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成确实制订了一系列周密的夺权计划,一种复仇的快感充溢他的心头。半年来,这种感觉从未消失过。

他永远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被众董事逐出了江天公司的总部,被自己的至爱亲朋出卖了!过去的同伙和小兄弟把他像个傻瓜似地捉弄了一番,又将他赶进了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之中。狂暴的雨柱无情地抽打着他,浇得他睁不开眼睛。而他竟找不到一处栖身之地,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含羞忍辱地活下去,还是该用双手来为自己雪耻?最后支持他的仅只剩下一个信念:天塌不下来,我还有能力挽回败局!

然而当他决心另寻出路时,又稀里糊涂地被舒亦凡耍弄了一回,他这才彻底地绝望了。他回到江都时好像沉浸在梦魇中:自己竟被全世界所不容和拒之门外!触目惊心的一切都是欺骗与毁灭,唯有大饭店的幻影仍在眼前光彩熠熠……他胸中郁结着压抑和愤怒,还得卑躬屈膝地去请求那兄弟俩手下留情。当时他将牙齿咬得格格响,一种最后的疯狂已爬进心里一连几天甚至几十天,他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徘徊,却从未跨越这界限一步。他不时向着黑夜咆哮,在小屋里来回冲撞,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种种威胁。但他的理智仍然清醒,知道最成功的报复绝不是恶毒的咒骂、肮脏的手段,而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顽强地摧毁对方,使他的敌手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甚至死无葬身之地!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则是最完美的武器。他骆天成在什么地方倒下去,就要在什么地方爬起来!

江都市的市委书记徐冠华与副省长齐长瑞同岁,按规定也快退休了,但他仍是一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派,决心要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大显身手。骆天成想找到他实施报复计划,首先便请他出任江天实业开发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和高级顾问,而把自己降到更加实际的法人代表及具体操作的位置上。继而又暗示他说:凭此一举也能将大饭店拿到市里,江都成为计划单列城市后又能与省里抗衡,那么这大饭店的董事长兼法人代表便可易主。徐冠华对大饭店一事只字未表态,对这么个民间企业却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又经过无数次地反复磋商与核计,两人才真正达成了新的联盟。然后,徐冠华便根据骆天成的建议和特定情况,在现职实权范围内采取了行动。

当时省工商局只是行政管理部门,所有企业的登记、注册及清查审理权均在市工商局手里。而市局虽然要接受省局的行业管理,但局长的任命却是来自市委组织部,其从属关系不言自明。徐冠华写了张二指宽的小条子,市工商局就奉此命在企业年度检验中,将江天公司的执照及一应档案提调出来,声言要另行发落处置。由于该公司头重脚轻、背景深沉、结构复杂,年检时受此“殊荣”已有多次,叶家驹听见这事后也就掉以轻心未加重视。而待执照发下来,业已落到骆天成的手里,法人代表、董事长、总经理也都换成了他的大名。因骆天成对头上的“主管部门”这片天深恶痛绝,在其一再要求下,市工商局还破天荒地给他搞了个“无主管登记”。

骆天成抚摸着这历经千辛万苦才到手的执照,激动和欢乐很快便不复存在,就像处理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那样坦然。他一旦和谁结下冤仇便不肯罢休,也不曾忘记在他背后猛击过一掌的舒亦凡,还使人在北京做了许多小动作,现在浪漫的色彩已经褪去,与罗婕这女流之辈他可以不加计较,却不能把记忆中的感情印痕全部冲掉。内心深处的妒火仍在熊熊燃烧,除非仇敌的鲜血或眼泪喷洒在那上面,才能心满意足地熄灭……

于是,就有了江天商场开业那天,《江都晚报》那条关于江天公司江山易主的惊人消息。

叶氏兄弟痛悔大意失荆州,但一时却无回天之力,只好把精力全投人新商场的经营中,并以商场为根据地,再与骆天成较量。

然而拿下江天公司仅仅是骆天成复仇计划中的第一步,一定要让叶家兄弟俩彻底完蛋他才心甘。江天商场开业前就闹得热火朝天,开业后的经营也算顺利。这类商场有很多利润可赚,将它弄到手是一箭双雕:既把叶家驹置于死地,使他永无东山再起之可能;又给自身匮缺的财力添加了滚滚来源。

骆天成这么想时,心里既无自责也没不安。他像个疯狂的赌徒,在经历了碰壁蚀本输光赔尽之后,不仅是捞回老本的问题,还要狠狠赚一笔。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约见了侯斌,目标很简单:攻占江天商场这个桥头堡。

他们坐在江滨茶座里,俯视着脚下浊浪翻涌的河流。非常凑巧,这正是一年前齐长瑞与叶家哥儿俩会面的地方。春日阳光照耀的,也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行车忙忙碌碌地挤过桥头,电车和公共汽车咣当咣当地碾过街道……茶座的另一侧,有几堆练习会话的人操着英语在搞“世界大串连”,另一侧是打太极拳做气功的场所。还有个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围了半场的人观看倾听,那乐曲悠悠扬扬地飘**在江畔上空……

“天下熙熙,皆为利去;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骆天成念了一句。

他们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两碗清茶,除此之外更无任何吃食和饮料。侯斌思索一阵才开口问:“你想再打出一记狠拳?我猜得不错吧?”

骆天成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出的价钱也无可挑剔:商场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由我兼任,但让你来当经理并承包经营,我按叶家驹对外承包的金额下浮百分之三十。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经理呵!不像他们哥儿俩,只让你出面当傀儡,只给你那几百元的稀饭钱!”

“你给的价钱十分慷慨,但叶家驹待我也不薄呀!他明说是先让我来占这个位置,还专门写了一份手书作为证据,声明一切风险均由他承担。”侯斌抿了一口茶水,不动声色地说,“现在你夺走了江天公司,这商场就是他最后的根据地了。我若再从背后戳一刀,把他逼急了,就会狗急跳墙的!”

“呸!他这条狗已经掉进了水里,而我现在是要痛打落水狗!”骆天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则是反戈一击,弃暗投明,站到正确的革命路线上来!”

侯斌尖刻地笑起来:“这种翻房子的行为过于歹毒,事发之后,整个江都市的商界都会对我不齿。万一你又失败了,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骆天成盯着这个年轻人线条冷酷的脸盘,沉思良久。他是在一个朋友家偶然认识侯斌的。当时,这个劳改释放犯正走投无路,而他把此人安插到叶家驹身边,为的就是这一天。那两兄弟自以为翅膀长硬,实际飞起来还嫩着呢!任何人只要不离开江天公司,便会被他骆天成玩弄于股掌之上,就连大饭店的主权最终也会被他所操纵。现在这尚属不敢露底的敏感问题,但若不封住这小子的嘴,日后又会另起风波。于是他把嘴一撇,自信地说:“哼!我还从来没有失算过。叶家驹已经彻底完蛋了,就算你不站过来,我也能用其他办法打垮他。一旦商场被我夺到手,你再想帮他也无能为力了。实话吿诉你:这江都市江天商场,本就是我江天公司的下属企业,全部资产也该归公司所有。我已经以江天公司的名义,在江都市另外办理了一个执照,叫江都江天商场。虽然一字之差,但江山已经易主了。下面所要做的事,仅仅是收回你手里的这份执照,并宣布它作废而已。即使这个计划一时不能实现,这番争权夺利被报纸狠狠地渲染一番,江天商场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没有租户再敢在这里立足,也没有顾客敢来买你们的货物。我还会四处宣扬,推波助澜……那时甭管你,还是叶家驹,谁也别想让这个商场的经营正常化、销售量升上去!除非我出面亮相,收回商场严加管理,再让你们集体辞职,这个信誉才会重新树起来!”

侯斌倒抽一口冷气,手心里沁出了汗水。他慢慢地把玩着茶碗盖,沉吟着问:“这么说,你已经有权力控制这江天商场了?”“我当然有把握控制全局。”骆天成斩钉截铁地说,“年轻人,一切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

“你肯定只要我交出执照和印章,你就能一举夺走商场?”侯斌仍不放心地追问。

“在江都市我无所不能。”骆天成两眼炯炯有神,他骄傲地挺起脖颈宣称:“除了我,谁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轻而易举就造出个天堂来?大饭店是举国无双的合资项目,对我省的改革开放起着划时代的意义,也是我立在江都市的一座不朽的丰碑。今后,我还会一步步创造出更伟大的奇迹,令全中国、全世界瞩目!”侯斌咂着响舌:“你可真有气魄!但这一切或许只是伟大的梦想。”

骆天成语气坚定地说:“在今天也许只是个梦想,但在将来它会变成现实。对我来说,世上没有髙不可攀的事情!”

他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宏伟设想中。侯斌知道此人耍的是一套虚张声势的把戏,然而他在玩弄骗术上也是负有盛名的,便寸步不让地说:“很抱歉,除非你出价再高一点,否则,我还是不能自毁名声跟你干!”

骆天成盯着这张阴沉的脸,似乎要看穿他脑海里的盘算。显然他们两人都是熟路熟套,谁也别想懵谁。他稍加思索便回答:“叶家驹收的那三个月定金,还留在帐上没动吧?我们五五分成。侯斌的脑袋“嗡”地炸开了!骆天成竟连这点都清楚,他着实吃了一惊,口气也顿时软弱无力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干?何时动手?”

骆天成眼里放射出一缕寒光:“你们这江都市江天商场,是在一个区工商所注册登记的。区里顶不住市里的压力,已将商场的档案材料全部上交了。过几天,他们会制造一个口实,通知你更换执照……无论叫接管接收也好,叫内部换班也好,这确是新时期夺权的最佳途径。”

侯斌浑身微微彳震,抬头只见迷蒙的雨丝已飘然落下,乍暖又寒的春风仍带着新的生机。他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等春天真正来临时,你就是江都市最有经济实力的大老板了!”

骆天成的脸上也浮起一层苍茫的傲色。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要想成为江都市不可一世的胜利者,拥有他曾经失去的一切,就必须这么干!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都市的太阳在春季里极少露面,进人清明更是阴雨绵绵。一连数日,霏霏细雨笼罩全城,蒙蒙雾气也肆虐地随处**糜。

叶家驹坐着自己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到达江天商场,冒着纷纷扬扬的小雨冲到门前,头发已经淋湿了。灰暗低沉的天色更增添了他的憋闷,这座霉晦的城市如同整个商品市场的境况,一同丧气地跌进了经济萧条的低谷。商场刚开业时的那股购物狂潮,也好比强弩之末渐渐失去了活力。

不仅是销售经营进人淡季,也不只“神仙难过二、三月”,各行各业都陷人了市场疲软的泥淖中无力自拔。杜柯之在认清了新的经济形势后,颓丧地说:

“我们错把一时的闪电当作永久的光明了!”

去年以来,人们挟着钞票向商品发起猛烈的攻势,如今这股购物狂潮已销声匿迹。在经济崛起时期擅长兴奋的商家,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决不能轻视价值规律,真正有力量启动市场的还是消费者。而现在无论是商家,还是顾客,谁也猜不透市场购买力的新动向了。个体户的摊位和柜台上,率先智慧地挂起了“大甩卖”的旗帜。接着,国营商场和店铺也不甘落后地调整情绪,加人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减价大竞争。犹如一场风暴袭来,势如破竹地摧毁了价格的防堤,使得成千上万种商品的价格直线下跌。市场疲软,货物卖不出去,口岸与铺面的价位便连锁下降,甚至血本无归。新开张的江天商场未免劫难,也被卷人了这个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恶性循环里……

叶家驹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水,心情沉重地走进自己的商场。这里也是沉寂空旷,冷气袭人。放眼望去,商品陈列虽是琳琅满目,顾客却寥寥无几,活像一座布置得冠冕堂皇的帝王墓穴,阴森森的静候着作鬼之人。

那些站柜台的售货员一看见他,便相继投来怨恨的目光,叶家驹不禁打了个寒战。瞥见几个小老板正急急地绕过柜台向他走来,他连忙逃也似的钻进了地下室。

这地下室是专门修来作为办公用房的。空调系统成天发出“嘎嘎”的声响,但在这里呆久的人,仍像被禁锢在刚掘好的坟墓里,喘不过气来。可叶家驹一走进这凉气瘆人的地方就觉得舒适惬意。罗婷戏谑地称之为“土拨鼠习气”,他却豪情满怀地反驳:不!这是我的“狼穴”,是真正的作战指挥部。

办公室里已围了一圈债主。这帮嗅觉灵敏的家伙简直如影随形,甩都甩不开。众人看见他,立刻涌上前来,纷纷说:

“叶老板,过去讨债时你就说过都认帐,现在我们该结清债务了吧?”

“是啊!你现在干得不错嘛!江都市第一家民间企业,收益也不会少呀!”

“你那阵说保证偿还,我们也就答应宽延一时。可现在一年过去了,也该了结旧帐啦!”

叶家驹抹了一把湿淋淋的前额,搞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如今的债主太难对付,一缠就是一整天,让你根本无心工作,昨天刚咬牙开出几张支票,暂时打发走了几个人,今天就蜂拥而至了。最荒唐的是,那《江都晚报》上登得明明白白,江天公司已江山易主,但这群讨债鬼却挥之不去。都说骆天成守着个空架子,榨干了也压不出二两油;而眼下的商场却是个油水丰厚的实体,当年又是叶家驹负责处理此事,不找他找谁!更多人认为姓骆的与姓叶的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没准儿这出狗咬狗的戏就是专门唱给旁人看,以便使这肥得流油的商场作漏网之鱼。

江天公司的法人代表与一应职务都换为骆天成,同时宣布旧公章及所有的印鉴均已作废后,精明的杜柯之曾劝叶家驹弃船逃生:“趁机甩掉债务缠身的江天公司,即便是前景辉煌的大饭店,终究不能与眼下风生水起的商场比。”但叶家驹的回答却是:“英国皇家海军之所以拥有天下无敌的舰队,就因为他们坚持一条规则:船长不能使用救生艇。”老朋友听了这话眼神怪怪的,好像在怀疑他走火人魔。现在置身于乱哄哄的讨债场中,叶家驹的鼻尖也渗出了一层汗珠。

“还钱的事慢……慢慢来嘛!”他结结巴巴地说,“商场刚开业,万事起头难呵!江天公司欠的债不止一家,如果大家一轰而上,我就是卖了商场,也抵……抵不过这欠款啊!”

众人又七嘴八舌了一阵,谁也不肯散去。叶家驹苦笑了笑,又咬了咬牙,一把拉开抽屉,取出便笺簿:“这样吧,为了使我给诸位留下一个良好的信誉,我先挪用为数不多的租金救救急,其余部分在下半年偿还——我用人格担保!”

他“刷刷刷”地写着还款数目及单位,一一签上自己的姓名。钢笔在他手中颤抖不停,时而滴下墨渍,时而划破笔尖……那群人冷冷地注视着,地下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待那群人拿着取款条鱼贯而出,叶家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椅子上,弄不清刚才被围困的那一幕是可怕的噩梦,还是糟糕的现实……屋内的沉寂被一串高跟鞋撞击地面的脚步声打破,罗婷气咻咻地推门进来:

“叶老板,今天又有几组柜台撤走。租户们还说:再也交不起如此昂贵的租金,宁肯不要定金也得退租。这事一传出去,销售量又会下降,新的商家也不敢再登门了。听说有一家大企业也准备采取行动,他们可是包了二十组柜呵!此外,个体户正在下面悄悄串连,打算集体抗租……赵建暴跳如雷,但却弹压不住,还得你亲自出马……

“饶了我吧,罗婷!”叶家驹有气没力地挥挥手,“商场既然承包给你了,就该由你去加强管理。这二房东不是好当的,你也该磨练磨练啦!”

“可我们是以江天公司的名义出租,许多问题非得跟你商量哇!”罗婷皱紧了眉头,沉重地说,“春节过后就持续市场疲软,东西基本卖不出去,家家都是大出血,跳楼价。再加上公司内部争变,形象不好,地位不稳,商家和客户都不大敢上门了。如能将租金相对下滑一点,或许还能稳住军心维持局面。”

叶家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挤出两句话来:“你可真会给我加码!我才刚杀出债主们的重围,就指望这笔租金还款呢!”

罗婷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现在又不是江天公司的老板,让他们去找骆天成好了!”

叶家驹站起身来,长叹一声,信步走到报架前:“唉,我仍然是江天的董事啊!这份责任想不承担也不行吧?”

“骆天成会把你开除出董事会吗?”罗婷关切地注视着他。叶家驹正躬身浏览报刊,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幽默:“我已经把生命注人了江天公司,它就是我的一部分生命。我不会失去它,我会坚持到底的!”

此时,他没有想到《江都晚报》上有条致命的消息,正眼睁睁地等待着他,那几行铅字,比前些日子那个庆典仪式时,宣布江天公司易人的消息,会更令叶家驹肝胆俱碎。不幸的是,此时,他正离开报架,把这份报纸捏在手上,准备坐回办公桌前去好好读它。倏地,他眼光落到这块部位,顿时像挨了电击一样站直身子,嘴唇可笑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天哪!他感到呼吸沉重,似乎空气已经不够用了,只能张开嘴大口喘息着……继而,心就像是掉进了无底洞那么绝望透顶。

《江都晚报》的头版侧面上,有一块黑线条划出的方栏,醒目地登载着如下内容:

“重要启事:

经江都市工商局核准,原江都市江天商场更名为江都江天商场。法人代表、董事长更换为骆天成,商场经理、执行董事为侯斌。从即日起,原商场的所有印章一律宣布作废,管理人员也一并撤换……”

叶家驹站立不稳地倒在沙发上,忙又拿起这张报纸来看。他仔细地读了三遍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张报纸才从他手里滑落地面……

罗婷见他两眼茫然地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忙抢过去捡起报纸,也惊得目瞪口呆,喘着气问:“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家驹再开口时脸色煞白,那有气无力的调子说明他已经快要虚脱了。他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报纸,声音嘶哑地说:“又是那狗杂种骆天成在搞阴谋诡计!他只用了几十元钱手续费,就夺走了价值几百万的财富,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

“他可真是心狠手辣,真能下毒手啊!”罗婷呆呆地愣上半天,缓不过劲儿,“这一来,我们公司悬吊在其中怎么办?商场的那些租户又该怎么办?”

叶家驹闷得胸口发痛,心像被铁锤一记一记地敲打着……他突然扑上去,三把两把将报纸撕得粉碎,又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乘人之危,想从我背后捅刀子!哼!还没有谁能打垮我叶家驹呢!任何人也没有这个力量!我要跟他血战到底!”

正在这时,会计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两手空空的债主们。

“叶总,不好了!我们存在银行里的那笔款子,已经被人提空啦!”

叶家驹近乎痴呆地盯着说话人,似乎想不起他是谁,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地下室里一片死寂,人人都能听出自己心跳的声音。罗婷恐惧地蒙住了眼睛,好像世界未日已经来临了!

叶家驹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终止了。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后,五腑六肺都在绞痛,一股又腥又甜的**涌上喉头,他连忙躬下身,鲜血已从嘴里、鼻腔里涌出……胸口仍像着了火似的灼痛难忍,眼前直冒金星,仿佛宇宙即刻就要爆炸开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离商场的,留在地下室里的似乎是一场噩梦,即使回忆起来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印象。恍惚之中,他竟联想到一部电影中的场面:一个死囚为了逃生,拼命在自己挖好的黑暗洞穴里爬着、爬着……手和膝盖磨出了鲜血,衣服也烂成碎片。好不容易看到前头的一线光明,又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攀出洞口,正想张大嘴呼吸自由新鲜的空气,却发现迎面早已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妈的!这比巧取豪夺还要卑鄙。明着是更换法人代表,实则是侵吞财富。而这一切,又是通过政府权力,利用行政手段完成的。对方善于玩弄权术并精通其中奥秘,深知国家对这类民间企业的资产,尚未明确资本所有权及推行法律保护,便利用合法手段,在现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将大笔流着他人血汗的财富席卷一空。于是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为面对的不仅是掠夺你的敌人,还有一级行政部门,它手上有公、检、法、工商、税务……一套完整的机器。而你赤手空拳,又被褫夺得一无所有!叶家驹追悔莫及。正是在自己这一方浴血奋战的那几个月,使对手贏得了宝贵的时间。等他千辛万苦地用双手垒起一座金山,却被别人一脚踏上。权势比一切智慧和辛劳都更有力量,并能为敌手打开一道方便之门。

他应该怎么办!离开这座没有希望也没有声誉的城市一走了之?把光彩夺目的大饭店和他所拥有过的金钱王国都抛在后面,再用一份执著与坚韧去打另外的江山!他相信拭净浑身的血泪,抚平心头的创伤往前走去,没人再能挡住去路,迎接他的也将是一片新天。但在此之前,总该再尽一次努力;况且,有些帐还是要算的。

当天晚上,骆天成正在自己的小屋旁候车,却被两个穿着灰色雨衣的人挟持着上了一部“旧上海”。他认出这是何威的坐骑,便心惊肉跳,脑子里紧张地盘算开了……他的智慧和计谋当然都是一流,但从未想过要这么真刀真枪地去干。

半个小时之后,轿车冒着蒙蒙细雨开到了“江天”的秘密总部,现在这里自然是“流亡政府”的良好庇护所。骆天成走进客厅时脸色发白,他握紧拳头仍在恐惧得发抖,内心也是追悔莫及:明知这帮小子们无恶不作,自己为何不挟着几十万胜利果实逃之夭夭,先离开江都避避风头?如果他们要在这里干掉他,他一定死得无声无息。

叶家哥儿俩都坐在屋里,见从前的老大哥走进客厅,两人的眼神便如寒光投过来。骆天成发现叶云鹏铁青着一张脸,镜片后的眼睛犀利而又深不可测。妹夫叶家驹也是面目阴沉,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竟两鬓染霜,似乎一夜之间就白了少年头。

叶云鹏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冷冷地说:“你不是想来欣赏我们的失败吗?告诉你:你那套抢班夺权的把戏并不新鲜,但你所处的时代却是日新月异。这个侵吞他人财富的美梦终究会落空的,我们将凝聚起一切力量去打垮你!”

骆天成的眼睛转了转,口气先就缓和下来:“哦,我早就托人带话给你们,请众位董事坐下来开个会。虽然你们狼狈为奸闹了场百日政变,但‘江天’今后还是要搞五湖四海嘛!你们既然拒绝了我的好意,就表明想退出这个历史舞台。现在你们一定看到了登在晚报上的那则重要启事。在你们使用非法手段带我来这儿之前,我认为你们就很清楚地知道:这场竞争已经结束了!”叶家驹捏紧拳头站起来,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不是竞争,这是谋杀!是掠夺!是侵吞!”

“随你用什么词好了!”骆天成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歪在沙发上,“在此之前,你也曾联络众董事挤我出局,现在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那么江天商场呢?”叶云鹏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骆大哥,你不觉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搞阴谋诡计,实在是太过分了么?”

“我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谁叫你们不接受我的教训,也鬼使神差地找个侯斌来占位置、当傀儡呢?”骆天成喘着粗气说,“现在我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两座城池,剩下一个大饭店也是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