心照顾公公,江胜田对她很满意,就责骂儿子说:你们结婚这么久没孩子,都因为你对素芬不好。江树森只好承认妻子是无辜的,并且希望甘素芬赶快生孩子。甘素芬也在想,有孩子才能栓住丈夫的心。

节后郑义良回成都,试飞工作更加繁忙。有一天凌丽和乔兴剑在模拟器上做起落架的应急收放,来回几次后,凌丽突然感到恶心,连忙跑到机舱外去呕吐……

正好江树森走来看见,就问:“丽丽,你是不是怀孕了?我陪你去医院检查吧?”

“怎么会呢?不可能吧?”

凌丽又惊喜又懊恼,心想难道这次丈夫回来,她就怀上了?正值运十试飞的重要阶段,如果有孩子可真麻烦!她拒绝了江树森,自己到厂区医院检查,医生果然说她怀孕了!

凌丽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心里一片茫然,周围的嘈杂声充耳不闻,她只是在想着今后怎么办?怎么办?母亲死得早,父亲拉扯着她,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的情景浮上心头,那是怎样的艰难和辛酸!现在郑义良也不在身边,父亲的生活状况,她同样会经历。但她的性格脾气都不如父亲细腻温和,她能做好这一切吗?不行!她做不到!决不能要这个孩子!

她决定去打胎,付了费,走到手术室门外,却被赶来的江树森拉住。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看见鲜红的“手术室”几个大字,立刻铁青了脸,“你想打胎?不!你不能这么做!我们辛苦工作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孩子们!你要把他好好生下来!”

“可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凌丽看着兄长般亲切的老朋友,不禁流下泪来。

江树森不由分说地扶着她往外走,“如果有困难,我们都会帮你!”

凌丽想到他跟甘素芬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又想到夏青不能生育的苦楚,不由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突然有种温馨的感觉……看来这孩子得留下!她默默点头同意了。

走出医院,江树森突然站住了,似乎有话要说。初春的天空很阴沉,又起了一阵小风,凌丽身上有些冷。她明白了江树森想跟她说什么,只能盼望他千万别开口……

但江树森还是开口了,他阴沉着脸,郑重其事地问:“丽丽,我从来没问过,你跟那个试飞员乔兴剑,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似乎很关心你,刚才是他让我跟来的……”

凌丽不禁怔住了,她望着江树森,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后者也固执而沉默地盯住她,下决心要弄清原委。

凌丽不得不说真话了,“你还不明白?乔兴剑就是我的初恋……”

江树森还没听完,立刻发怒了,他愤慨地吼道:“我早就猜到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哎,你既然爱着他,为什么要嫁给郑义良?你这样做会害了三个人,明白吗?”

凌丽心里隐隐作痛,眼睛也被泪水浸湿了。她生气地吼道:“是你自己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算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江树森瞠目结舌,也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心里酸酸的……是啊,他跟凌丽不也这样吗?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而且很心痛这一对优秀的男女。

凌丽气得跑回家,又倒在**哭泣,她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抑。甚至想到:这孩子如果是乔兴剑的该有多好,肯定会是一个很棒的儿子!帅得出奇……

晚上凌大志回来了,他已从江树森的电话中知道女儿怀孕,便精心给她做了一碗鸡蛋面,端到床前。凌丽坐起来也不说话,边哭边吃,边吃边哭……

“孩子,你怎么了?”凌大志莫名其妙地问,“你有身孕了,这不是好事吗?”

凌丽抹着眼泪说:“可他来的不是时候,我怕影响工作……”

“什么话?别傻了!”凌大志打断她,“正是时候,让他跟我们的新飞机一同高飞!”

凌丽怔住了,深受鼓舞,半晌才说:“爸,我也想好了,要留下这个孩子。”

“这就对了。”凌大志拍拍她的肩,“但你要答应我,好好保养身体。”

凌丽点点头,情绪也激昂起来,心想我和郑义良虽然不算龙中龙,凤中凤,但我们这个孩子一定会非同凡响,绝对出色!在这场甘洒热泪的痛哭中,凌丽好比经历了一场生死蜕变,她过去的感情似乎清零了,死亡了!那些原本刻骨铭心的情爱历史也都扔掉了,现在的感情将重新开始。从此她要好好去爱自己的丈夫,爱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哪怕前路坎坷,咬牙也要把他抚养成人。还要让所有的艰难,都成为人生最美丽的风景……

第二天上班,凌丽挟着一堆飞行文件欲进模拟器的机舱,乔兴剑却拦住了她。

“不行!你不能进去。”他说,“你有了身孕,应该回家好好休息。”

凌丽哭笑不得,不耐烦地说:“你别大惊小怪,怀孕不算什么,我照常可以工作。”

乔兴剑突然发起火来,他把凌丽拉到平台的一边,冲她低声吼道:“丽丽,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嫁给另一个男人,还要怀上他的孩子?我们为什么会错过?你说啊!”

凌丽由震惊而变为平静,冷笑道:“这是老天的安排。再说你比我先结婚……”

“那是因为你没给我一点希望!”乔兴剑气恼地在平台上直打转,他指着旁边的模拟器说,“我就是为了参加这运十的试飞,才听从上级安排结了婚!”

凌丽倍感心痛,愤慨难忍,也恨恨地说:“都怪你们部队领导,掐断了我们的感情。否则我肚里的孩子就该是你的……所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进你们试飞站了!”

乔兴剑怔了怔,才说:“那是特殊年代……现在,如果运十需要呢?”

凌丽也怔了怔,一时间回肠**气,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顿了顿,不禁流下泪来,哽咽着问:“难道真是为了运十,你才牺牲了我们的感情?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乔兴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值得,人生能有几回搏?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事业故,二者皆可抛!”凌丽也振奋起来,毅然一甩头,“好,进去做试验!”

她率先进了模拟机舱,乔兴剑却心潮涌动,几乎掉下泪来。随后他平静了自己,也跟着走进狭小沉闷的机舱。两人全神贯注地做试验,重又回到那忘我的境界中。

两个月后,乔兴剑开着“运十”02号样机,在工厂的机场进行了首次低速滑行的试验,顺利通过!那天很热闹,全体设计人员都去了,大家都热泪盈眶,就像在看着自己初生的孩子。当“运十”抬起前轮离开地面时,众人又拼命鼓掌,热烈欢呼,**澎湃。凌丽也摸着自己的肚子,默默念着:孩子,也许你出生那天,就是我们的“运十”首飞之日!

凌丽一直没把怀孕的事告诉郑义良,起初是因她主意未定,甚至又想过,要不要去打掉孩子?后来工作太忙顾不上,就想索性给丈夫一个惊喜,反正他不在身边,无法照顾自己。凌大志频频催促女儿给郑义良写信,凌丽却顾不上。直到人生的这一环被生生扯断!

原来就在这时候,郑义良突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最近时常腰痛,有时竟然都直不起腰来。只好去医院看病,经历了一系列检查,结论让他如雷轰顶!报告说,他的脊柱第七节和第八节都有裂痕,可能跟过去的旧伤有关?现在引发了脊髓炎,发炎脓肿,要做手术。闹不好还会瘫痪!郑义良失魂落魄地回到住所,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这一生都很不幸:他出身书香门弟,父母都是子弟校的教员,却在那场运动中不堪折磨,双双自杀。他也受到牵连,在运动中挨了打,才有那些旧伤。而他没有兄弟姐妹,遇到任何事都只能自己扛。他又想到新婚妻子凌丽,他那么爱她,对她一见钟情,好不容易才抱得美人归!她却出身航空世家,跟大飞机有不解之缘,甘愿为此付出她的一生。而自己的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在轮椅上渡过了!他怎能拖累她,影响她的事业和生活?

郑义良想了整整一晚,通宵失眠。次日他就独自住进医院,不久他接受了长达数小时的手术,但术后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他注定要瘫痪,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站立。郑义良向来优柔寡断,这次却前所未有的果断,立刻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凌丽,一切都自己扛。他以这个病为理由,说需要亲属照顾,要求调回老家东北的沈阳飞机厂。厂领导知道他是个技术骨干,本想挽留,但他态度坚决,只好放行。郑义良通过一个熟人联系好那边,很快就办完调动手续。这时他才坐下来给凌丽写信,可是提起笔就泪满腔,不由得大哭一场。郑义良从不抽烟,这晚却抽了一夜的烟。最后他在面前的纸上写下几个字:“离婚协议书”。

凌丽一直没空给郑义良写信。这天她做完试验,满心高兴地回到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丈夫的来信,是凌大志从传达室拿回来的。凌丽拆开一看,犹如晴天霹雳!郑义良居然提出离婚!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凌丽如堕梦中,简直不敢相信,又把这封离婚协议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郑义良的字跟他往日也不同,写得歪歪扭扭,那一行行字在灯光下看去,就像一些蜿蜒爬行的小虫,不忍目睹。但她却反复看了几遍,怎么也想不通……

晚上凌大志回家,发现女儿再次倒在**哭泣,连忙上前问:“又怎么了?”

“爸,你自己看吧……”凌丽含泪把那封信扔给父亲。

凌大志连忙戴上眼镜,目光疾扫,很快看完了信,也觉得如遭雷击,他摘下眼镜,不禁叫起来:“这孩子疯了吧?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出离婚?他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会呢?”凌丽的眼泪成串往下掉,“谁会拿离婚的事开玩笑?还写在纸上?”

“女儿,别哭,让我再看看……”凌大志又戴上眼镜,抓起信笺反复看着,想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问题。一面仍是反复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会不会无意中写错了?”

“怎么可能!”凌丽不由得啼笑皆非,“这种事还会有错吗?谁提出离婚不是正经八百,考虑了又考虑?可是理由呢?他为什么要离婚?却躲躲闪闪没有正面说出来……”

“是啊是啊!”凌大志丢下信纸,在屋里踱步,帮女儿分析着,“可能是你们两地分居,感情生疏了?或者是他在生你的气?假意提出离婚?甚至他有可能爱上了别人?”

“哎呀,爸,这些都不可能!郑义良真心爱我,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凌丽反驳着,但随着父亲在屋子里转圈的脚步声,心里却装满了无数个疑问。

凌大志终于停留在女儿的床前,严肃地说:“我觉得这事很奇怪,很蹊跷,不排除另有隐情……丽丽,我看你现在应该尽快去成都找到他,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他是出于认真的考虑,你也该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再跟他商量一下,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凌丽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厂区那个不夜城,似乎在那片灯山光海背后,看到了逐渐加重的夜色,还有那即将涌来的暗黑色乌云,这使她心中有了一种不详之兆……

“好,爸,我听你的,立刻去成都,找他问问怎么回事?”

正巧厂里有架飞机要到成都飞机厂,凌大志赶紧帮女儿联系好,送她上了飞机。和大半年前的情景相同,凌丽从舷窗里望着外面的天空,却只见阴云密布,不断出现的浮云吞噬着天边的彩霞,让那美丽的晚景犹如昙花一现,她心里的预兆更是不妙。接着飞机又开始颠簸,气流也在猛烈冲撞,飞机好比汹涌波涛中的一只小船,凌丽忍不住又吐了……

飞机降落在成都的太平寺机场,离飞机厂还有半个城市的距离。凌丽只好搭公交车去黄田坝,一路上又颠得七荤八素。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她突然感到好孤单,只想尽快找到郑义良,问个清楚明白。不料她到了成飞厂一问,郑义良已经调到沈阳飞机厂,而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凌丽由着急上火变为气恼万分,心想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孩子就要生下来了,却没有父亲!她给凌大志打电话,忍不住哭起来。凌大志也焦心如焚,猜想郑义良肯定出了什么事?他只好劝说女儿再去沈阳飞机厂,务必要找到郑义良,弄清楚事实真相。

凌丽也想这么做,但她已经怀孕,又连日奔波,身体出现了状况。她在炎炎烈日下排队买火车票,突然昏倒了!在医院里醒来,医生告诉她,要立刻回家休息,否则胎儿可能不保!凌丽流下泪来,在病**思索良久,虽觉得事发突然,但自己跟郑义良的感情本就不深,嫁给他也很勉强。可能他也清楚这一点?明白自己爱的不是他,所以才提出离婚?这一想,她便释然了,觉得那样也好,她已经失去了最爱,现在不怕再失去丈夫。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声对腹中的胎儿说:“没关系,我撑得住!妈妈一个人也要把你抚养大!”

凌丽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待自己情况稳定,就平静地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然后回到成飞厂,托厂领导转交。她又坐飞机回上海,简单地对父亲说明了情况,便一头扎到工作中。她没有张扬此事,但几个好朋友还是知道了,个个都很诧异。凌丽也不加以说明,别人便不好多问,只能在心里嘀咕。江树森虽然心疼她,也只能叫甘素芬做点好吃的送去。甘素芬得知凌丽离了婚,倒是有些慌乱,更加紧了“造人计划”,但还是没怀上。

半年后,“运十”首飞的日子终于确定,凌丽也快生产了。但在“运十”首飞的前一晚,她仍是不顾自己肚子那么大,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凌大志也在伏案工作,检查次日的首飞事项。这是个无眠之夜,当晚不知道飞机厂有多少人兴奋得睡不着觉,又有多少人还在检查自己手上的工作,唯恐出半点差错,有半点纰漏,就会影响次日的首飞……

凌丽推门进来,不禁呻吟了一下,她的身子已经很重了,不小心碰到哪里都麻烦。

凌大志听到女儿的声音,连忙推开椅子站起来,埋怨道:“丽丽,我正要去厂里找你呢!你怎么不顾自己的身体啊?都快临产了,还要忙到这么晚才回来?”

“没关系,预产期还有十多天……”凌丽辩白了几句,突感有些不适,但还是坚持着进了厨房,“爸,你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咱们煮点挂面吧?”

“你别动,我来吧!”凌大志连忙冲到厨房里,把女儿扶到一边。

凌丽还想说什么,正巧江树森推门进来,手上提着一个多层的铝制饭盒,笑着说:“你们别做饭了,看看我带来了什么?是素芬给丽丽做的醪糟蛋,又香又甜啊!”

自从凌丽怀孕,还要坚持工作,江树森经常让甘素芬给她做好吃的,补补身体,有时候凌大志也一起享受了。这天晚上凌家父女围在桌边吃醪糟蛋,跟江树森一起说说笑笑,畅想着次日一早“运十”首飞的事,又互相鼓励了一番,都是豪情满怀,心情愉快。江树森等他们吃完了,收拾起饭盒正要离开,凌丽突然说她肚子疼起来,似乎立刻就要生产!

“快,树森,我们送她上医院!”凌大志说着,庆幸江树森正好在场。

江树森二话不说,就帮着凌大志扶凌丽下楼,又送他们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去医院。凌丽被推进产房待产,凌大志兴奋地等着,婴儿却久久没出生。听见产房里传出女儿的呻吟声,他很着急,想起次日还有更重要的事,也等不及了,便留下相关信息赶回厂去。

第二天正是1980年9月26日,中国第一架自行研制的大型喷气式客机“运十”首飞,在国内外都引起轰动,媒体采访,宾客如云。飞机厂的技术员和工人更是兴奋不已,群情激昂,处处人头攒动,高大厂房的顶棚上也站满了人。跑道一旁摆了几排座椅,一群贵宾坐在那里,其中有外国航空公司的代表,也有中国航空工业和上海市的领导。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做了手术没几天就执意要来,观看自己曾做出贡献的大飞机“首秀”。

当红彤彤的彩霞照亮天边,巨大的机库门便被推开,一场独具特色的表演隆重地拉开了帷幕。一辆小甲壳虫似的牵引车,缓缓从机库里驶出,开得又稳又慢,似乎在吊观众的胃口。在它身后慢慢地出现了一具庞大的流线型机头,还有驾驶舱的前档风玻璃,就如同雏鹰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随之出现的是一对宽大的翅膀,竟然把厂房门也撑得满满!人们早已忍不住拍起手来,掌声雷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造出的第一架规模最大的飞机“运十”,它庞大的身躯在艳阳的照耀下璀璨夺目,每一根优美的线条,都倾注了无数设计人员和工人师傅十年的心血,而且曾让他们魂牵梦萦,冥思苦想……

牵引车拉着飞机徐徐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潇洒自如地展示着它那优美的曲线,炫耀着它那闪亮的色彩和机尾上清晰醒目的五星红旗。在场的人们无不心潮澎湃,欢呼雀跃。此时红日高照,机场上人流如潮,谁也不愿错过这一幕,都想看到自己亲手打造的产品升空。驾驶舱里的乔兴剑也激动无比,他也早就想象过这一刻,并且引以为自豪——担任我国第一架自行研制的大型喷气式飞机的试飞员,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荣的任务!

他驾驶着飞机脱离了牵引车,驶上跑道,慢慢地滑行。随着发动机隆隆作响,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令周围注视这一幕的人们都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终于,飞机滑行到跑道尽头,好似一只雄鹰般展翅高飞,冲向了蓝色的天空……

“好啊!它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为祖国骄傲,为我们自豪!”

人们大声欢呼,互相拥抱,激动不已,喜极而泣,掌声如雷,直冲九霄……

乔兴剑驾驶着“运十”昂首展翅飞向蓝天,畅游空中。地面上的封钟庆、凌大志和陆天放一直仰首追寻,只见天空如此广阔、辽远、清澈,这架飞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好似一只晶莹透亮的鹰。江树森跟他们并肩站着,也是热泪盈眶,却没说一句话,只是互相看了看,然后一同举起拳头,向天空中挥舞——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任务会更艰巨。

陶伟川今天负责主持首飞,他身边坐着波音公司的代表,当飞机滑行、加速、升空时,此人一直认真看着,然后转头对他说:“好啊!中国的飞机设计师毕业了,波音公司只不过比你们早毕业几年。但在航空领域,我们再不能把你们视为一个落后国家了!”

在厂外的田野上,瞎老头江胜田由儿媳甘素芬陪着,柱着拐杖也在倾听,当飞机越过头顶时,他笑得合不拢嘴,不断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看不到,却听到了!听到了飞机在我头上盘旋……中国人有自己的飞机了,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

乔兴剑驾驶着“运十”飞机在空中翱游一圈,完成了首飞任务,又驾机返回机场。他和机组人员在欢呼声与鲜花的簇拥中步下了舷梯,都是满脸的笑容如同晨光般灿烂。乔兴剑取下头盔,任风吹动着他的蓝色飞行服,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却没看见那张鲜花般的脸。他将目光收回,内心感到一丝遗憾,但他此时的思想仍是清澈的,完全透明的——首飞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其它的一切,生与死,爱与恨,荣和辱,都不在话下了!

他大步走到那排座椅前,英姿飒爽、目光清亮地向主持首飞的陶伟川汇报情况:

“报告首长,运十02号样机,顺利完成首飞任务!”

“太好了!”旁边的封钟庆情不自禁地抢着发问,“你在飞行中感觉如何?”

“很棒!就像大个子打篮球一样!”乔兴剑也不禁眉飞色舞,见首长楞住了,似乎没听明白,他又解释道,“篮球运动员都个子高大,但很灵活。运十也是一样啊!这么大一架飞机,在空中飞起来却是机动灵活,生龙活虎,让我们飞得好过瘾!”

“好啊!”陶伟川激动地说,“以后你们除了常规试飞的一些科目外,还要去北京,去各处飞行表演,让全国人民都看看咱们自己生产的大飞机,是怎么生龙活虎!”

机场外的草坪上,工厂的技术人员也欢聚一堂,庆贺“运十”首飞成功。他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于是各自捧出带来的家乡特产,有哈尔滨红肠,南京板鸭,四川腊肉,北京啤酒……食堂炊事员也送来了工作午餐。杨本和从学习班回来后,决心脱胎换骨,痛改前非,他面貌一新,工作积极,重新当上食堂管理员,今天还特意做了几道拿手好菜。

凌大志高高举起酒杯,含泪大声说:“有了运十,我们中国的天空将不再寂寞!”

陆天放此时默默走到一边,拉起了他带来的小提琴。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发现他拉的曲子竟是一首“红旗颂”,慷慨激昂的琴声把他对祖国的热爱,对航空事业的忠诚完美地倾诉出来。人们都含着眼泪围上来倾听,心中也涌动着一股强烈的爱国**,以及对事业的无比忠诚与向往。他们共同期盼着,中国的大飞机从此能在祖国的蓝天上骄傲飞翔!

凌大志想起女儿还在医院生产,连忙从庆贺的人群中撤离,匆匆赶到医院。凌丽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凌大志很高兴。陆天放、江树森和从北京回来的夏青也赶到医院,看到母子平安都表示祝贺。凌大志把女儿和外孙接回家,临时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又告诉女儿“运十”首飞的事。凌丽听说首席试飞员果然是乔兴剑,不免感伤一番。她没赶上去亲眼目睹首飞,心里不免气闷,甚至暗恨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看见婴儿那亮晶晶的黑眼珠,又感到释然了,觉得儿子无形中投给她的都是鼓励和信任的目光。凌大志要给外孙取名,凌丽的脑子里只能想到一个翔字,并坚持要冠自己的姓,于是这个男孩就叫凌翔。

这时工厂情况好转,技术人员都住进市区的公租房,是高楼林立中的一片石库门住宅区,叫复兴路345弄。江树森和凌丽住在一栋楼里,甘素芬听到婴儿的哭声很感伤,悲叹自己还没怀上。江胜田去看婴儿,摸着孩子的小手小脚,回来后不言语,神情也挺郁闷。甘素芬怯怯的,只怕丈夫抱怨自己。江树森却安慰她说:“没关系,该来的自然会来。”

夏青在家也很郁闷,默默做好了晚饭。她厨艺并不高明,只会炒鸡蛋,拌豆腐和煮青菜。跟凌丽在阎良学军时,有一次放假,她去自由市场买了鸡蛋,在宿舍用借来的煤气炉炒了十二个,吃得凌丽肚子疼,好长时间不想再吃鸡蛋。陆天放对此却很宽容,从不计较。他下班后回家吃饭,见桌上又摆着这老三样,也并不在意,立刻大口吃起来。

夏青在旁边看着他吃饭,并不开口。陆天放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夏青居然在掉泪!

“你怎么啦?”陆天放莫名其妙,“谁惹你不高兴了?”

夏青却罕见地哭起来,抽泣着说:“天放,我们离婚吧……”

陆天放更是惊讶无比,妻子在他心中是个女强人,轻易不会伤感流泪,这是怎么啦?他知道夏青身体不好,他早听凌丽说过,也有思想准备,觉得两个人只要合得来就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放下筷子,温和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

夏青也知道陆天放的工作作风一向强硬,不料他在家待妻子却挺温柔,对这个婚姻本来很满意,现在却有话说不出口,只好沉默不语。陆天放猜知她有心结,又温言款语地抚慰了一番,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做为你的丈夫,我都会跟你一起扛。夏青见他坐在饭桌旁,显得沉着而果断,更是暗暗心酸,心想凌丽给她介绍了一个好丈夫,她却承受不起……

陆天放有些担心了,他把拳头暗暗使劲地放在桌上,目光温柔地望着妻子,声音清晰而有力:“你说吧,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跟凌丽那样,莫名其妙地被离婚!”

夏青浑身一震,深受触动,只好压抑住情绪,低声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才提出来……天放,你们陆家是单传,东北人特别讲究这个——我没生育,对不起你们陆家!”

“原来为了这个?你是因为你的老同学、闺蜜凌丽生了个儿子,才这么伤感?”陆天放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轻轻摇摇头,“你用不着那样。我们没有孩子,一样能过得好!”

夏青暗地里松了口气,但目光仍是闪烁不安,“可是天放,你父母那边……”

“你放心吧,我会做工作。”陆天放忙说,“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们会说,顺其自然。他们还会说,有没有孩子不要紧,各有各的人生。”

夏青知道丈夫这么说是在安慰自己,心里虽然很烫贴,但仍是眉头不展,郁郁难解,沉了沉,又说:“就算你父母理解,别人也会说闲话,毕竟无后为大……”

“别再说下去了!”陆天放坚决制止道,“有些人心胸狭窄,爱管闲事,我们何必计较?反正我告诉你一点:我不会跟你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他隔着桌子握紧了妻子的手,想传达给她一种坚强有力的信息。夏青的身体微微震颤,心里却很感动。自从嫁给这个男人,她也渐渐恢复了青春活力,便不再说什么。

“饭凉了,我去给你热热!”她起身进厨房,借此掩饰自己又要掉下来的眼泪。

几天后夏青回到北京,陷入日常事务的繁忙中。陆天放常跟她通电话,想办法开导她,让她觉得很温馨。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精神抖擞,工作也越来越起劲。她觉得这个丈夫正是自己需要的人,他们将在人生路上一直携手同行,这点斜风细雨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