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脑内部和最外层可见部分的精细研究,一直以来相对滞后。为何这些部分研究会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遭到忽视呢?有人认为,从古典时期到至少16世纪,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脑组织的明显空隙上。约4世纪末,拜占庭的波塞多纽(Posidonius)是最早认为脑具有精神能力的人之一。几十年后,拜占庭医生埃提乌斯(Aetius of Amida/ Aezio di Amida)证实了这一点。他说,资料显示:如果大脑前部产生病变,只会影响想象力;而如果正中脑室受损,人就会失去理性;如果大脑后部受到影响,上述两种能力都会丢失,包括记忆的能力[41]。埃梅萨(现叙利亚)主教内梅西奥(Nemesio),曾在4世纪下半叶写过一篇论述人类本质的论文,他认为灵魂是“无形性实体”(asomatos ousia),不属于物质,但它与身体紧密相连,如同光与空气的结合。因此,灵魂不能被定位。尽管灵魂的某些功能会在产生“灵气”的脑室或是其他不同的脑室里实现[42]。

此后不久,希波的奥古斯丁(Agostino d'Ippona)就证实了内梅西奥论断的正确性。医学文献中提到他列出了三种脑室:第一种位于面部附近,是感觉器官的发源地;第二种位于脑后,靠近大脑底部,拥有运动功能;第三种则在另外两种之间,拥有记忆功能。当这三个区域受到疾病影响时,它们就会有病理性的表征。奥古斯丁敏锐地指出,灵魂仿佛有自主意识,并不服从于脑的这些部分:灵魂指导脑,并通过脑的各个部分满足身体和生命的需要。[《创世记字解:十二部》(De Genesi ad litteram libri duodecim),第7章,第18.24节]。而对于记忆功能的论述,在其作品《忏悔录》(第10章,15—16页;第11章,27—28页)中得到了扩展。他认为记忆是一个巨大的主观内部空间,容量无法估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所以不可能仅仅依赖一个小小的器官。

公元641年,拜占庭的亚历山大城落入阿拉伯人之手,其经济和文化财富也随之被一起吞并,这一事件却促进了希腊科学和希腊文化的传播发展。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领土的急速扩张将伊斯兰教从西班牙扩展到了印度的边界,这种新兴起的文明,将以前的知识体系传播到了各地,同时也在原有知识体系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自8世纪起,阿巴斯王朝,一个致力于促进和保护艺术、文学和科学的哈里发王朝,统治了巴格达。而出生在黎巴嫩的、具有希腊和拜占庭文化背景的科斯塔·本·卢卡(Costa ben Luca)在巴格达非常活跃,后来,他将许多天文、数学和医学文献翻译成了阿拉伯语。

除此之外,科斯塔·本·卢卡还著有一部分析精神和灵魂区别的作品,该作品在12世纪被译为拉丁语。他认为非物质(灵魂)具有第二性,产生于心脏的某种灵敏的实体(精神)则具有第一性,它通过静脉传播,使身体充满活力,负责调控脉动和呼吸,并在离开身体时灭亡。同样,大脑和神经中流淌着具有感觉和运动功能的精神,它通过一种蠕虫状的瓣膜从前脑室流向后脑室。当某些事物被记忆唤醒时,瓣膜就像阀门一样打开,让精神通过;瓣膜打开的速度因人而异,因此,每个人的记忆能力也会有所差异。身体越完美,精神越强大,思想也越伟大。科斯塔·本·卢卡的这一思想,成了当时认为儿童、妇女或埃塞俄比亚人(即经常受极端气候影响的人)智力相对较弱的说法的理论依据[43]。

经历了曲折的发展过程,在与阿拉伯科学进行交流后,一个完整的诠释、图像体系逐渐形成,这一体系将主导中世纪的拉丁文化,并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顶峰。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一体系倾向于认为感觉器官(即感觉信息的感受器及其协调者)位于前脑室中;位于中间的脑室里有“理性”与“思考”,感觉信息在此被“分解”;最后,后脑室负责进行信息收集和保存,执行记忆功能。然而,由于时期的不同、作者的不同,对该模式的阐释也在发生变化。有时,程序会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大脑各部分能力的数量也会有所增加。解剖顺序的选择,也是为了给某些结论提供理论支持:前脑室柔软而潮湿,因此适合融合感觉;中间脑室比较温暖,能够分离纯净物与杂质;后脑室凉爽而干燥,是理想的储存室。

13世纪,阿尔伯特·马格努斯(Alberto Magno)受科斯塔·本·卢克和阿维森纳(Avicenna)启发,制定了一个描述脑室的图像,该图像涉及五种内部感官,分别与五种外部感官相对称[44]。这一时期,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及其心脏中心论,一起传到了欧洲。当时,但丁认为:大脑是接收印象的容器;灵魂则与心脏和血液相联系,是生命的根本和精神的来源,精神通过动脉传播,满足身体的需求。一方面来说,灵魂是感情和**的所在地;另一方面,感觉仍然受理性精神支配,感觉器官通过精神与大脑相连。哲学家和医生之间就亚里士多德和盖伦的学说展开了辩论,而此前阿拉伯人在这一分歧上也有过类似争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是引入一种新的概念:根据这一概念,心脏占有中心地位,负责管理大脑,而大脑则掌管与神经系统有关的所有活动。

图1.4:载于格雷戈尔·赖施(Gregor Reisch),《玛格丽塔哲学书》(Maraarita philosophica),弗莱堡,1503年。

因此,从古典时代晚期到16世纪这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气”与脑室的诠释体系,仍然是诸多解释里唯一能够让人信服的。而从中世纪末开始,由于需要直观地表现这些假设的过程,相关图像学应运而生。这一图像学得到了广泛传播,约有几十个相关样本散见于众多手稿和印刷品中(图1.4)。在达·芬奇的解剖学研究中,可以看到上述理论体系生命的“尾声”。

达·芬奇熟读盖伦的《论身体各部器官功能》,并将其视为分析方法和描述方法的模型之一。温莎城堡保存了一些1489年的达·芬奇的文件,它们看似是对头骨进行的实证研究,其实是在尝试从几何学的角度确定感官所在之处。这些研究的结论认为,感官存在于球形的颅骨的球心位置(图1.5)。同一时期的另一幅图展示了脑室的侧面和上部的构造(图1.6)。大概在1504年至1507年间,为了展示牛脑中脑室的排列和形状,达·芬奇在牛脑中注射了熔化的蜡,制作了仿真模型。很有意思的是,这张纸上还有一幅非常模糊的脑皮层草图。在达·芬奇大量作品中,这幅图特别值得一提(图1.7)。[45]

解剖的解禁,已有一段时间。早在1316年,博洛尼亚的教授蒙迪诺·德·柳齐(Mondino de’ Liuzzi)就报告了两例妇女的尸体解剖结果。他的解剖教科书以手稿的形式在欧洲传播,随后作为讲解解剖技术的教学指南制成印刷品。这一时期,还是有人在质疑解剖尸体的合法性;而解剖材料仍然非常稀缺,受到了严格管制。如果说在15世纪中叶,解剖还可能引起各种问题,那么一个多世纪后,解剖逐渐开始变得不可或缺,几乎成为一种“奇观”,有的解剖甚至在剧场中公开进行。这种做法使得16世纪变成了解剖学的“革命”世纪,解剖学开始在欧洲的一些大学中心逐步推广[46]。解剖学学科的诞生,促使人们开始尝试画出真实的人体及各种人体部位,尽管医生和艺术家的合作进展相当缓慢。直到“王室御用画家、建筑师和机械师”达·芬奇在克鲁城堡去世的前一年,第一幅解剖插图才被印刷出来——它由汉斯·韦特林(Hans W?chtlin)雕刻,在斯特拉斯堡出版,并于1518年由洛伦兹·弗莱森(Lorenz Phryesen)在《阿兹尼之镜》(Spiegel der Artzny)上发表。图片以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式的现实主义手法,以解剖的视角展现了一个被绞死者的尸体。他的头部受到解剖,并以六层图像展示,大脑皮层在他未被覆盖的头骨中非常明显(图1.8)。[47]

图1.5:达·芬奇对头骨的研究,藏于温莎皇家图书馆。

图1.6:达·芬奇手稿,大脑侧视图及顶视图,藏于温莎皇家图书馆。

图1.7:达·芬奇描绘的脑室,藏于温莎皇家图书馆。

图1.8:洛伦兹·弗莱森(Lorenz Phryesen)的《解剖展示》,载于《阿兹尼之镜》,斯特拉斯堡,1518年。

此外,16世纪上半叶一种分析大脑的技术被开发,巴黎的雅克·西尔维斯(Jacobus Sylvius)也采用了这种技术。1533年至1536年,在巴黎学习的弗兰芒人安德烈·维萨里(Andreas van Wesel)也学习了这种技术,据说他还绘制了一些断头的图像。维萨里后来指责西尔维斯(Sylvius)的其他学生对其进行模仿和印刷。事实上,1537年在马尔堡出版的《人头解剖学》(Anatomia capitis humani)的解剖图版与几年后约翰内斯·德莱恩德(Johannes Dryander)在斯特拉斯堡出版的《人体各部分描述》(Omnium humani corporis partium descriptio)中的图版十分相似(图1.9)。无论是否抄袭,在16世纪三四十年代,解剖学家对人体头部解剖一直有着极大兴趣,根据查尔斯·辛格(Charles Singer)的说法,这一风潮的出现有两个主要原因:首先,被斩首处决的人的新鲜头颅往往唾手可得,可供使用,同时其内容物的腐烂速度比腹部或胸部的要慢;其次,灵魂是否“有形”的问题引起了研究者的极大兴趣,解剖大脑是对回答这个问题的一种尝试[48]。

图1.9 :解剖序列的第四张图,载于约翰内斯·德莱恩德(Johannes Drvander),《解剖学:人体前部解剖图》,马尔普吉,1537年。

维萨里毕业于帕多瓦,毕业后立刻被任命为外科专家。在《人体的构造》(七卷本)(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libri septem)的最后一篇文章中,他对大脑解剖进行了描述和说明[49]。无须重申1543年在巴塞尔出版的作品《人体的构造》的价值,就像哥白尼的发现为天体研究带来革命一样,当时此书已在解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另一方面,维萨里认为提香的一个弗兰芒学生——扬·斯特凡·凡·卡尔卡(Jan Stefan van Kalkar)所做的数量众多的优质图像,值得研究与参考。他在《人体的构造》中指出,大脑中的灵魂有统治权,它与腹部内脏的(好色的)和心脏中的(易怒的)灵魂有本质性区别。他的观点与斯多葛学派和逍遥学派的观点相左。在《人体的构造》第四册中,他指出神经起源于大脑,负责将来自灵魂的生命精神导向身体的各个器官(图1.10)。他不仅进行了事无巨细的分析,还承认了自身的无知:维萨里谨小慎微地阐释了大脑各项功能的工作原理,但是,他确信,所有认为脑室中存在灵魂实体的研究者的理论是不正确的[50]。维萨里对一众哲学家和神学家(包括阿尔伯特·马格努斯、托马斯·阿奎那和约翰·邓斯·司各脱)的反驳相当严肃、激烈,他解剖了一些动物(羊、牛、猫、猴、狗、鸟)的大脑,并指出它们脑室的各个部分没有实质性的差异。脑室的大小仅仅会因为智力水平的不同而有所区别 :人的脑室较大,猴子、狗等的脑室则相对较小。不久之后,作为维萨里在帕多瓦的后继者,雷纳尔迪·科伦坡(Realdo Colombo)指出后脑室并不容纳记忆,其任务只是将精神引向脊髓[51]。明确推翻了脑室理论后,维萨里仍然深入研究大脑,并以比绘制大脑皮层更细致的方式绘制了颅腔(图1.11)。

图1.10:源于大脑的七对神经,载于安德烈·维萨里的《人体的构造》。

图1.11:脑室的图像,载于安德烈·维萨里的《人体的构造》。

在《人体的构造》第七卷中,他详细阐释了埃拉希斯特拉塔如何恰当地将脑回比作小肠,并补充道,它们让人联想到技艺不纯熟的艺术家或小学生所画的云朵的线条。脑回会以同样的形态出现在驴、马、牛和其他动物身上,此处,维萨里引用了盖伦的笑话:“即使是驴子也有皱巴巴的脑子。”但他在盖伦理论的基础上明确指出,脑回的存在形式揭示了造物主的无限智慧:如果大脑的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沟回,动脉和静脉就无处容身;唯有如此,血管才能到达最隐蔽的部位,并为大脑提供必需的养分[52]。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萨里的解剖学并没有对大脑皮层的形态进一步做出研究。

雷纳尔迪·科伦坡的研究主题有些不同,他在自己的《解剖学》(De re anatomica)中介绍:大脑皮层的卷曲结构是为了减轻大脑的重量,方便其活动,与灵魂的功能无关。巴托洛梅奥·尤斯塔奇(Bartolomeo Eustachi)的一幅版画证实了大脑中灵魂的功能并不可见。这幅画的年代可以追溯到1552年,但1714年才由乔瓦尼·玛丽亚·兰奇西(Giovanni Maria Lancisi)出版。另外,此系列共四十六幅画,其中的第十八幅画受到了18世纪作家的推崇,被收入狄德罗(Denis Diderot)和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主编的《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中,并在19世纪初再次被《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采用。与清晰显示所有来自延髓的精细神经系统图相比,它对大脑褶皱的描绘极具个人风格,使其看起来更像是肠道而不是大脑皮质[53](图1.12)。

图1.12:大脑与神经系统的版画,巴托洛梅奥·尤斯塔奇,《解剖学表》,罗马,1714年。

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Gregorio XIII)的医生科斯坦佐·瓦罗留(Costanzo Varolio),引入了一种新的解剖程序:把大脑从头骨中取出来,将其倒置,从底部开始分离各个部分,而非按照惯例从上到下进行切割。这种技术后来也被其他解剖学家采用,它能够为分析提供更好的视野,并有助于分离出被称为“维萨里桥”的环状突起,该突起位于脑峡部下平面的中心[54]。瓦罗留32岁去世,在这之前的两年,他的一本关于视神经的书未经许可,被杰罗姆·墨库里尔(Girolamo Mercuriale)的一个学生出版。其中包括一个脑底部的视图,尽管图中对许多部分进行了细致的图形处理,但脑回的绘制非常粗略(图1.13)。根据一部1591年发表的瓦罗留遗作,他认为硬脑膜深入大脑,因此大脑表面有突出和凹陷,而这些突出和凹陷并无特殊用途[55]。

图1.13:瓦罗留绘制的大脑底部视图。

16世纪末,解剖学蓬勃发展,此时终于有人第一次做出了对大脑结构的基本区分,这个人就是阿坎杰罗·皮科洛米尼(Arcangelo Piccolomini)。他于1575年接替瓦罗留,担任罗马教皇的御医职位,服侍了三位教皇。他在绘制作品时,大多从教学目的出发,而不是为了完成艺术品,他在1586年出版的《解剖学前选:人的身体结构阐释》(Praelectiones anatomicae. explicantes. mirificam corporis humanae fabrica)中绘制了八幅木刻图,其中一幅展示了脑神经,他在勾勒大脑皮层时更多按照云的模型而非肠子的模型(图1.14)。皮科洛米尼区分了大脑皮层(即灰质)和下面的髓质白质,即:大脑和髓质[56]。尽管如此,在17世纪下半叶显微镜开始应用之前,以这种方式分离两种类型的脑组织并无意义。1586年皮科洛米尼将皮质物质定义为大脑,然而,“皮质”一词却是在瑞士解剖学家加斯帕德·鲍欣(Gaspard Bauhin)的作品中第一次正式应用的——他在1597年的《解剖指导》(Institutiones anatomicae)中首次使用了这个词[57]。根据拉丁语—意大利语词典,皮层的意思很多,可以是果皮、树皮、外皮、果壳、动物外壳。这个术语可以很好表示“外部和表面的东西”,但是它的具体定义,却是复杂且令人疑惑不解的。

图1.14:大脑神经及皮质,载于阿坎杰罗·皮科洛米尼,《解剖学前选:人的身体结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