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飞机修理厂承担了研制“运十”的任务,全厂都很快动员起来。该厂虽然走过了二十年的历程,从修理到改装,也曾研制过一些小型飞机,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拥有一支懂理论、会动手的科研队伍,也拥有相当的技术装备,但要研制这种大型的喷气客机,在我国还是第一次。它对设计、厂房、跑道、设备、工艺、材料和管理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作为“七零八工程”的负责人之一,会战攻关的副总设计师,凌大志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家。封钟庆和陆天放都是从外厂调来,对本厂不熟悉,所以初期筹建的工作基本都是他一肩挑。他们采取边设计边施工的办法,要扩建厂房,延长跑道,还要另辟总装车间,包括动力、仓库等设备改造。凌大志调兵遣将,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晚上他又是深夜才回家,进门就大吃一惊,只见屋里翻得乱七八糟,凌丽正找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哎,你东翻西找地干什么?”凌大志去厨房里找吃的,一边问。

“我在找爷爷留下的书藉和资料。”凌丽手忙脚乱地奔到厨房,抢先去给父亲热饭菜,一边照例抱怨道,“爸,你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我说给你送饭,你还不同意。”

“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嘛!”凌大志肚子太饿了,先去喝了几口热开水暖暖胃,又思索着说,“丽丽,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准备从本厂有理论水平和实践经验的工人中选拔一批,搞几个短期工艺人员培训班,作为以后车间工艺人员的主体力量,你想不想参加?”

凌丽眼睛一亮,“是参加研制运十吗?太好了!我当然要参加。”

她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凌大志边吃边说:“可你不是不想当工人吗?以前你总说自己喜欢文学,想写诗,还想当作家……”

凌丽在父亲身边坐下,脸颊红红地说:“爸,我现在明白了,爷爷说的对!咱凌家也算航空世家,虽然我是女子,也要奋发图强。我还要争取上大学,当个飞机设计师!”

凌大志高兴地说;“好啊!你幡然醒悟,愿意学习理工科,这是好事啊!”

“还不是因为这个七零八工程要上马!”凌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全厂都在大干快上,想努力争取早点把运十送上天,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不但你该这么想,全国航空人都会动起来!”凌大志用筷子指点着女儿,“各地航空企业抽了几百人进咱厂,陶司令今天接见了第一批,鼓励他们当好参谋,设计好图纸。”

“哎呀,能当飞机设计师可真好!”凌丽向往地卷着自己的短发,羡慕不已。

凌大志放下碗筷,有些不解,“女儿,你这变化太快,可让老爸吃惊了!”

凌丽连忙解释:“哎呀,人家也想参加运十研制,可是文化不高,基础太差嘛!”

“可惜大学都停课了。”凌大志想了想,“我还留着一些课本,我给你安排学习吧?”

凌丽高兴地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太好了!谢谢爸……”

凌大志走进小客厅,“你爷爷留下了一些书藉资料,你刚才找到没有?”

凌丽跑到书柜旁,拿起几本破书,“只找到这几本,真遗憾。”

“运动初期,都给一把火烧了……”凌大志顺手捧起书柜格子上的一个镜框,“你爷爷真是好样的!他为了保护飞机而牺牲,我们这个厂,该为他立个碑啊!”

凌丽偎依在父亲身边看着这镜框,里面的照片已经发黄,但能隐约看清三个男人站在一架破飞机旁边,那是她的爷爷、父亲,还有江伯。

“我们该找个时间,去看江伯了。”她不由得说。

“今天陶司令去看他了。”凌大志放回镜框,发愁地说,“你江伯的日子,难啊!”

女儿回自己卧室了,凌大志就在简陋的书桌前坐下来,开始每晚的研究工作。在这点上他一丝不苟,还是在大学进修时养成的好习惯。那时他在清华进修航空业,头两年是基础课,包括材料力学。当时航空馆旁边的空地上,搁置了一些飞机的残骸供人参观。那些绣迹斑斑的破铜烂铁,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堆废物,但在凌大志眼里却是最大的宝藏。他经常去参观游逛,仔细观察飞机结构的每一个细节,饶有兴致地想象着它们以往的辉煌,想象着这些曾经驰骋蓝天的大鸟,受到了什么创伤才留下这堆尸骸?他在这片飞机的墓地上孜孜不倦,兴奋好奇,挖掘着设计者的独具匠心和聪明才智——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结构?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其依据是什么?这种设计的状态稳定吗?凌大志每次观察下来,总要反复琢磨一堆问题。他还会跑到学校图书馆去翻阅大量书藉资料,进行考证研究。实在弄不懂就去问老师,好比孩子在探秘“十万个为什么”……

后两年学习航空专业知识,包括飞机空气动力学,飞机结构学和飞行力学,这些学科都直接关系着飞机设计。凌大志更是兴奋期待,发奋努力,刻苦学习,遇到难题便苦思冥想,喜欢深究,还常去跟老师探讨。他在进修的同学中年龄最大,为了加深印象,又带领同学们就地取材,制作一些简单的飞机模型,甚至拆卸机械,熟悉结构,再进行组装,以便更好地掌握自己新学习认识的飞机构造。那时很多同学都认为,中国的航空业极其落后,学这一行没有前途。凌大志也知道自己回厂后的工作只是修理飞机,对于以后的中国航空业会是什么状态?这个行业将怎么样发展?他心里也是一点数都没有。但他却跟父亲一样,心里一直装着那个设计飞机的最高梦想。父亲曾经说过:“祖国的蓝天上,一定要飞起中国人自己的飞机!”可是这个梦想能实现吗?他那时却全然不知。

他回厂后搞了十几年的飞机修理,只在六十年代试制过一款水上飞机,此外大多是试修和改装一些机型。他不得不承认,我国的民用飞机研制处于落后状态,最多搞一些仿制的教练机或轰炸机,尚无可能研制大型喷气客机。对此状况他内心焦急,只盼着父辈的愿望能早日实现。没想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更为着急,他们曾来上海视察,关心航空业的发展和民机生产,多次提问上海能不能搞大型飞机?上海空军领导也与有关部门多次开会商议,终于在1970年8月,促成了这个“七零八工程”,并报请中央批准了“运十”飞机的研制。

凌大志跳出生天,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喜不自胜。但头脑冷静下来,便知前途未卜,研制民用飞机的艰辛非常人所知。民用飞机又称商用飞机,是现代工业科技皇冠上的明珠,它是建立在人类现有的工业基础上,几乎涉及了全部自然科学的成果,也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的体现。经过百年洗礼,大浪淘沙,如今能够制造大型商用飞机的国家,如果按照150座级以上来计算,只有美国和欧洲,甚至苏联都没能达到这个高度。可以看出,这些西方国家就代表着当今世界制造业的最高水平,代表着世界先进的科技、经济和资源水平。因此,只有大国和强国才能进行商用飞机的制造,我们中国目前的现状,能行吗?

“能行!我们一定能行!”凌大志想到这里,又捧起自己和父亲的那张照片,宣誓一般地说,“爹爹,你放心吧,我们一定要让自己的飞机,飞上祖国的蓝天!”

他又望向照片上的第三个人,感慨万千,“可惜啊,老伙计,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新飞机了,当年我跟你说过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却看不到了!”

江胜田也住在厂区宿舍里,但因他眼睛失明,走路不便,厂里把他安置在食堂背后的两间平房。这里很背静,少有人走动,江胜田也时常觉得,自己已被遗弃了。

没想到这天晚上,家里却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是厂革委会成员陪着陶伟川来看望他。陶伟川跟江胜田也是老熟人,十几年没再见过面。江胜田激动万分,连忙吩咐妻子好生招待,可惜家里贫寒,除了一壶开水,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来,就连茶叶都没有。

“哎呀真是慢待了,对不起……”江胜田握着老领导的手,浑浊的眼里流出几滴热泪。

陶伟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看四周,这间破旧的屋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什么都没有。**的棉被都是补丁累补丁。

“老江,你可是咱飞机厂的大功臣啊!”陶伟川自责地说,“没想到你的生活却如此艰难……我们有责任,是我们没有安排好。”

那几个厂革委会也连声说:“是我们的责任,没有照顾好……”

江胜田感慨地摇摇头,“这不算什么。想着那些死去的功臣,我们活下来就好!”

“是啊,幸亏老凌有个好儿子,志向远大,堪当重任。”陶伟川欣慰地说,“你知道吗?大志他现在是厂里攻关会战的负责人,我们运十飞机的副总设计师。”

“运十?”江胜田皱纹满布的脸上展开了笑颜,“这是我们自己的新飞机?”

“是啊!我们厂又要搞新飞机了!”革委会纷纷说。

江胜田激动地一跺脚,“嗨!可惜我这眼睛不争气,要不,我肯定能帮他一把……”

陶伟川心里一热,连忙握住他的手,“没关系,老江,你眼睛看不见,心里却明亮,你一定会为这新飞机加油,我们也一定会成功!”

“那是当然,当然……”江胜田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陶伟川拉他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自己和众人仍是站着,因为不知道那些椅子还能不能坐?看到这个家如此寒酸,江胜田却对此毫无怨言,那几个革委会心里也不好受。他们多数人都还年轻,是最近几年才坐“火箭”升上来的,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这个老革命的存在。

陶伟川也想到这点,并不责怪他们,只是连连问江胜田还有什么困难?提出来请厂里解决。江胜田却连连推辞,说自己现在很好,厂里一直在给他发退休工资,钱也够用了……

“老江你别客气,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厂里会尽量满足。”陶伟川说。

那几个人也说:“我们也该关心职工生活,你有要求都提出来,一定能满足。”

江胜田还在推辞,旁边的江婶却急了,她一直有个心愿,现在不提更待何时?

陶伟川看出来了,鼓励地说:“嫂子,有什么想法,你也可以提出来嘛!”

“好啊好啊!”江婶忙说,“那你们就把我唯一的儿子调回来,让他进厂工作吧!”

江胜田的独生儿子江树森,已经下到上海郊区甘家村当农民。本来几年前,厂里曾招收过一些职工子弟进技校,凌丽就是那时进去的。但江胜田消息闭塞,连同妻儿都不知此事。恰好凌大志又出差在外,便错过这一良机。接着上山下乡的大潮涌来,江树森也不能幸免。此时江婶提出这一愿望,陶伟川立刻答应了,顺理成章地让厂革委会去办。

上海郊外处处是水乡,一派江南的田园风光。甘家村位于一条大河旁,村落古朴,河流婉转,还有一个树阴浓郁的泊船小码头。码头上那棵千年大榕树,张开巨大的手臂抚慰着村民们。河边的几块青石上,人影摇曳暗香浮动,是妇女们常去洗衣服的地方。

今天蹲在大石上洗衣的甘素芬却心不在焉,甚至有点魂不守舍。刚才会计的老婆庄嫂告诉她,上海的飞机厂寄来一封信,询问下乡知青江树森的情况,可能要把他调回厂里。甘素芬一听就急了!江树森下乡之初就住在她家,那时知青点还没安排好,甘素芬的父亲甘长生正是本村党支书,他觉得江树森这个后生忠实可靠,也挺喜欢他,处处都很照顾他,不让他干脏活重活。但江树森却是个憨小子,偏偏重活脏活都抢着干,一来二去就成了知青模范,还去县里开大会,领了一套毛选当奖品。江树森搬到知青点后,甘长生又经常家里家外的夸奖他,说这小子勤恳耐劳,不怕吃苦吃亏,将来必成大器,我们村留不住他……

这话甘素芬可不爱听。她是甘长生的独生女儿,在村里读过小学。因母亲总爱唠叨,说一个女囡读书有啥用,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她毕业后就没去县里读中学。由于满村男青年她没一个看上,父亲又总在耳边叨念江树森的好,这个男青年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在村里也真是鹤立鸡群。尽管甘素芬也属于小母鸡一只,还是不禁爱上了这只鹤。现在听说仙鹤要飞走,怎能不惊慌?甘素芬想来想去,决定不顾一切去找江树森,问他何去何从?

她推说自己有事,把没洗完的衣服交给庄嫂保管,就飞也似地跑开。

“哎,她不好好洗衣服,还有别的什么事?”庄嫂莫名其妙地问旁边的人。

几个妇女都哈哈笑起来,“这还不明白,她去找那个姓江的后生了。”

还没到下午辰光,太阳就被乌云吞没,天空阴沉,水色变暗,进入秋季的田野飘起了阵阵寒气。知青们借口天冷,一个个都回去了,只剩下江树森独自干。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开一片水田,这是最苦的活儿,从大清早干到半下午,中饭只啃了几个玉米馍馍,也确实乏了。但他不肯松劲,还是努力干着,干得浑身出汗,于是脱去上衣,光着膀子,仍是一头一脸的汗水。江树森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干什么都一丝不苟,从来都是坚定不移。

甘素芬爬上小山坡,远远望见一个奋力挥镐的身影隐没在飘起的细雨中,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温突突的暖流。自从明确爱上了这个上海青年,甘素芬就格外关注江树森,经常给他送好吃的,在众人面前也不避讳这份感情,知青都看出一点眉目,经常打趣江树森,他却不以为然,从不接招。甘素芬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今天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江树森正干得起劲,突然有人从背后给他擦汗,他猛吃一惊,回头看是支书的女儿,曾挤在他的竹床下,听他讲城里新闻的农村姑娘甘素芬,几乎就明白了一切。他性格稳重,少年老成,面对一个火辣辣的村姑,一直退步三舍。江树森当然明白甘素芬对他的情意,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感情取向。他心里早就有一个人,那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形同兄妹的凌丽,据说两家也曾有过结娃娃亲的愿望。虽然他从没对凌丽表白过,但他的心已经属于她——那个灵巧秀气的女孩子,才是他一直心仪的对象。

“哎,你在干什么?”他退后几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

甘素芬把他放在田坎上的破外套扔过去,“看你出了一身汗,别着凉了!”

江树森连忙披上外衣,又问,“都快下工了,你来这儿干啥?”

甘素芬并不傻,她也看出来了,江树森一直避免跟自己正面交往,单独接触。于是她机灵地问:“我是来看看,怎么其他知青都回去了,你还在这儿一个人干?”

“我要挣工分,要吃饭,要养活自己啊!”江树森叹了一口气。

甘素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用不着挣工分,飞机厂写信来,要调你回上海。”

“真的?有这种事?”江树森兴奋了,他在困顿中精神一振,眼里也放出光彩。

甘素芬突然醒过味来,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了,她只得怏怏地问:“看来你早就想离开我们甘家村,回你那个繁华的大城市了?”

江树森抹了一把汗淋淋的发梢,昂起头望着天边。透过清凉的水雾,他似乎看见了父亲那眼窝枯干的面容,还有他从小就熟悉并一直向往的工厂。他的眼里射出了理想的火花,这火花经过几年的磨难,几乎就要泯灭在这山岗田野上了,如今却又喷放出来……

“不,我是想回到我们飞机厂,我想当工人,从小就想!”

甘素芬不由得气急败坏,更加懊悔刚才说了实话。她咬了咬嘴唇,觉得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女孩子的脸面了,只有对他道出真情,看他肯不肯为了自己而留下来?

“难道,你就不愿留下来……为了,为了我?”

江树森感到吃惊,年轻人还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于是他生硬地反问:“这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而留下来?我们,我们是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吧?”

他没注意到甘素芬早已眼泪汪汪,听江树森说出这样无情的话,她再也忍不住,气得扭着手绢跑开。江树森望着她的背影反而轻松了,对方的表白并没打动他,他不会娶农村姑娘,他的家一定是安在上海,安在自己钟爱的工厂里,他对这点深信不疑。

甘长生的家却在村子尽头,院里除了种菜,还栽有花木,一年四季都花草繁茂,别有一番情趣。他在树下捣蒜,帮妻子做饭,突然看见女儿眼红红地跑进来,似乎刚哭过?他正莫名其妙,女儿已经跑进自己的小屋,接着,屋里就传来一阵痛哭声……

甘长生诧异地走过去,推开小门朝里张望,“小囡,谁欺负你了?哭得这么伤心?”

甘素芬是直性子,对父亲更不隐瞒,只把头钻进枕头里,大声说:“江树森!”

“是他?”甘长生奇怪地走进屋,坐在床边又问,“我看这小子还算厚道嘛!”

甘素芬猛地坐起来,满脸泪水地嚷道,“他要回上海,想去当工人!”

“哦?是了!我们接到了上海一个工厂的来信。”甘长生的脸色阴郁起来。

对女儿的心意甘长生早有几分觉察,他也喜欢那个敦厚诚恳的小伙子,何况他还干练又机灵,在知青中真是难得的人才!但他也认为,一个大城市来的年轻人跟本地姑娘结合基本不可能,知青们迟早都要回城,他们不属于这里。于是甘长生耐心地劝解了女儿一番,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就跟一个本地的男子结亲,别让这事儿惹得人家笑话……

甘素芬不听,反而带着满腹怨恨和委曲嚷道:“他又没别的女人,为啥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别的女人?”甘长生怔了怔,反问道。

甘素芬也楞住了,无言以对,便抓住父亲的胳臂使劲摇,“爹,你一定要帮我!人家就是喜欢他嘛!不想让他回上海!我要他留在甘家村,陪我一辈子!”

“你呀,尽整那些没影的事儿!”甘长生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

站在门口听了一阵的甘婶,这时忍不住说,“小囡喜欢他,你就帮帮小囡吧?”

“你说怎么帮?”甘长生回身瞪她一眼,“我总不能像戏里唱的那样,去抢新郎吧!”

甘婶眼珠子一转,“你可以跟那小子谈谈呀,问他肯不肯?”

“对啊!”甘素芬又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摇,“爹是村支书,说话管用,你就帮帮我嘛!”

甘长生想了想,叹了口气,“小囡呀,爹明白你的心意,只是爹觉得不可能!既然你都这样了,为了你,爹只好试试……至少我能帮你去问问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母女俩相视而笑,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甘长生又瞪着妻子,“快,你去杀只鸡,做一席饭,今晚我请江树森那小子来喝酒。”

母女俩忙碌之际,江树森扛着铁镐回到知青点。这是一间破草房,土炕上铺着草,可以睡五六个人。此时其他知青都在玩扑克,江树森放下工具躺在炕上,开始想心事。

从他懂事起,父亲已经失明在家。他问过母亲,爹爹以前是干啥的?回答是修飞机。父亲心情好时,也要给他摆谈飞机,讲起来眉飞色舞,全然忘了自己的不幸。他长到五六岁,父亲就模索着把他带到机场,跟当年的徒弟说好,让他坐上了飞机的翅膀,有时还让他触摸一下机舱。江树森很骄傲,在大多数同龄小孩都无法走近飞机时,他却能攀上机翼,在飞机翅膀上翘首蓝天。江胜田很少夸耀自己,江树森却听叔叔们讲了父亲的英雄事迹——他是为了保护飞机而致残!想象着父辈当年的业绩,他难以置信,却又十分敬佩。不知不觉的,对航空事业的向往便深入了他的骨髓。每当看见飞机起飞,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该献给这个大家伙!他没有当飞机设计师的梦想,只是想成为飞机厂的一员,哪怕是让他当车工或者机工也行。这就是江树森的飞机情结——他只想参加到父亲曾干过的这一行里,成为这个伟大行业的一员。按理说他进厂工作也是顺理成章,但命运偏偏做了这样的安排。江树森没有怨天尤人,但他却很不甘心。他只有走进飞机厂,看见一架架飞机腾空而起,冲上云霄,才能心里踏实,睡得安稳。这就是他此生的最大梦想了!

江树森正在土炕上做着航空梦,突然接到一个乡亲的口信,让他去一趟甘家,说老支书要请他吃饭。知青们又羡慕地起哄,江树森却知道甘长生有话要说,便坦然赴宴。

摆在院里的晚宴很丰盛,有过年剩下的腊肉,香干绘豆筋,炒土豆片,还有那只炖好的鸡,在土钵里冒着喷香的热气。江树森此时才局促不安,知道这是村里最好的饭菜,一般都是用来招待娇客也即女婿。如此大摆宴席,甘支书要跟他说的话也轻不了。甘长生却热情招呼他坐下,甘素芬也像没事人一样,羞涩地挨着他坐下,甘婶则忙前忙后地给他盛饭。事到如今客气也没用,肚子早饿了,他便大口吃起来。甘素芬还在旁边不断给他挟菜。甘长生又拿出一坛酒,那酒不知道怎么样,但装酒的小坛子却是当地烧的一种窑器。甘长生给江树森倒了一杯酒,摆在他面前,江树森连忙摇摇头,说他不会喝酒。

甘长生也不劝酒,只举起坛子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这就是女儿红。”

江树森的脸红起来,他似乎听说过这种事,却硬着头皮说,“我不知道。”

甘长生笑道:“我们这里的人啊,一旦生了个女儿,就要把一坛酒埋在地里,直到女儿嫁人时才取出来招待客人,所以叫女儿红。这酒清纯甘洌,喝了不伤人,你该来一杯。”

江树森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这酒是你用来嫁女儿的,我不该喝啊!”

甘长生看了甘素芬一眼,她把头埋得很低,但做父亲的知道,她脖子都红了。甘长生暗暗一跺脚,什么都不顾了,便直截了当地问:“树森,你老实说,你有没有意中人?”

江树森楞住了,他的心事从未跟凌丽提起过,现在只好摇头否认。

甘长生高兴地笑了,又爽快地说:“那好,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就是素芬,她长得还不错,人也勤快……我想把女儿嫁给你,所以请你来喝这女儿红。你可愿意?”

江树森更加心惊,转身看见甘素芬正抬起头来,期待地望着他,心里很不安,不禁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一向赞赏甘支书的为人,但对他女儿确实没感觉,两人之间也缺乏共鸣。甘长生见江树森犹豫着不说话,眼光由温和而变为锐利,在这严峻眼光的逼视下,江树森不禁汗颜了。他来甘家赴宴,本想问问飞机厂来信的事,现在却如何说得出口?

初秋的夜晚已经转凉,一阵冷风穿过院子,小桌边的三个人都觉得很难堪。

江树森知道这种事躲不过,只好委婉地说:“甘支书,目前我还不愿想这种事……”

甘长生长叹一声,举起杯子喝干酒,仍是爽快地说:“你可能知道了,飞机厂来信,要招你回厂当工人。我也知道你的心早就飞回去了!村里不会刁难,肯定放行。”

江树森大为震惊,继而满心欢喜,忙说:“谢谢支书!谢谢支书!”

甘素芬一听,却冲动地站起来嚷道:“不,我不同意!”

甘长生和江树森还想说什么,甘素芬已经大哭起来,抹着泪水跑出了小院。

江树森不知所措,甘婶失声叫起来,甘长生也焦急跺脚,喊道:“快去追她呀!”

江树森只好追出去。天气仍然很冷,空中又飘起小雨,小路依稀难辩,江树森隐约看清甘素芬是往小码头跑去,他在大榕树下追上甘素芬,赶紧拉住她,已经气喘吁吁。

“你追我干啥?”甘素芬含泪挣扎着,“你既然不想要我,为啥还追来?”

江树森觉得跟她解释不清,只好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要回上海,不能娶你。”

甘素芬羞涩地扭捏了一下,轻声说:“我也可以跟你走,一起回上海……”

“哎呀,不行!”江树森吓了一跳,忙说,“我回厂是当工人,你能干啥?”

甘素芬气愤地质问:“这么说,你是嫌弃我农民出身?文化不高?”

江树森无法回答,他不愿说谎,但事实正是如此。作为一个农村女性,甘素芬确实勇敢豪爽,但要当一个哪怕是普通工人的妻子,她还缺少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人了。甘素芬见他沉默不语,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走到河边,坐在自己常洗衣服的一块大石上,揪下旁边的一棵小草,在手指上缠过来绕过去,似乎想说什么又无法开口……

江树森看着她的举动,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农村女子的命运,不就是像这些小草一般?只能任人拉扯着,即使再坚韧,也会被扯断……

他走过去扶起她,温和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甘素芬扔掉小草,发狠一般地说,“你送我回家,就是断了我的念想,让我这辈子跟我姆妈一样,做个农村妇女,生娃劳碌……我不想那样,我喜欢你,要跟你走!”

江树森没想到甘素芬如此大胆,居然剖白了自己的感情。他连忙望望四周,幸亏天冷,没人在场听见这番话。但他见甘素芬呼吸急促,异常激动,更加不安,深怕她再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来。江树森至此只能下定决心,说出实话,好断了对方的一切念想。

“真的对不起。”他咬咬牙,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不可能接受你……”

“啊?”甘素芬大吃一惊,愤怒地指着他,“你、你刚才居然骗我爹!骗我!”

“我当时,这……”江树森言语失措,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甘素芬绝望之下,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就像那棵小草,已经轻易地被人扔掉。不知不觉的,她的身子也轻飘飘地倒下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坠落水中!

江树森大吃一惊,不料甘素芬竟想轻生,突然就跳下河去!他连忙大声呼救,然后不顾一切地也跳下河去捞她。冰冷而汹涌的河水立刻包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