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这第一座商场按时保质地修建好。”侯斌精明地一笑,“否则银行就不再贷款给你,商家也就会离开你的门庭,到别处去发财。”

叶家驹注视着侯斌的眼睛,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热情、精明和冲劲儿,便朝他鼓励地挥挥拳头,“江天商场必须在春节前开业,这个时间一定不能再拖了!我一直在敦促施工队边设计边施工,今后你也要在战争中学会战争。”

“当然!”侯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烈,“我敢向总经理立下军令状:这个施工任务我将拼死完成!哪怕是在开业前夕倒在鞭炮声中,也要保证租户们欢欢喜喜地开进商场,在这个聚宝盆里招财进宝。”

“好!”叶家驹眯起眼睛打量他,“有你担任前敌总指挥,我身上的压力就减轻多了。但建筑工地可不是个轻松浪漫的地方,你也得小心谨慎地行事,尤其要注意施工安全……”

他们走在结实的混凝新制成的坑面上,这里正“嘭嘭嘭”地打着地基,搅拌机也在不甘示弱地隆隆作响。巨大坚固的石柱和不断盘绕上升的脚手架,犹如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汽压锤还在心急火燎地敲击着粗重的梁柱,透出一股凿穿地球的气势……侯斌似乎很习惯建筑工地这种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感慨地说:“人这一辈子呵,头掉下来不过碗大个疤。趁着年轻气盛时就要大干一场。我在监狱里曾跟死囚犯关在一起,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啊!但就在那时,我还在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但愿这江天商场能给我用武之地!”

“好!这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呢!”叶家驹像战争影片里的指挥官那样,豪情满怀地拍了拍新部下的骆膊,“放心吧!只要你跟着我,有的是仗打!”

罗婷觉得商界真是光怪陆离,充满了竞争意识,也充满了金钱的魔影。像个人生的竞技场,也像个赌场。她知道自己不是天生的常胜将军,但却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这场赌博。

在杜柯之的周旋和运筹下,安泰发展公司不但幸运地诞生了,而且赶上了几桩便宜事,罗婷不得不承认这就是运气之所在:赵建走关系渠道廉价买了十几吨积压的人造丝,谁知道北方某地正缺此货,一转手就赚了好几万;齐幼杉从内部以优惠价搞来三百台彩电,不料搁过一个星期天,价格就上调了百分之八十,又赚了十几万;她自己走了一趟上海,凭着女性的审美直觉进了一批绣花羊毛衫,第二天就高价出手,风靡全市……市场在计划调控经济时期所显示出来的魔方一般的力量,如果再凝聚了经商者的投机心理和冒险意识,就将在成交的一瞬间电闪雷鸣地爆发出来,又给急于发财致富的人们注人了动**、狂热和骚乱……罗婷每天走进办公室不免得意洋洋,觉得自己也不乏经营决策的能力。然而承包江天商场的事却是“误入白虎堂”,在指日可待的高额利润中似乎隐含了危机。

那时赵建已把江天商场招商的启事贴满全城,又在报纸和电视台上打出广告,甚至派人站在大马路上撒传单,闹得江都市妇孺皆知……

一开始,这事确乎成了商界的聚焦点,每天上门来踏看行情、询问租价的络绎不绝。然而经商者与顾客的心理一样难以揣摸,招商的事也就好比时涨时落的潮汐,在需求的汪洋大海上时而前行,时而搁浅,甚至还有触礁翻船的危险……那些谈得热火朝天并把胸脯拍得山响的个体户,到真正掏出血汗钱时都不免再三思量;国营商家虽然财大气粗,却又没完没了地研究不出个结果来。于是租赁柜台的商家们就如大潮一般涌来,又像大潮一般退去;而罗婷则好比登上了一只无桨的小船,在茫茫无涯的潮流中飘浮着,一任风打浪摇。

她也曾找过杜柯之商谈此事,讨教办法。后者早已恍悟面临的不仅仅是政策问题,看来“江天”的信誉还未树立起来,民办商场的形象又模糊不清;再加上“歪公司”和“假口岸”的顾虑,足以使众多商家徘徊不前。他忙不迭地去要求老朋友实施“现代化管理”,但叶家驹正在急如星火地挑灯夜战,哪还有精力来临阵磨枪呢?杜柯之无颜见“安泰”父老,只得借口调研闭门不出。

赵建见女经理没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只得把招商工作搬到施工现场去。这个办法果真新鲜而剌激,连江天公司的一帮哥儿们都大加赞赏。但临到“安泰”交保证金那天,柜台还只租出去三分之一,而且成交的都是些最好的铺面。罗婷开出支票后就在办公室团团转,坐立不安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十六万可不是个小数目,一旦收不回来就倾家**产了。她知道要来的都无法避免,自己如再不抛头露面,事情就有可能更糟。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阵阵北风刮得罗婷脸上像刀割般地疼。她骑着车来到了未竣工的商场门前,在刺骨的寒冷中搓着冻红的双手,又在尚未干透的水泥地面上跺着麻木的双脚。面前的情景沉寂而陌生脚手架空落地倒在路旁,庞大笨重的机器也是悄无声息,残存的水泥衾与砖头参差不齐地码在墙下。而一旁耸立着的却是江天公司的辉煌战果:这幢造型实际、线条简洁的建筑物已经骄傲地挺立,刚砌好的门窗和墙面全都焕然一新。商场的大门也是精心设计,两侧为别致的橱窗,相当于漂亮的门面。那扇铝合金的折叠门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展示着秋去冬来的赫赫业绩……罗婷惊讶不已。这么一栋两千平米的商场三个月内就完工,在江都的基建工程史上也属奇迹。

招商组的工作人员连影子都没见着,显然她来得太早了一点儿。罗婷转身沿砖墙向外走去,忽见一辆摩托车箭一般地射过来,后面却是警笛长鸣,红灯闪烁……

“快!快找个地方,把车藏起来!”赵建跳下来,从头盔下面发出一道急促的声音。

罗婷不知所措地指指那片装破烂的工棚,这位业务部经理忙推着摩托,大步抢上去撞开棚板藏好车,又返身取下头盔塞在大帆布包里。这时交通警车已刻不容缓地冲进来,几条嗓子一起吼:

“你们看没看见一辆摩托开进来?”

“好的!这小子闯红灯,截他还不停下来!非他妈的没收执照再拘留十五天不可!”

罗婷本来已对赵建的行为气极,但若被扣去这十五天却非同小可!丢下的工作让谁来完成?她忙忙地来个转身,向赵建装出一个热乎乎的笑脸。受了辱谩的警察骂骂咧咧,很容易就从板棚里搜出摩托车,又围着新建商场绕了一圈,却没怀疑到正在热热闹闹聊天的这一对身上。

被捉弄的警察带上摩托走后,罗婷便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赵建一眼:“怎么?你这是学着老八路钻进青纱帐?还要我用地下工作者那一套来打掩护?”

“都不是。”赵建嬉皮笑脸地说,“没法子!如果当场抓到人,我非得进去十五天了!犯罪手段极其恶劣啊!光提走摩托就好办,托个人送点礼就推回来了

罗婷斜眼注视着他,冷笑一声:“你趟子溜得很熟呀!怎么柜台还没租完?”

“唉!我们犯了个历史性的错误。”赵建顿时长吁短叹,“刚开始没经验,让商家自己号地盘。结果价位好的肥肉都租出去了,剩下的骨头就没人愿啃啦!”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经验的人呢!”罗婷剜了他一句。

赵建沉默了,又向商场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那么你自己干好了!”

罗婷知道这个久在江湖的男人瞧不起自己,但她也看出来,此人嗜好单干却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心焦意乱地思索了一会儿,才坚定了信念:“把招商站搬到大街上去!让这块地方活起来,让人流拥挤不通,形成一种炒的阵势,兴许柜台也就供不应求了

女经理一槌定音,赵建兀自站在那里发呆,不敢相信她有这种气魄。

最后的一个月里,招商组就在商场门前扎了营。罗婷和赵建分了工,她每天冒着寒风守在大街旁,专门接待前来承租的商家;业务部经理则跑遍全城送“货”上门,到那些有可能开展经营业务的工厂去做说服动员。而城市居民们在下班时围向江天商场看热闹,则成了一桩赏心悦目的例行活动。

罗婷发现在大庭广众下推销自己亦非难事。改革开放使市场处于激烈的竞争之中,而处于中心地段的新商场就更具活力。招商处每天都拥挤不堪、喧闹不息,那些卖廉价商品和时装的小老板,也都梦想在其中占一块风水宝地。所以恼人的并非柜台无法出手,而是那些口岸次的地方没人问津。赵建提过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由于资金短缺,尚未安置自动电梯,二楼的铺面就大受冷落。罗婷详细了解了当地老板的经营要求,知道他们都渴望一块独立的小商品天地,便在空****的商场里丈量、核算了一整天,最后规划出一条商品单间的大回廊,柜台的摆放独出心裁又自成一格,充分满足了底层租户的具体愿望,同时又能多容纳十几组柜台。赵建看了规划图也是称赞不已。

罗婷逐渐开始熟悉商界风貌了,招商工作给她近距离地开辟了一个新世界。现在她能操着娴熟的友言与租户们讨价还价,也能强硬起态度应付出尔反尔的商家。对国营企业她则满面春风地周旋,热情介绍身旁这个未及涉足的有开发前景的好口岸,阐明偏贵的租价对“公商”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她所处的角度很敏锐,进人的也就很迅速。但经验和胆识尚不足,因此,偶然看到的一些黑暗场面也会令她胆战心惊。

那天,原是一个打扮妖娆说话粗俗的女人定了两组柜台,抛下几千元钞票就扬长而去。半小时之后她又吊在一个穿皮衣的大汉手臂上翩然返回,要求退柜台还定金。罗婷见会计刚把成捆的现金收藏好,就冲动地说:

“柜台你可以退,但定金不能退!定金就是定下来的意思嘛!都先定下柜台又来退,我们以后的工作就麻烦了!”

“如果不退定金,你现在就有麻烦了!”皮衣大汉说着一扬手,一把雪亮的上首就扎在桌上,系着红丝带的把柄尚在微微颤悠……

罗婷吓得目瞪口呆,待神志清醒过来,拔腿就逃。会计在商场的楼梯背后找到她,女经理此时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后来当然是归还定金,莫敢稍违。幸亏这样恃强凌弱的事尚属罕见,否则罗婷就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

“在商场上混,五马六道你都得会一点。”赵建听说此事后倒颇受启发,“根据初步统计,租户以小商小贩为多,今后的商场管理将大成问题。看来我们自己也得学会扔刀子!”

罗婷手上的商场平面图一张逐渐填满了,另一张还基本空白——江都市的商家果真都不肯上楼。眼看开业在即,她只得转而救助姐姐罗婕。

自从舒亦凡离开江都,大饭店上挂的事成为泡影,罗婕便拒不见江天公司任何人,也缄口不问骆天成的动静,一头扎进了律师事务所里。她接了几宗不小的经济案,直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才肯罢休,想以这种办法来压制内心的痛苦。然而不管她怎么做,千头万绪仍然不断地涌上心来。她感到痛苦的第一件事就是与骆天成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对不住他。然而从前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从未想过要去真正地了解她,而只把她当成是一个高级参谋,因此,现时两人分手,他也是咎由自取。她也知道骆天成表面上闭门不出,暗地里却阴风不散,有些言词都传到她耳朵里了。只是叶家驹忙于征战,无暇顾及。罗婕也不想再去关心江天公司与大饭店的事,因为舒亦凡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虽然他极有可能一去不返,但他留在她生命里的痕迹却更加抹不掉了。

罗婕与舒亦凡第二次握手时,才真正了解他,了解他的公司;才知道他那不知疲倦的创造力,已使公司的事业达到何等辉煌的地步。她细心地搜集着有关他的一切情况:报刊上的新闻报道,杂志登载的评论文章……改革开放造就了新型的风云人物,而舒亦凡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是新闻界始终关注的目标。某一天,她偶然发现一份期刊的封面上登着舒亦凡的彩色照片,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她久久地凝望着照片上的杰出男子,对方也用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直视着她。罗婕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似乎能感觉出他眼里射出的**,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她竭力使自己认清现实: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已成为过去,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了!他们之间隔着一片黑暗的空地,永远也无法穿越……

于是每当黑暗来临时,罗婕就痛苦得无法自制,好像生命的活力都被这黑暗融解了。既然前景看不到一线光明,其余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种自我折磨持续了三个月以后,清心寡欲的打算又让位于疯狂的精神饥渴,她成了江都市另一位杰出人物的伴侣。

在罗婷向姐姐求援的第二天,一个高个子男人开着“奔驰”轿车来到商场门前。他有着贵族式的下巴和宽宽的额头,一张线条坚毅的面孔半掩在竖起的皮衣毛领中,看去像个电影中的硬派英雄。罗婷眼瞅着他径直冲上二楼转了个圈,下来便朝她打了个响指:

“嗨!这商场的二楼我全包了!”

“当真?”罗婷喜上眉梢,完全暴露了自己在商界的稚嫩。

“但是价钱要大大打折扣!”对方立刻紧跟一句,“既然二楼根本没人租,那么我出什么价都够大方慷慨的!”

罗婷也深知此情,因而准备对方的价钱即使再低,也都无条件地答应下来。但这样拉平核算的结果,离商场总承包金额仍差着一截。她正默思苦算时,发现对方已经钻进了轿车,忙又跟上去喊:

“喂,你还没交定金!”

“我不用交了!我也不用柜台,到时把场地都空出来就行了!”

罗婷尚不知所措,那轿车已经一溜烟地开走了。她气得直踩脚,以为又碰了上地痞流氓,回身却与叶家驹撞个正着。

“刚才他对你说些什么?”叶家驹问,并指了指远去的轿车,“那是我们江天的董事崔启豪啊!听说最近他跟你姐姐打得火热。

罗婷恍然大悟,咬住下唇不出声了。叶家驹望她一眼,也不出声地笑了,目光里含有几许怜惜:

“你呵你,拉租户都拉到自家兄弟门下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当初我就不赞成你承包商场。杜柯之那小子虽有韬略,却无实干能力,剩下一个赵建,也是吃惯了大锅饭。你在火里,他却在水里啊!”

罗婷默默无言地陪着他走进已布置规划完毕的商场。嗔着周围散发出的新木料气息和油漆味儿,叶家驹陡然间精神振奋,豪情喷涌,整个人如同被施了神奇的魔法,浑身上下都焕发出勃勃的生气……

他不止一次走进自己的商场了,但每次都会产生这种深深的激动与骄傲,每次他都要回想起战斗在这里的日日夜夜。他终于如期完成了施工任务,商场也准时开业营销。现在他满怀自信地捏紧了拳头,感觉到自己的不可战胜。

“明天就要开始上货了,真不容易啊!”罗婷叹息着说,“一周前,这儿还是空****的。那时,我真担心你不能按时完成内装修任务。那么大的工作量,你都是怎么干的?”

“我采取了罗斯福的办法,让俄罗斯的小伙子们去打法西斯!”叶家驹幽默地笑了,“罗婷,记住这一点:当你的伙伴不能完成任务时,情愿去帮助他们,或者送军火、粮食和日用品到西伯利亚去,为了取得大家共同的利益!”

半月前,叶家驹哪能这样轻松地笑出来?在他和侯斌的日夜监督下,土建工程总算如期完成了。内装饰也还马马虎虎。但货柜却急切间运不进去也装不起来,因为水泥地面还未干透,内部清场的工作量也很大。叶家驹每天凌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商场用手摸水泥地面,心里估算着还剩下的时间。他知道不能光指望施工队了,所以进场后,立刻动用了何威厂里的一百名预备军,在两千平方米的空间里突击安装货柜与玻璃镜面。江天公司的上下人等也都动员起来,组织了一支突击队,帮着上玻璃,安窗户,磨地面……而施工队则负责户外的清场工作,以及安装电线、天然气管道、水笼头和其他设施。这部分工作量最大,在叶家驹的强硬指挥下,工人们竟五天五夜没能休息。有人困倒在现场,便用冷水浇醒了再干。物质鼓励也能焕发出精神热量,叶家驹亲自上阵,给工人们发面包,送姜汤,有时索性就往每个人手里塞钞票。侯斌派人买了四十箱咖啡,把从未尝过鲜的农工们喝得昏昏然,以致于过度的兴奋之后晕倒在地……施工队长冲着这两位前敌总指挥大吵大嚷,说从未见过如此干法。叶家驹平静地说:“自己当老板就得这么干!”

现在他望着玻璃镜面光彩照人的商场,发自内心的愉悦之情激**着全身。而罗婷兴奋与欣赏的眼神,又使他感到一种受了鼓励与奖赏的冲动,不由得高傲地昂起了头。人们追求成功,是因为成功之后的美妙感觉确实无与伦比。

罗婷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江天”的老板看上去既亢奋又虚弱,脸色呈一派铅灰色,面孔瘦得缩小了一圈,只有那对过去眯缝着的眼睛,现在深邃而炯炯有神了。

“你精疲力尽,但却劲头十足。”她微笑着道出观察的结论,“你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今后你要做的任何事,恐怕也没人能阻挡得了!”

“是的,我现在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简直就是天下无敌啊!”叶家驹兴高采烈地说:“明天我将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暨开业典礼。罗婷,请你务必出席。”

“唉,我可没有那个心情!”罗婷长吁短叹地走出商场。

叶家驹不解地跟在其后。商场侧面的空地修砌了一个小小的花坛,他就彬彬有礼地请她在坛边坐下,冰凉的石阶使两个人都感到肌肤的寒冷。叶家驹注意地打量着罗婷,她仍然如第一次见面那么婉丽动人,但一对黑亮的眸子却增添了许多倦意。这是由于长期操劳、睡眠不足而造成的。叶家驹感慨地想:是否怀着不泯不灭的梦想,就应该在长夜里睡不安稳?

“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开口吧!”他诙谐地说,“尽管我当初反对你承包商场,而且坚持亲兄弟明算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有了天大的难处,我仍旧袖手旁观啊!”

罗婷歉意地笑了:“再过三天就是开业的日子,但我们的承包金额还没凑足。”

叶家驹侧脸看着她,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罗婷啊罗婷!你当女记者时神气十足,髙傲得几乎要上天。当女老板呢?则低三下四地跟在那些个体户和小老板身后转……哎呀呀!这商场的工作不适合你,最多给你一点启发和教训,知道那些在大风大浪里游过泳的人,为什么会在小河沟里翻船?”

罗婷抱怨地撮着嘴:“还不是上了杜柯之的贼船。”

“他是另有所图。”叶家驹暗自笑笑,又迅速将眼光移向冬日黄昏的天幕,“唉,月亮围着太阳转,而太阳呢,却围着星星转。整个儿地星系倒转,银河失控。这可不顺啊!”

“没想到你今天这么机智,说出话来都一串串的,妙语连珠啊!”罗婷脸色微微发红,也把眼睛移向别处,“叶老板,能否由你出面拨乱反正?”

叶家驹摸摸脑袋,无声地笑了:“算你今天挑了个好时机!商场开业在即,万事吉祥如意,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无精打采。这样吧:承包金额降到每月十万,三个月的定金如数冲减,退还给你。但商场也只让你承包这三个月。等我稍事休整腾出手来,还是由我自己来管理吧!”

罗婷感激地抬起头来,只见茫茫的云际里已经跳出第一个星星,那似乎就是她的吉星。

罗婷一走进宴会厅的大门,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大厅中心整齐地排着两列铺白色台布的长桌,桌子摆满了丰盛的凉菜和点心。大瓷盘里的每一样食品都堆积如山,巧妙地设置成精美的图案,旁边还放着锃亮的刀、叉和勺。顶端的角落里另有一张大方桌,摆着各式饮料、名贵的酒,一叠叠的餐具和高脚玻璃杯。四壁墙上固定着千姿百态的水晶灯,把个餐厅照得通亮。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身着演出服的乐队正奏着激昂的曲子……

叶家驹看见她,立刻丢下身边的客人迎上前来。他穿着洁白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装,身上崭新的折痕还历历在目。这使他的神态看上去格外拘谨,但又给人一种精神充沛、清爽利落的感觉。

“待会儿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他笑着问,同时躬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你真让我惊讶!”罗婷高兴地指指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有这餐厅、这乐队,这江都市少见的冷餐会……”

“是第一次由土八路召开的,规模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叶家驹愉快地纠正,“我们请了全市的新闻单位,还有工商、税务、银行和有关部门的头头……连公安局和派出所都是我的座上宾,要为江都市第一家民间商场的开业击鼓而鸣。”

她陪着他走向餐厅中心,问:“还有什么令我惊讶的内容?”

“有呵!叶云鹏将代表江天公司发表演说。”

罗婷觉得这一对兄弟真有趣,哥哥甘当无名闯将,而弟弟则乐意充任前台英雄。此时叶云鹏已精神抖擞地站在麦克风前,那一身穿着更是无可挑剔。他手拿稿纸清了清嗓子,待场安静下来,便抑扬顿挫地讲开了: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小姐和先生们:

“当江天实业开发公司承办了本省最大的合资项目,使一座大饭店巍然挺立在江都市时,就已经显示出无所不能的英雄气概。而今天我们又一鼓作气,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就兴建了本市第一一家民间商场,我相信:本公司成为中国西部地区大企业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当然,我们现在的商业活动和资金实力还都处于萌芽状态;我们手中盖起的这一幢建筑物,也只是一个小小根据地。因而,我们还需要再接再厉地运筹和实施各种大动作;需要操纵这台庞大复杂而又高速运转的机器,在改革开放的阵地上展开激烈的竞争,并且迎接更大的挑战!现在,我特别为各位介绍并且隆重推出这部机器的主宰——江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叶家驹先生!”

叶家驹只得走上前去,神情不大自然地咧嘴笑着,向周围热烈鼓掌的人群抱拳致意。

罗婷跟上几步,小声对他说:“你也得讲点什么……”

叶家驹又踌躇了几秒钟,感觉出众人的目光都已对准他,才音量不高地开了口:

“三个月前曾有人预测,说我们无法在春节前完工开业。然而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遂人意。我们经过自己的辛苦和努力,终于达到预期的目标;虽然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汗水,但却取得了辉煌的成果和显著的业绩。我希望:江天商场在新一年的营业中,也能取得良好的效益,以不辜负各位对江天公司的支持。

谁都不曾预料到的一件事,偏就在欢天喜地中发生了。一位记者模样的人侧过头去,对自己的同伴说:“他就是江天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么?我怎么记得是骆天成呢?”

这人的音量并不大,叶家驹的脸陡然涨红了。罗婷看出他眼睛里的难色,就和颜悦色地对那记者解释:“骆天成过去确实担任过江天公司的名誉董事长,但他现在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现任的法定代表人就是这位叶先生……”

“不对吧?”那位记者疑惑地反驳,“我是《江都晚报》的。今早离开报社时,我才看过印刷厂送来的清样。记得头版侧面登载的一则启事,就是这么说的呀!”

叶氏兄弟满腹疑虑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叫道:

“赶快派人去买《江都晚报》!”

他们抛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来宾,心急火燎地避到餐厅旁边的休息室里。杜柯之正巧在那里焦灼地等候着,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份《江都晚报》叶家驹不禁浑身一颤,寒气倏地涌上脊背……

“家驹……”老朋友低低地叫了一声。

除了这呼声的余音在微微震颤之外,没有丝毫的反应。休息室里一片沉寂,空气似乎凝固不动了。

叶家驹猛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几把扯下了领带,目光焦灼地投向那份报纸,刹那间就恍然大悟——在自己长达半年的苦战中,骆天成已经完成了战略包抄,而且直接端了江天公司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