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十”的研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央从全国各地约四十个单位,调集了300多名技术人员组成科研队伍。这些来自各个飞机设计所、飞机工厂、航空部门的技术人员及航空院校的老师齐聚上海,为“七零八工程”而攻关。但工厂的各方面设施都不全,条件非常艰苦。由于崇尚“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很多外地来支援的科研人员居无定所,吃住都成问题,随行家属也得不到妥善安置。但他们却不管不顾,一心都扑到了工作上。
相比之下,凌大志的情况要好些。他也不眠不休,经常连夜伏在简陋的写字台上设计图纸。他分工负责气动力设计和计算机,封钟庆负责总体设计。凌大志建议所有设计方案的确定都要用答辩形势,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设计做出论证,封钟庆和陆天放都很支持。陆天放负责大部件的设计图,也要求采用集体审查的办法,答辩如通过,每个人都要签字,答辩通不过,修改后重来。陶伟川很关心此事,经常来视察,还特地从各个航空院校请来几位著名教授担任顾问。他们为设计人员做学术报告,带来许多全新的理念和新开辟的领域,比如自动控制理论和电子计算机的软件工程,还有各种新工艺,让人茅塞顿开。
凌大志作为副总设计师,还需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协调设计的各个局部。大型飞机设计在国内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但与设计人员以前搞过的飞机仍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一边在“运十”设计中学习,一边运用自己的所学,原有的知识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展和充实。凌丽参加了工人培训班,机加工的技术也得到提高。她见父亲日夜操劳,很心疼但也挺理解,只能想方设法做些好吃的,给父亲补补身子。但那个年代物资缺乏,每人一个月只有四两油,半斤肉,她只能省下自己那一份留给父亲,而凌大志却沉浸在工作中全然不知。
凌丽在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跟乔兴剑通信。她总是运用自己的文学天赋,洋洋洒洒写下每一封信,兴之所致还在信的末尾画上一些飞机的插图,弄得很花梢。她写信频繁每周一封,乔兴剑却很少回信。偶尔一封,便会让她捧着蓝色的航空信封开心一整天。她渐渐明白,飞行员的信都要经过检查,只能在通信中隐晦地表达自己的心曲。乔兴剑也用一个飞行员的机智,巧妙地给予答复。两人在字里行间渐渐陷入热恋。
在离西安约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个小城镇名叫阎良。自从这里建立了一个飞机设计所,一个大型飞机厂和一个试飞站,原本荒僻的地方就变得热闹起来。小小的阎良翻开了新的篇章,被航空人誉为“中国的西雅图”,同时也抹上了灿烂夺目的光荣与梦想。
试飞站占地很大,没有人知道它的详细面积。阎良人只知道那是一片被高高的围墙封起来的军事重地,门口有哨兵站岗,不容靠近。乔兴剑每次走进试飞站,总是心跳加速。他热爱飞行事业,更青睐试飞这一行,觉得那是在刀尖上跳舞,所有仰望天空心怀梦想的人都为之向往。在哨兵和警戒线组成的多层安全带之内,越过一片草长莺飞的草坪,他能看见那些初出闺门貌不惊人未加修饰素颜朝天的新飞机,孤零零地停放在跑道上。他也能想象若干年后,这些经过定型后的飞机就将威风凛凛艳压群芳地亮剑,呈现出它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世容颜!而正是他们这群试飞员甘洒热血,用性命开路,在中国和全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可以说,让全世界都睁开眼睛,不敢小觑中国空军——这是怎样的令人自豪!
然而他从上海回到试飞站,却接受了上级的批评。他所在的试飞大队领导还严厉地盘问他:“你跟那个上海姑娘是怎么回事?现在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乔兴剑第一次对组织上说了假话:“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只是偶然相识。”
“那就好。”大队长更加严肃地说,“你还年轻,现在不能谈恋爱。何况你即使要谈恋爱,组织上也会对你的恋爱对象查三代!飞行员的婚姻要求很严格,试飞员就更严格!”
“我会接受组织上的审查。”乔兴剑连忙说,心里却存有侥幸。
领导没再往下深究,只说,因为他是飞行尖子,将恢复试飞歼击机。
乔兴剑从办公楼里出来,似乎松了一口气。他佇立在楼前翠绿的草坪上,抬头仰望蓝天,只见白云轻飘,又是一个好天气!乔兴剑浑身笼罩着阳光,青春勃发,脸庞坚毅,两眼熠熠有神。他深情地遥望着心爱的蓝天,相信自己能在事业与爱情中找到平衡点。
新的一年开始了。春节前,江树森回上海探亲,还没进飞机厂就看见大门口挂着一条横幅:“大干快上,运十飞天”,他知道厂里正在加紧研制新飞机,很是欣慰。从小生活在飞机厂,江树森的愿望并不高,就只想当个工人,却没能如愿。
那天晚上甘素芬顺水漂流,江树森好不容易抓住她,把她拖上岸,甘素芬已经没有声息。江树森急了,连忙伏在她湿淋淋的身子上做人工呼吸。村民们打着火把闻讯赶来,看见这一幕都很吃惊,认定是江树森想强暴甘素芬!江树森连忙辩解,村民却抓住他不放。甘素芬醒过来,但只是哭,什么都不肯说。甘长生似乎明白了,就让人把江树森带回去。
这一夜,甘家人和关在村里的江树森都是无眠。江树森很气愤,没想到救了甘素芬却这样,预感到这次回不了厂。甘素芬哭了一晚,甘长生一直在抽烟,甘婶却揪心不已,说女儿名声被毁,以后怎么嫁得出去?第二天甘长生去见江树森,跟他提出交换意见,说不送他去派出所,也不报案,但他不能离开甘家村了!江树森坚决否认强奸一事,甘长生却为难地说,其实他也明白实情,但他如不这样处理,女儿在村里就呆不下去了。就当此事没发生,以后如有机会一定放行。江树森无可奈何,又念及甘长生的舔犊之情,只得答应。
江树森错失良机不能回上海,又因“强暴”一事在村里遭到岐视,知青也都唾弃嘲笑他,说他竟为一个村姑而丢面子。江树森并不申辩,默默无语,反而甘素芬一直躲着不敢来见他。江树森倒觉得清闲,只求村里派些单独的活儿给他干。甘长生派他去看守瓜田,他乐得自在,每晚都在瓜棚里就着汽灯看书。秋天蚊子还很多,都来叮咬他,有人悄悄送来一盘点燃的土蚊香,他知道是甘素芬所为,也不推辞就用起来,但两人见面却不说话。母亲托人给他来信,埋怨他错过这次进厂的机会,说“运十”上马,全厂都热火朝天。江树森也深感遗憾,但他并不抱怨。入冬后,他仍在知青点学习理工科书藉,相信终有一天会用得上。
这次江树森回到久别的家中,带回一些农产品和一筐鸡蛋,让江婶看了喜不自胜。
“哎呀,儿子,你回来就好,妈都想死你了,这就给你去做好吃的!”
她在厨房里忙碌开了,江树森问父亲,“家里还会有什么好吃的?”
“这次过新年,厂里给科研人员分了点猪肉。你凌叔也送给我们一些,你妈就腌制好留着,说要等你回来吃。”江胜田抖抖索索地说,“你拿回家的鸡蛋,也给他们送点。”
“我也这么想。”江树森急不可耐地问,“爸,厂里运十上马,干得怎么样了?”
江胜田叹道:“这么大事,你爸瞎了眼睛,怎么会清楚?一会儿你去问凌叔吧!”
江树森心急如火,等母亲端上饭菜,匆匆吃了几口,就提起小半筐鸡蛋出了门。江婶忍不住抱怨,江胜田却知道儿子是急着想去见凌丽。这确实是江树森的心愿,因为甘素芬的纠缠,他在甘家村更加思念凌丽,做梦都能看见她那活泼灵巧的身影。这次回厂,他决定向心爱的姑娘表白。他兴冲冲地走着,一路想象着凌丽的答复,觉得她不会拒绝。但他到了凌家,才知道凌丽今晚不在,轮到她上夜班。江树森一腔热血都冷却下来,有些沮丧。
这天晚上凌大志也不得空闲,他正在设计“运十”的机翼。
“运十”在飞行中的大部份时间,都是在“高亚音速”区域,机翼的设计在这个领域最有利。但这样大吨位的飞机,却必须在通常的喷气客机跑道上起降,因此机翼上增升装置的型式和数量,都比小型飞机复杂得多。为了提高增升系数,“运十”首次采用了前缘襟翼和后缘双缝襟翼。凌大志还在机翼上设置了三种复合功能的扰流片,使飞机在空中能具备灵活的横向操纵性能,着陆时能迅速减小升力,有效防止飞机回跳……
江树森看见写字台上铺满了纸张,地上也飘着一些设计图,羡慕不已。
“凌叔,你真辛苦,但也真幸福!有事情做就好,何况是一件伟大的事。”
凌大志已经发现他的沮丧,不仅是因为没见上凌丽,似乎还有别的原因?他也听说江树森没能回厂,便拉他坐下详问原由。江树森很坦率,并不隐瞒,一一道出实情……
“太不像话了!”凌大志一拳打在桌上,“这姓甘的姑娘还要不要脸?她爹也真是……”
江树森忙说,“其实他们都是好人,这甘支书对我一向都挺照顾。”
凌大志欣赏地看着他,“树森,你是个好孩子,他们对你这样,你还替他们说话。不管怎么样,正因为他们的干扰,你没能回厂参加工作,我和你爸都很遗憾啊!”
“是啊,我也挺遗憾……”江树森难过地皱起眉头。
凌大志亲切地拍拍他的肩,鼓励道:“树森,没关系,运十研制需要很长时间,我们都不能一蹴而就。你在农村好好学习,知识就是一生的积蓄和力量,总能用得上。”
江树森点点头,见天已晚了,凌丽还没回来,凌大志又在忙,便放下鸡蛋告辞。他一夜没睡好,为了自己的不公正命运,也为了心中的姑娘。次日天刚亮,他就赶到厂门口,正好碰见一群下夜班的工人。他们不论男女老少,个个神采飞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正在用一双勤劳的手创立新世界。江树森羡慕地看着他们,他回来就是想加入这个战斗行列,就像一滴水跳进江流,溶入波涛,激起浪花,想想都感到兴奋无比……
他突然看见了凌丽,她拿着一封航空信,脸上也是光彩照人。在红日映照下,那是一幅美好的情景——似乎面前这个女孩子高瞻远瞩,眼前也有了广阔的未来。
江树森连忙迎上前,激动地叫道:“丽丽,我回来了!”
凌丽有些惊诧地着着他,“树森,是你?你这么早就起床了?”
“是啊!”江树森激动地说,“你知道我没有工作证,不能进厂参观,就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你们这些斗志昂扬的工人们……我真羡慕你们啊!”
凌丽从小跟江树森一起长大,他总像个大哥哥似地带着自己玩,她也就把他当成了两小无猜的兄长。此时她跟江树森一番交谈,得知他没能回厂的原因,也替他抱屈。
“没关系。”她又安慰他说,“厂里在研制运十,需要人,你以后还有机会。”
江树森觉得凌丽有点心不在焉,她似乎急着要走,可能是想避开他,独自去拆看手上那封信?江树森不禁起了好奇心,他们分手几年,这个小妹妹长大成人,也有一份心事了?
“这是谁给你来的信?”江树森假装不在意地问,心里却很紧张。
凌丽也假装不在意地说:“没什么,是一个朋友……”
“是普通朋友?还是带引号那种?”江树森连忙追问,满心巴望她否认。
凌丽却把头一低,脸上泛起了红潮,“随便你怎么想吧……”
江树森不由一怔,凌丽已经飞快地跑开,竟然头也没回。江树森望着她灵巧的身影,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酸酸的感觉——他立刻猜知,凌丽爱上了别的男子!
回到家中,他怏怏不乐,干什么都不起劲。江婶似乎明白儿子的心情,就安慰他说,咱家境困难,我身体不好,你爹又是瞎子,别找那些中看不中用一心忙工作的人,要找一个能勤俭持家,照顾我和你爸的人,这样你才能放下心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江树森觉得不无道理,他又是一夜无眠,甘素芬的影子不知不觉地飘进了他的心。
凌丽这一晚却是心花怒放,她每次接到乔兴剑的来信都是这样,似乎心儿插上了翅膀,只想飞到那个西部航空城,亲眼目睹心爱的人如何驾着飞机搏击蓝天。这次乔兴剑还给她寄来一张照片,那是几乎每个飞行员都会拍下的影像——他穿一身飞行皮衣,站在亮闪闪的机翼上,手扶驾驶舱,仰望天空,眼里颇有神采,正是那个年代里最美的男子形象。
凌丽为此美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下班后,才又想起江树森,觉得人家好不容易回家探亲,自己待他未免凉薄。于是跑到江家,硬把江树森拉出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江树森意兴阑珊,但见凌丽一片好意,只得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工人培训班。”凌丽热情地说,“厂里办了好几期,我都毕业了。今晚有北航老师的讲座,我带你去听听。你不是想当工人吗?未雨稠缪,先学点工业知识,总是好的!”
江树森浑身一机灵,感激地说:“你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走!”
培训班所在地是厂子弟校,白天仍是孩子上学,晚上教室空出来就给工人上课。这天晚上寒凝大地,天空中飘起了轻扬的小雪花,但赶来听讲座的工人还是不少。江树森羡慕地看着他们,却坚持不进教室,说他不是厂里的工人,被人发现了不好。凌丽说不动这个执拗的兄长,只得陪他站在窗外旁听。江树森穿一件上海刚兴起的“棉猴”,附带一顶帽子,可以竖起来遮住雪花。那是江婶攒了不少布票给儿子买的。他见凌丽穿一身绿格子棉衣,用一条大红羊毛围巾遮住半个脸,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睫毛上沾着几颗小雪花,不禁怦然心动。
“瞧你这样子,就像个白雪公主!”他打趣道。
“别说这些。”凌丽爽快地拉住他的手,“你看厂里的工人多积极呀!他们只想奋发图强,群策群力,早日攻克技术难关,研制出运十飞机,为我们国家争气!”
“是啊,我也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江树森叹道,“可惜呀……”
“可惜什么?”一个人朝他们走来,大声说,“这个飞机厂就要展翅腾飞了!”
陆天放是设计师中最年轻的。他精明能干,思想活跃,很爱听讲座,甚至养成一种癖好,每次都要参加。他发现窗外站着两个人影,不禁好奇地走过去。打听到原由,他就拍拍江树森的肩膀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你既然想听讲座,为何不进去听?
“可是,我还不是飞机厂的工人啊!”江树森局促地搓着两只冻红的手。
“这没关系。”陆天放鼓励道,“研制运十的道路很漫长,也许我们会同行!”
“说得好!”又有一个人走来,原来是凌大志。
他这几天虽忙,但也惦念江树森。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朴实可靠,不能进厂很可惜,他想给这孩子提供个机会。见女儿和江树森来旁听,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知道江树森动手能力强,而他正想做一架1:10尺寸的木质样机,进一步验证设计的合理性。厂里有个木工车间,但几年没招工,缺乏技术工人。凌大志征得封钟庆同意,就让江树森进厂当这个临时工。江树森喜不自胜,立刻热火朝天地投入进去,跟木工一起精心打造这架木质飞机。
杨本和被撤掉革委会小头头的职务,回食堂工作。但他很会钻营,不久又担任了后勤组长。他见凌大志受到重用,自己追求凌丽又遭失败,哪肯甘心?每当他蹲在食堂一角,看着饭锅里青烟袅袅,或是在窗口卖菜,见工人们兴高采烈来吃饭,都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决不能在这柴米油盐中打发一生!他特别注意偷窥凌丽,因凌家父女很少来食堂打饭,杨本和的跟踪就延展到厂内外。他终于发现凌丽最近通信繁忙,在门卫室里,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有一封蓝色航空信等着她。有一天,杨本和想方设法支开门卫,窃得乔兴剑给凌丽的信,拆开一看顿时明白,大为妒忌,便心生恶意,歪歪扭扭写了一封匿名信,上交给刚进驻的军管会,诬蔑乔兴剑和凌丽乱搞男女关系。军管会的人都来自空军部队,他们听了杨本和的谗言,打电话去阎良试飞站查询。试飞大队长得知很生气,又叫来乔兴剑严厉盘问。
“上次组织找你谈话,你不是说,跟那个上海姑娘不是恋爱关系吗?”
乔兴剑见东窗事发,只好勇敢应对,坦然承认说:“我的确是在跟凌丽恋爱。”
“太不像话了!”大队长气得直拍桌子,“乔兴剑,你是飞行尖子,如果到了结婚年龄,领导上自会关心你的婚事。但现在你还年轻,不到规定年龄,组织上怕你会分心啊!”
“谁说谈恋爱就一定会分心?”乔兴剑大胆地坚持说,“男人到了二十郎当岁,没有不想姑娘的!我们飞行员也是人,晚上在宿舍里聊天,谈的都是这种事……”
“什么?”领导大为吃惊,“看来真得好好整顿一下思想了!”
乔兴剑跟大队长顶起牛来:领导强调“狠斗私字一闪念”,他却说,早点定下婚事更利于革命工作。他刚满24岁,离规定谈恋爱的年龄还有几年,但组织上爱惜这个飞行尖子,不想强迫他跟凌丽断掉,背上这个思想包袱,影响情绪不利试飞。于是打电话给飞机厂军管会,调查凌丽的出身。当时飞行员结婚,对象必须“查三代”。军管会先调查凌大志和凌丽,两人都没问题。这时他们又收到一封匿名信,还是歪歪扭扭的字体,揭露出凌丽的爷爷凌文轩的事,说他去香港策反两航员工时,曾经当过叛徒!军管会半信半疑,又无法去香港搞外调,只好以此为疑点,回复试飞站说,凌丽查三代有问题,她不能跟乔兴剑结合。
这一天晴空万里,一架喷着绿色保护漆的新型战机腾空而起,直刺长空。座舱内,试飞员乔兴剑精神高度集中,未有丝毫松懈。到达万米高空时,飞机突然发出几声异响,随即飞机的无线电通信失效,所有设备指示灯全部熄灭,只有报警灯发出可怕的红光……
乔兴剑与地面完全失去了联系!情况万分紧急!他迅速镇定下来,打开了应急动力系统。但飞机仍然直线下降,再有几秒钟,飞机就将坠落地面!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乔兴剑的脸上也沁出了汗珠。突然,奇迹发生了,只见一声轰响,机翼下的发动机重又喷出耀眼的火光——飞机空中启动成功!这架新型战机再次冲上云霄……
乔兴剑下了飞机,涌上来的人群把他团团围起,几十双手举着他,把他举过了人们的头顶,欢呼声和祝贺声响成一片。原来这是新机的首次空中停车,他却化险为夷。
次日清晨,乔兴剑被叫到试飞大队部。他以为是领导要嘉奖他,不料大队长脸色凝重,背对着他,半天没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很紧张,乔兴剑又不禁出汗了。
“大队长,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乔兴剑沉不住气地发问,“是不是昨天,我……”
“昨天你很好!”大队长回头看着他,脸上绽出了笑意,“你在那样危急的时刻,还能控制住飞机,避免了机毁人亡的事故,而且事后又完整地叙述了机舱里的一切情况,为进一步改善这款飞机,提供了重要数据,领导上要表扬你!”
“哦?”乔兴剑松了一口气,“那么大队长你……”
“我是想告诉你,一个试飞员的生命价值,就体现在每一个瞬间里。”大队长叹息着说,“可是你能不能保证,今后试飞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像昨天那样精神集中不出差错?”
“我能保证!”乔兴剑一个立正,身体站得笔直。
大队长突然收起笑容,眼神锐利地瞪着他,“如果领导上不同意你跟那个凌丽谈恋爱呢?你是不是还能在试飞中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做到千均一发地处理好各种事故?这不但关系到你的生命,还关系到国家的巨大财产啊!”
“这……”乔兴剑怔住了,喃喃地说,“这什么意思?”
大队长把一个卷宗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她查三代不合格!”
乔兴剑大吃一惊,连忙打开卷宗看。里面只有廖廖数语几句话,却决定了他的命运。
“这不可能!”乔兴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大声说,“她是飞机厂的工人,她父亲是运十的副总设计师!他们家应该没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参加新飞机的研制?”
“可是他爷爷呢?难道你还不相信组织上的结论?”大队长恼怒地敲着桌子,“你要搞清楚,飞机厂的军管会,正是我们空军部队,这还能有错?”
乔兴剑楞了楞,只好分辩道,“可她爷爷死的时候,她刚出生,两人没见过面……”
“够了!别再说了!”大队长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运动时期,地方上的事情我们不清楚,但我们试飞大队有自己的规定。你必须跟凌丽分手,否则就要停飞!”
“什么?”乔兴剑失声叫起来,“又要停飞?”
“是啊!”大队长惋惜地摇摇头,“你是个优秀的试飞员,但我们这样做是对你负责。其它不多说了,这件事没有丝毫的余地,你自己选择吧……”
“不。我无法做这个选择。”乔兴剑坚定地说,“事业和爱情,我两者都要!”
“这不可能!”大队长生气地吼道,“怎么?你还敢跟领导上叫板?!”
乔兴剑走出大队部,心情很沉重。他望向心爱的蓝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21岁就是歼击机的试飞尖子,后来又改为试飞运输机,中途还作为专机驾驶员,飞过特别任务。皆因为试飞员都明白,中国的航空业尚处于起步时期,歼击机系列工程率先发力,而国产运输机的发展则相对滞后,民用客机就更是空白。因此试飞任务不饱和,试飞员免不了坐冷板凳。但即使如此,他也从没动过念头要改行,或者转业去民航工作,尽管民航的待遇要优厚得多!因为乔兴剑也有个梦想,他希望能当中国大飞机的首飞试飞员。尤其是“运十”上马,这个梦想更令人向往。其实试飞员从跨入座舱的那一刻起,开启的就是一个人类从梦想到现实的征程,他怎能放弃?然而他没想到,实现这一梦想不仅需要大无畏的精神与赤子之心,还要放弃个人的一切需求。试飞员这一生真正的艰难,不仅在于跟死神对决,还要在心爱的姑娘和热爱的飞行事业中作选择,他于是陷入两难的境地。
不知不觉的,乔兴剑又来到机场旁边的草坪上。早春的太阳还是那么火红,但传到地面上的温度并不高。一阵冷风嗖嗖地吹来,刮得他脸上生痛。他突然看见一队试飞员跑来,那是他们每天必有的科目——体能训练。乔兴剑站在一边,看着战友们从自己身边跑过,他们的面孔都是那么红润,喊声都是那么干脆响亮,那一股火热的冲天豪情,似乎感觉不出一点寒意。跑过他身边时,战友们又纷纷朝他举起大拇指,似乎在鼓励他一道前行……
乔兴剑顿时深受鼓舞,他的心也跟着加速跳动,不禁热血沸腾,也朝战友们举起大拇指,还用专业术语大声喊着激励他们也激励自己的口号:“推油门啊,快上!”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走到他面前,叫道:“兴剑,是你?”
乔兴剑转头看他,不禁乐了,伸手就给了他一拳,“天放,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陆天放高兴地笑道:“我是来你们试飞站进行调研,征求第一个使用者——试飞员对新飞机的要求和意见啊!你还不了解我们封总?他一向倡导讲求实效的工作作风。”
“太好了!”乔兴剑兴奋地拉着他,“那你快说说,运十研制的情况吧!”
“是不是还有凌总和他……”陆天放风趣地指指他,“他女儿的情况?”
乔兴剑笑了,他确实想打听凌家父女的情况,陆天放也早就有点明白他跟凌丽的关系,心中暗许。作为一个飞机设计师,陆天放对这些以命相搏的试飞员有着极其崇敬的心情和热切的关怀。若没有试飞员为了每一款新飞机而不惜流血牺牲,他设计的飞机是不可能上天的!试飞员的工作不但危险,而且很艰苦,他们长年累月战斗在这空旷的无遮盖的机场上,经受着风雪严寒的侵袭和酷暑烈日的暴晒,却以苦为乐。陆天放很愿意为他们做些什么,于是两人交谈甚欢。乔兴剑得知“运十”的工作进展也很兴奋,而且很快就给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此后陆天放每天都来试飞站,两人经常在一起讨论“运十”的设计意图……
这一个多月,乔兴剑仍处于巨大压力下,领导上又给他作工作,让他放弃所爱,说他如不肯,就会被停飞,发落去地勤保养飞机。乔兴剑很为难,也无法选择,又不知怎么跟凌丽诉说,这一阵都没给她写信。凌丽在上海莫名其妙,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每天都跑传达室,总收不到乔兴剑的信。她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又猜测不定,却不知是杨本和在暗中搞鬼。她想起陆天放也在试飞站,便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回信说说乔兴剑的情况,正好陆天放作完调研工作,要离开试飞站回上海了,临走的前一天傍晚去跟乔兴剑辞别。这时起风了,初春的黄昏又转凉,空气好似冻得被凝固,机场路面寒冷而坚硬。陆天放四处找不到乔兴剑,经过几番打听,才发现他脱去飞行服,卷起衣袖,站在一架飞机的机身下,拿着板手仰面朝上,迅速旋着几个巨大的螺丝钉。他神情专注,似乎这个不该他来完成的如此简单的工作,也需要一心一意,需要顽强的毅力和坚强的斗志……
“喂,你在干什么?”陆天放惊讶地走过去问,“怎么干起地勤了?”
“我在学着干地勤,也许有一天用得上?”乔兴剑钻出来,兴奋地说,“这样我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些长年累月战斗在机场上的机务人员,是如何把心贴到飞机上?”
陆天放拉着他就近坐在草坪上,关心地问,“我看你这人啊,不会是无意为之吧?”
乔兴剑望向天边,两眼闪着诙谐的光,“也许我干这一行,才能跟凌丽更靠近?”
陆天放连忙追问详情,乔兴剑本不想说,得知陆天放次日就离开,他脑子里闪过凌丽的倩影,不由得叹口气,便把详情和盘托出。陆天放听说凌丽的爷爷被怀疑为特务,她查三代不能通过,又惊讶又愤慨。但那是运动时期,他是个谨慎之人,什么也不敢说。两人坐在草坪上,看着远处快要落山的夕阳,目睹一架架战机凯旋归来,感觉到机场上到处呈现出那种紧张而又欢乐的气氛,似乎周围的温度也一下子上升了好几度。他们的心也都热烈得沸腾起来,好似听到了昂扬敲响的战鼓,还有不断激励自己的进行曲……
陆天放转身看着乔兴剑有些消瘦的脸庞,关心地问,“你最近瘦多了,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乔兴剑摸摸自己的下巴,“仅因为这个,我就挨了批!”
陆天放又回头看向天边那一架架还在上空盘旋的战机,感慨地说:“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你们这些试飞员,是国家用金子打造出来的,你可要珍惜啊!”
乔兴剑哑然一笑,转头问他,“天放,你年纪不小了,谈过恋爱吗?”
“当然谈过。”陆天放平静地说,“她在东北边境的一个电话连当副连长。我们都快结婚了。但有一次风雪交加,电话线断了,她带人冒着暴风雪去接电话线,冻得昏倒了,再没醒来……我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
乔兴剑惊讶又内疚,“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陆天放站起身来,望向天边,“兴剑啊,我们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也都想追逐自己的爱情,但思想境界却不同。有的人如同立于高山之巅,放眼世界,海阔天空。也有人却像蹲在山谷中,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块天。你应该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啊!”
乔兴剑也敏捷地爬起来,苦笑道:“你是在给我做思想工作,让我放弃凌丽?”
陆天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个优秀的试飞员,你的思想工作不该我来做,你自然会想通。如同你飞行在万米高空,视线开阔,胸怀宽广,思想也长出翅膀,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在那浩瀚如大海的无垠长空里,你该如何为自己操纵好那每一杆?每一舵?”
“最近我的脑袋里有些故障。”乔兴剑坦诚地说,“老兄,正该你来帮我把把舵。”
“那我就直说了!”陆天放又拉着他挨肩坐下,诚恳地说,“老弟,男人还是以事业为重。何况你和凌丽都很年轻,以后情况好转了,还有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乔兴剑思索着,“你这话有理。其实在我心中,还是飞行事业高于爱情。倘若我去干地勤,每天目睹心爱的战鹰飞上蓝天,自己却有劲无处使,那还不把人给憋死!”
“所以啊老弟,何必把自己逼到一条绝路上去?”陆天放又拍拍他的肩。
“那么凌丽呢?我该如何对她说?”乔兴剑有些激动,“我不能对不起她……”
陆天放想起凌丽的来信,也深思着说:“这事儿只有你自己找机会去对她说,旁人帮不了你们。但我相信,只要跟她把话说清楚,让她再等你几年,你们俩以后肯定能结合。”
乔兴剑感激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好,你说得对,我过去可能为自己想得多了一点……我立刻去向领导汇报,就说我想通了,愿意放弃这份爱,继续当试飞员。”
陆天放欣慰地点点头,两人的目光又转向机场上空。只见一架战机在天上盘旋了几圈之后,果断地冲向地面,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安全落地,机尾腾出一团信号光……
乔兴剑觉得自己那迷惑多日的心终于透亮了。陆天放却在心想,在崇山峻岭的那一面,隔着上千公里的大上海,凌丽会不会理解自己的这一片苦心?陆天放看好乔兴剑这个优秀的试飞员,他也希望自己参与研制的“运十”,能让乔兴剑来首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