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婷双唇一启,腮边浮现出动人的笑靥:“谢谢你的夸赞。请教尊姓大名?回江都有何公务啊?”

“江云娄。”

这回答使罗婷屏住了呼吸,对方却只轻松地一笑:“我在那座城市兴办了一家酒店,搞得焦头烂额,三天两头得丢下业务飞过去……”

大多数记者在社交场合都不忘本职工作,而且习惯于同那些令他们感兴趣的人玩卜算游戏。但这会儿罗婷的声音里却充满了好奇:“这么说,你就是天座云楼大饭店的港方投资商?那桩合资项目可是轰动江都啊!”

“是被炒热的!”江云娄满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在其他省份内一个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十分稀松平常嘛!”

罗婷甜甜地一笑,也及时地纠正对方:“非同寻常的不是大饭店,而是中方投资者。一个民办公司能拿出几千万的资金,在全国也属罕见呀!”

江云娄的小眼睛里也就充满了惊诧与钦佩:“小姐很明事理啊!不过那个小公司背后有政府部门撑腰,那些资金也都来自当地银行。事实上,连项目也是由省政府指定这家公司与我合作。我也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自己真正与之打交道的,都应该是些什么人!”

“真有趣!”罗婷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地问,“这么说,大饭店的项目很有背景,也充满内幕新闻啦!”

江云娄又注意地看了她两眼,随即神秘地一笑:“这些背景和内幕都属于商业机密,要是上了你们大陆的头条新闻可就糟啦!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应聘来做我的代表处雇员,成了自家人当然也就洞悉一切。”

罗婷顿时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说:“可见江先生刚才是假装有礼貌,否则不会说出这么不合适的话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江云娄惶惑地把折扇还给她,“我是出于对小姐的欣赏和器重才这么说。大饭店项目在江都搞成一团乱麻,我正想为自己找个得力的助手,全权帮我在江都处理有关事务,也免得我如此辛苦。”

罗婷又忍不住笑起来,满口贝齿闪着洁白的光泽:“如果我没路可走时,或许会去投奔怒海。”

“当然,当然。”江云娄遗憾地咂咂嘴,“大陆人都捧牢了一个铁饭碗,我们就是想拆台柱、挖墙角也没处下手啊!”

罗婷若有所思地靠回椅背上。这时飞机已升上了一万米的高空,送气孔里徐徐拂下凉风,机舱里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清澈凉爽了。罗婷透过舷窗,注视着机翼下一望无垠的山河美景:连绵起伏的山峦、森林,蜿蜒曲折的河流,棋盘似的田野和细如发丝的公路、地界……眼前的天地何其幽幽,人与人的认识也是这样:她正想投身于一粧和大饭店有关的商业中,就恰巧遇上了投资这个项目的港商,而且对方还迫不及待地邀她应聘,去管理这件欣欣向荣的事务……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与舒亦凡也是在机场邂逅的,看来这走南闯北的生活,注定了她将与飞行结下不解之缘。然而这样的结识毕竟是萍踪飘浮、捉摸不定的,即使她利用记者的方便探寻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起自己想要了解的事物仍是微乎其微。人们毕竟要经过长期的接触才能真正交心。然而人对人的了解又能够深人到哪一步?像舒亦凡这样的男人是复杂深沉的,即使花去她毕生的精力也未必能了解透彻。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她爱他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他总使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活力,在他面前好像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和攻克不下来的难关。何况他还知识渊博、经历丰富、毅力过人,外貌也潇洒迷人,前程又不可限量,似乎具备了他这个年龄层的男人的一切优点……然而自己到底是爱他本人,还是仅仅喜爱这些眩惑人的优点?如果一旦他给了她充裕的时间,毫无遮掩地让她进人他的内心,她会不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面对身边这个男人却没有如此多的困扰。他显然是那种在业务上精明而在生活上却一览无余的人。否则他不会刚刚认识一位漂亮小姐,便邀她人围并试图委以重任。或许不须用太多时间和花太大精力,便能洞悉此人心中的一切打算,并与之毫无机密地相处……但此刻涌上她心头的唯一打算,却是想通过这次巧遇,更加深人地了解大饭店的情况,而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舒亦凡。她肯定地知道,他并未对这个项目死心。如此想来,她又觉得与江云娄相处未必有那么简单了!

面容姣好的乘务员们又推着小车走来,给饥肠辘辘的旅客发送食品和饮料。江云娄殷勤地一一接过来,再转呈给身边的罗婷。她长长地吐了口气: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这次航行的每分钟都不能浪费。

八月的骄阳俯视着江都市区,城市中心的街道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拥来挤去的人们并非行色匆匆,而是东张西望地观看着商店橱窗。有些人甚至还提着尼龙编织的大网袋,好像随时准备抛出大把钞票,在购物的狂潮中博得快感。1988年秋季的“抢购风”来势迅猛,而在这个西部中心的商业城市里,货币贬值的氛围更加强烈和坚定。持币待购的人们似乎一走上街头,就从单调乏味的生活里嗅出了一丝新世纪的气息。

杜柯之手里拿着一张图纸边走边看,不时和别人撞到一处。罗婷兴趣盎然地跟在他身后。

在四周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中,正待修建的江天商场并不起眼。然而它的地理位置却十分显著。这是市中心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段,邻近郊区和外县的人们进城,首先就到这里来乱逛商店。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居民,也会绕来这儿毫不费力地选购到满意的物品。对面的国营百货公司,销售量每每上升到骇人听闻的水平,而沿街又是小商店与百货摊云集的地方,使这里当之无愧于“寸土寸金”的称誉。

杜柯之停下脚步,微笑地看着刚下海的女友:“改革开放这几年,每年都有流行病。今年流行的是抢购风。你瞧:人们疯狂地抢购着所有能抢购到手的东西,从卫生纸、盐、肥皂、火柴到电冰箱、收录机和彩电……无论是合格不合格的产品,只要柜台上有,就能抛出去。江都市整个炎热的夏天,银行和储蓄所门前都排着长龙;货币贬值的风声刚吹起地皮,有些地方的信用社里的存款就被提光了。而据统计,人民手上还有几千个亿的储蓄,我们究竟有多少商品去喂这只凶猛的老虎呢?这或许是治理整顿和深化改革时出现的负效应。在辉煌的成就中闪现出一丝灾难的阴影,使得那些为成就欢呼的人同时也为成就发抖……”

罗婷略带焦灼地打断了这番滔滔不绝:“抢购风和我们承包商场有什么必然联系?”

“伟大的商业,总是伴随着一些弊端出现的!”杜柯之得意地瞥了女友一眼,“根据我们政策调研室的判断,这类通货膨胀只有两种结局:第一,回到票证时代,一切按计划供应。也就是说,用票证的大锁把货币这只老虎锁回笼子里。因为票证是公平分配,也是秩序和稳定的象征。但它将为改革的辉煌加套上一个遮光罩,当然不符合时代的选择。第二种可能,就是依靠市场自然调节。在这种情况下,物价将急剧上涨,印钞机的速度也将开到极限,银行和商店的门前日夜排着长队,人们对于商品几乎没有时间考虑和选择,只有一个急迫的念头:先买下再说!而当柜台上的货物被销售一空时,商店就只有出售柜台了!”

“危言耸听!”罗婷嗔怪地瞪着他。

“不!这是经济学家们已经在考虑的问题。”杜柯之宽容地一笑,意味深长地抖动着手上的图纸,“至于我这个政策研究专家嘛,考虑的却是怎样利用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赚取一笔财富的问题。”他又指点着人头攒动的街区,“瞧,叶家驹已经拿下了这块黄金地段,再有半年,这里就将树起一个两千平米的商场。它的外表也许不那么优雅美观,然而它的使用效率却很高:按三百组柜台计算,每个月的承包利润是十五万。但你拿到手之后再转租出去,就绝不止这个数了……”

罗婷眼光明亮地注视着那个施工现场:骄阳似火的空间下,已经搭起了一片简易工棚,有几名工头模样的人正在忙忙碌碌穿行其中,旁边还停着几辆运料卡车……从这光影看去,创造财富的商场还只是个色彩斑谰的幻影。

“但是招商工作现在就要进行了,还要办理企业执照、税务登记,杂七杂八……”杜柯之大胆地搂着她往前走去,喋喋不休地表功,“不过这些用不着你操心,我全都一手包办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面承包商场?”罗婷不解地问,“叶家驹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会给你优惠政策。”

杜柯之哈哈大笑,情绪前所未有的激昂。男人在女人面前要么神采飞扬,要么手足无措。他显然属于前者。

“告诉你吧!这块地就是我帮助家驹弄到手的!但商场无父子,包括你的承包金额都不能比别人低。只是有我说项,家驹会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你。而我这个人只能搞宏观,不能搞微观。再说眼下的政策具有比任何资本都更强大的力量,我还是蹲在政策调研室里,帮你们研究政策啊!我也不能让你匹马单枪地干,因此又给你找了助手。只要此人肯拉套,你便可以轻轻松松地直达目的地。”

罗婷不喜欢杜柯之给她选择的这位助手。赵建长得尖嘴猴腮,瘦得像根竹竿。这瘦削的身躯又似安了弹簧一般,充满弹性和活力。那一对眼珠子也贼亮兮兮的,仿佛时刻在图谋不轨。罗婷还没进人商界,就学得和生意人一般疑神疑鬼了,总觉得这业务部经理相面就通不过。

杜柯之见她皱紧了眉头,就在她耳边小声说:“人不可貌相呵!赵建的叔父是大饭店的副总经理赵枫,此人在省计委也很有势力,搭帮这层关系,你今后什么货提不到手呵!”

赵建对未来女上司的挑剔眼神毫不在意,此时正手搭凉棚挡住正午刺目的阳光,兴奋地望着茶座对面那块尘土飞场的建筑工地:“嗨!这地方棒极了!确实是一块黄金口岸啊!”

“我没看出来。”站在近旁的齐幼杉抱怨着。这位齐副省长的公子着一身宽松雪白的夏季便装,梳着整整齐齐的分头,四方脸也是眉目端正、肤色白皙。“这半年,江都市猛地起来十几家大商场,都号称是甲级口岸。结果呢,倒有不少成了假口岸。”罗婷觉得这副省长的公子还算沉稳可靠。可惜他已被其父勒令调人省计委下属的一家国营企业去当“官商”,赵枧却管束不住坚决要当个体户的侄儿。杜柯之便把这批最后的贵族收拢到罗婷麾下,由此组成了“三驾马车”。齐幼杉的任务是兼职跑货源,赵建负责招商和今后的商场管理,罗婷自己只管处理公共关系,而政策调研室的干将便居于幕后,杜柯之给这家小公司起名叫做“安泰发展公司”,希望它能够太太平平地招财进宝。罗婷却觉得自己在办儿时过家家的游戏,因为她确实对商业一窍不通,只得聚精会神地去听那三个男人商议经营大计。

“我反驳你也没有用。江都市确实有不少口岸被搞‘歪’了!”赵建笑了笑,说,“但我很有信心搞好管理。我也相信,由我承包的商场将在此地名噪一时。”

在此之前,赵建正是本市最大的百货公司的商场部经理。他说的那个充满地方特色的“歪”字,则含有不地道和不正经的意思。

“哼!只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齐幼杉还在发表对这口岸的不满,“你们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只包围着我们身下这块商业区,并且在这家百货公司门前形成大回环,很少有人越过马路到省歌舞团那一边去。因此,这新建的商场极有可能是假口岸。”“什么是假口岸?”罗婷到底忍不住发问了。

赵建瞟了她一眼,内行地说:“有些口岸表面上很红火,事实上东西却卖不出去。顾客只是来挑拣一番,选选看看,并不真正掏出钱来。这多半是由于商品质量或内部管理所致。还有的口岸处于商业中心地段,却因为停车不方便,或其他环境原因,致使顾客不人其门购物。这就是外部环境所造成的了。遇到前一类的假口岸,还可以去改造它,遇到后一类便谁都无计可施了。”杜柯之在酷热的阳光下跑了一上午,这会儿惬意地喝去两碗茶,才来发表意见:“总之,顾客心理和市场营销既有规律和经验可循,又有捉摸不定与无法比拟之处。因此,今天我们还要再做一次可行性分析。”

“无论怎样,我对这个新商场充满了信心。”赵建又挥臂指了指两旁的商店铺面,“这个地方的柜台全能租出去!我对底楼的那一层毫不担心,问题在于二楼。本市的顾客都太懒,没有上楼购物的习惯。”

“你放心。”杜柯之开导说,“我将劝叶家驹安上自动电梯。这种吸引人的新玩艺儿连你们国营商场都还没有吧?商场的利益对于江天公司来说更为重要,我的意见,家驹不会不听。”

“好!”赵建满意地一拍大腿,眼珠子转了两圈,又问,“工商方面对租赁柜台有严格的规定,本市的营业口岸,一平方米不得超过月租金五十元,并且还不许二房东转租。叶老板对此有何打算?”

杜柯之正色道:“我们将出示由江天公司盖章的正式租柜合同,以商场所有者的名义对外收银。预计除了几家国营大户外,余下一半都是个体商家承租,在现金交易中很容易截留利润。这点我和家驹另有君子协议,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

赵建立刻心领神会。于是从兜里掏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商场平面图,一五一十地计划开来。上下两层的江天商场造型还算规整,如能动动心眼,计算好货柜的尺寸和安装位置,便可挤出一些地盘来多放几组货柜。由于对外出租是以货柜为单位,其结果就能多回收一笔资金。但摆设过密的商场,营业通道又成问题,严重时反会因人流堵塞而影响销售。小小的一份设计图可谓含金量颇高了。

齐幼杉对这工作不屑一顾,便扭过头去向杜柯之打听近来的彩电销售政策。其时这项商品的流通正经历着一个核裂变的过程,许多商场的悲喜剧都在那小小的屏幕上立体地展现开来……而罗婷却对纸上谈兵的活动大感兴趣,刚才的可行性分析改变了她对赵建的看法,使她看到了此人其貌不扬的另一面——精明、自信,而又富于冒险精神,可能还不乏具体实干的精神。当她俯身于描画得密密麻麻的平面布置图进时,心里揣摸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计算公式和横七竖八的数字,也仿佛满眼看到的是金钱的波光,有如翻涌的海浪一般……

无论是全心全意贪恋着金钱的赵建,还是仅只想尝试一下钞票刺激的罗婷,或者是已经认识到金钱本质却又欲罢不能的杜柯之,以及过去对钞票无动于衷而现在却拼命追逐的齐幼杉,在那个热浪烤人的下午都被数字的力量征服了。

此时整个江都市正在经商或打算经商的人,也因一座即将修建在市中心的新口岸而心痒难耐,人人眼中似乎都喷出了对金钱的欲火。该商场的柜台将全部出租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刺激着人们大脑表皮最敏感的那层神经。已经有信息灵通的商家顺藤摸瓜找到了赵建门下,他心里原本隐藏着的一些忧虑也就瓜熟蒂落,决心下海去玩个令哥儿们都望尘莫及的大动作。

一个月之后,“安泰发展公司”的牌子便立起来了。罗婷就在江天公司挂牌的那家招待所里租了个房间,也正经八百地做起生意来。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赵建在外面拉场子,而女经理则在办公室里狐疑万端地转动着脑筋:这生意究竟该怎么做呀?

叶家驹初时不愿将新立起来的商场对外承包,是杜柯之说服了他。老朋友动用心智使他看清了自身力量的不足:与歌舞团的签约,施工执照的申领,基建资金的筹措,建筑材料及运输设备的购置,包括施工队伍的组建和人力物力的落实,都需要他事必躬亲……江天公司的第一把手从前是个“夜猫子”,每当黑暗来临时,才出没于这个城市的街头。现在则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忙得晕头转向,脚不点地。加之这块风水宝地已名声在外,似乎商场的每一组柜台都将带来数不清的财富。江都市的大小老板、国营个体都在打主意,纷纷托人或亲自找上门来,要求承包这个商场。叶家驹不得不接受杜柯之的建议,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摒除众人而挑中了刚下海的罗婷。但他坚持“在商言商”,每月十二万的承租费不少收一分一毫,提前预交三个月的保证金也没价钱好讲。

叶家驹自己同样在为资金而烦恼。兄弟为他贷来的那一百万只是短期流动资金,首先必须得说服银行改为长期基建用款。请了无数次客又送了无数回礼,对方才同意按一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来办:即每三个月期满后都将资金回笼一次,然后再由银行重新发放,周转时间不超过三天。但叶家驹拿到这笔贷款后,三分之一购置了水泥、木料和其他建筑材料,四分之一付给家具厂定做货柜,剩下的仅能在工地上竖起几道承重墙,似乎就所剩无几了。叶家驹发现自己不得不去面对他最不愿干的事——财务管理和帐目清查。他时常熬了一个通宵之后,又头重脚轻地出现在阳光下,去研究和审查那些帐目,包括材料、工时、各种意想不到的开支与不可预见费用……叶家驹此生就没为钱的事发过愁,花起钱来也是与众不同。但资金缺口直接牵涉到工期问题,而他必须在三年内收回全部投资并盈利。于是他就把一条非同凡响的语录贴满工地的墙壁:“节省每一个铜板,为了我们的革命战争。”

叶家驹觉得自己确实在进行一场战争:他与贪得无厌的歌舞团领导打,与握有经营大权的建工部门打,与腰缠万贯因而也就财大气粗的银行打,也和偷工减料磨洋工的施工队打,因此,时常陷人焦头烂额、水深火热之中……解决那些全国各处每个建筑工地都会发生的事,并且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一切差错,不让它们酿成弥天大祸或灭顶之灾,成了他天天必为之的家常便饭。他把江天公司,把自己的家庭全都抛在脑后,日以继夜地扑在工地上,而且创造了连续多日不休不眠的工作纪录。

在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中,叶家驹才发现自己也是个精明干练、雷厉风行的铁腕人物。那个迷糊迟钝、温良谦恭的自我已不复存在,他成了点石成金的魔法大师,成了战无不胜的武林高手。

但他在切合实际的同时,也好像变得不合时宜了。辉煌的大饭店似乎更加可望而不可即,江云娄来到了省的消息,他竟是在报纸上见到的。其后由省里安排了一次双边会见,叶家驹为这象征性的十分钟,经受了西服领带的折磨,接下来的洽谈与宴请又没他的戏唱了。大饭店与中方投资者的关系也在那天回光返照,放射出最后一道光彩就黯淡消失。事后《江都晚报》登载的头版头条新闻中,竟只字不提该公司的名字。从报道的内容来看,大饭店的贷款已分别在中行与地方银行得到解决,于是这个万众瞩目的工程又势如破竹地推进……听到点风声的人都到“江天”门下来贺喜,讨好与巴结一番;真正知情的内部人士便享受着这虚假的繁荣,无人道破“皇帝新装”的秘密。

进人深秋之后,商场工地才开始打桩,叶家驹却发现自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因为商业口岸有鲜明的“旺季”与“淡季”之分。按一般商业常规,每年的九月至次年开春是销售的旺季;在春节期间钞票对商品的狂轰滥炸之后,市场将出现几个月青黄不接的疲软,所谓“神仙难过二、三月”;然后又在五月的鲜花季节中来一次小小的反弹,进人炎热的夏季之后则又万马齐喑。江天商场若不能赶在春节前开业,柜台的出租和货物的销售都将猛然跌落,相当于损失大半年的收益……

叶家驹天天守在工地上,眼看着这座城市的中心又像是遭受一次劫难:人和机器都在飞速地运转着,轰鸣着。马达连续的震动声、工头刺耳的吼叫声,混杂着呼啸卷过的冷风响彻云霄。地基沟像是战车碾压过的辙痕,在大地上划下了惨烈的创伤……但叶家驹有一天搞突击检查,却发现工地上更加凌乱不堪——建筑设计图和施工表杂乱无章的扔着,工棚里到处是烟蒂、口痰和泥巴脚印,脏乱的角落里有人在仰八叉睡大觉,其余的人则围在一起吆三喝四地玩扑克,还有人在东倒西歪地喝酒……叶家驹明白施工队伍如此吊儿郎当后,没有跳起脚来大骂,也没有立即换人。因为这样做要么无济于事,要么为时已晚。他知道自己即使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了,应该物色一个最得力的助手来对付这局面。这个人应该是施工现场不可多得的指挥员,应该有搞基建的丰富经验,能看得出工程图纸有哪些原始错误,组织施工又如何循序渐进。这个人还应该对自己无限忠诚。叶家驹甚至想到:倘若找到这么一个各方面都过硬的人,就让他担任商场经理、法人代表,自己只代表资产所有者担任董事长。因为打完了这一仗,就该听从老朋友的建议,把常规战争的任务交给手下人,而去进行另一场更为持久也更为艰苦的拉锯战,那就是夺回大饭店的主权。他现在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信心“人主白宫”了。

企盼的前敌总指挥应运而生。此人名叫侯斌,曾是市里某个施工队伍的承包头目,后因贪污人狱判刑六年,刑满释放后便成了无业游民。叶家驹对经受过艰辛与坎坷的人情有独钟,认为这样的人才能吃得下大苦,挑得起大梁。但侯斌的介绍人骆天成却使他颇费思量。考虑到骆大哥这段时间确实深居简出,没有任何“阶级斗争新动向”,叶家驹才敢大胆启用这侯斌来冲锋陷阵。

他们的初次见面是在商场工地上,铅灰色的天空沉闷低垂,第一片小雪花已经无声地飘落下来。

“这才是男人真正赚钱的地方。”叶家驹瞟了身边的侯斌一眼,“现在中国的热潮是全民经商,大家都想去搞中间流通环节,不喜欢兴办生产型企业和实体。这个社会的总资本和财富确是在不断增加,但很少有人发现这个致富的秘诀,就是商业要发展,首先要有商业n岸。眼下兴建商场就好比造一个聚宝盆,而由民办公司来这么做就更属壮举。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在市场的前面。等这个商场修建好,我还要造第二座、第三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