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江天实业发展公司为庆贺新生,召开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招待舞会。烫金请帖在一周前就全部寄出,被邀请的均是江都市的上层人物和商界名流,还有不少记者赶来捧场。叶家驹把仅剩的经费全都抛掷在这次舞会上,决心要为本公司一鸣惊人的大动作喝采,并发动一次成功的广告战,使得大饭店更加光彩熠熠。也使父老乡亲和公众富豪亲眼得见:他叶家驹已平步青云挂靠上了一家首都的大企业,公司的飞黄腾达还会使江天商场蓬荜生辉,甚至比九个月前更光耀灿烂。

这个引人注目的舞会在本市一家最高档的饭店里举行。正值国庆前夕,舞厅内部的装饰颇有节日气氛:鲜花、彩灯和剪碎的金箔纸如繁星遍布各个角落,玲珑剔透的水晶壁灯和吊灯把每一一处都照得通亮。四周顶天立地的大理石圆柱,半掩着一张张铺白色台布的自动餐桌,各类饮料和酒琳琅满目。一个颇有名气的乐队正在小舞台上演奏《英雄交响曲》,雄壮铿锵的音乐激**着到会的每一一位来宾。

“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天!”杜柯之在门厅内抓住老朋友的手,感慨万分。

“这是欢庆胜利的一天!”叶家驹兴高采烈地说,“为了这一天,将士们曾流血流汗,现在怎么铺张奢侈都不过分。”

新任总经理叶家驹今天焕然一新,打扮得像个待嫁的新人。

而结姻的另一方钟子文正眉飞色舞地接待省府贵宾,旁边助兴的还有踌躇满志的叶云鹏。客人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看这次“跨地区的成功联盟”。叶家驹从不少商家眼里看出了羡慕和向往,不禁又骄矜又得意。他忽然想起什么,忙拉了老朋友一把:

“柯之,那些记者全交给你,你要从始至终地陪同,把精心挑选的信息透露给他们……”

“放心吧!”杜柯之欲走,又停住脚步赞道,“家驹,你已经像个指挥若定的核心领袖了,而且还是个新闻人物!”

“今天我们都是新闻人物。”叶家驹随口应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双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着,“罗婷呢?我们的女记者呢?”

杜柯之的眼神黯淡下来:“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还不知她在不在江都呢!”

叶家驹脸上的表情也是茫然若失。但舞厅里的气氛不允许他们如此沉郁,新闻记者已经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而尊贵的客人们也从容不迫地迈进舞厅。他们两人又迅疾分开,一个小心翼翼地去制造“新闻热点”,一个则彬彬有礼地迎候在门前。

以齐长瑞为首的政府官员都很看重身分,应邀出席这次盛会只是为了“云帆”的名楣。在前半截招待会上他们自然是令人瞩目的巨星,但舞会一开始,这批高贵的客人就纷纷告退,把这热闹的场面留给了鱼龙混杂的来宾。钟子文送走名流之后仍是精神抖擞,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获取猎物对他已是得心应手,今后的一切也将按他设计的轨道运行。

辉煌的灯火熄灭了,而餐桌上的蜡独又大放光明。烛火在四壁的墙面上投射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同时从各个角落反映着舞厅全貌。有不少舞伴已急不可耐地翩翩起步,钟子文感到自己身上也涌起一股****。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罗婕。

女律师窄窄臀部上裹着一条黑色的包裙,紧身的明黄色羊毛衫外又加了件黑色缕花披肩。这种明暗对比的色彩仍嫌晦涩,然而身姿看上去却优雅动人。她旁边的男子也是高而瘦削,鹰隼似的眼睛炯然有神,冷峻的面孔上流露着自信。

钟子文微笑着走过去:“罗婕,能请你跳个舞吗?”

她侧头看了看身旁的男人,脸颊在烛火的映照下浮出红晕:“介绍一下吧,这是崔启豪,也是江天的董事。”

崔启豪矜持地略一躬身:“钟大侠,您好!这大半年我一一直在沿海做生意,还没来得及向解放我们的首领献忠心。”

钟子文见此人风趣而又矜贵,言谈却似暗含机锋,心里顿生几分警惕,便有礼貌地说:“罗婕也做了大量的工作,我正想借此表达对她的谢意。”

他果断地挽着女律师的手臂走下舞池时,瞥见叶氏兄弟正站在圆柱旁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又不禁暗暗得意:让这帮小兄弟们瞧好吧!他将面带笑容地去一个个挫败那些不服管束的伙伴,无论他们从前是否倾力帮助过他。

“在今天的舞会上,你是最心满意足的人了!”罗婕从旁窥测着,似乎已猜透他的心态。

钟子文发现那朵尖刻的笑停留在她嘴边,一缕阴冷的神情却在几条清晰的皱纹里隐现,不由地微微一怔,连忙笑道:“多亏你那天稳住阵脚,否则再发生一次流血事件,云帆公司哪还敢涉足江都啊!”

“恐怕我在其间的贡献不止这一点吧?”罗婕斜了他一眼,“一开始牵线搭桥的就是我们姐妹俩,否则云帆和江天根本不搭界,也决不知道还有一个大饭店!但你们公司那个孙杰璐,怎么借口人事原则挤我妹妹出局啊?”

“这是云帆的头头们集体决定的。”钟子文正色道,“江天公司的董事也够多了,你们姐妹俩都名列其中不合适吧?”

“包括舒亦凡也这么认为吗?”罗婕呼吸急促地问。

钟子文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老舒今后不管这件事了。不过我想,他没有任何理由持异议。”

“明白了!”罗婕冷笑着,感到胸口有阵阵刺痛,“这也是你们云帆的企业文化——在现代管理后面隐藏着人性的冷酷。”

“你可以这么说:在资本积累期间,一个企业应该铁面无情,唯利是图。”钟子文颇为得意。

罗婕眼圈周围的黑晕看上去更深了,心里也闪过隐隐自责……事实上,从罗婷嘴里得知这个消息,她曾有过短暂的难以分说的欣慰。这种复杂的情绪可谓包罗万象。在女人之间本就存在着永恒的忌妒心理,尤其是她这个年华已衰青春不再的姐姐,总对年轻漂亮的妹妹抱着一丝艾怨,似乎不愿看见自己丧失的红颜在别人的生命中大放异彩。再加上命运又给她们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偏要让姐姐的宿愿在妹妹的生活中得到延展。罗婷与舒亦凡的邂逅,似乎在姐妹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而罗婕已敏锐地发现,妹妹对他的好感正日益加深,这拓宽着自己与这个男人的鸿沟。她既不能施展计谋将舒亦凡夺回到自己身边,又不甘心让他把所有的感情全都交给妹妹,就只好避得远远,独自在脆弱的血缘关系上踩钢丝,玩着悬于高空的爱情把戏。如果罗婷不能进江夫,无疑就和热切投身工作的舒亦凡拉开了距离,而这一切又将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乐趣。罗婕便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她从头想来,竟怀疑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无论如何,与任性而骄傲的亲妹子并肩作战,总胜过与那些不摸底细的阴谋家和笑里藏刀的浅薄小人打交道吧?

她心绪越来越坏,竟至失神地听不清音乐,提脚就狠狠地踩了男舞伴一下。钟子文痛得呻吟起来:“罗婕,我们应该步调一致才对。”

她尽量平静地回答:“对不起,也许我们不可能协调合拍。”他们各怀不快地松开手,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的不悦。

夙愿得偿与胜利的欢乐使叶家驹飘飘然了。现在财产和权力兼而有之,他成了江都市最体面最有身分的人物,今后的举止也得配上这地位。如此想着,原本忍受不了的舞会也不那么冗长乏味,穿上身便不自在的西装领带也不那么如芒刺背了。他费尽心机才钻进去的这个上流社会,今后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过去认定枯燥无聊的一切都必须强迫适应,包括一向让他视如畏途的交谊舞。他看见罗婕脱离了钟子文的羁绊,立刻觉得自己找到了今晚最好的舞蹈教练,就径直走向罗婕。

罗婕对他的要求感到吃惊。“就在这儿?就是现在?”她问。“是的。”叶家驹坚定地回答,“从现在开始,从跳舞做起。”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在舞池中走了几圈后,罗婕垂下涂着色膏的眼帘,轻轻赞叹:“家驹,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上流人物。”

“还会成为一个企业的好带头人。”叶家驹自信而骄傲地微笑着,这种希望也点燃了他的目光,“罗婕,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感谢你指出的这条光明大道,也感谢你为江天所做的一切。”“何须言谢呢?”罗婕淡淡地笑了笑,“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候,一个优秀企业家也该有与众不同的感受呀!”

叶家驹果真慷慨激昂地吐露衷情:“今天的庆功宴,实质是一帮绿林好汉庆贺自己被招安,希望从此便能有一个太平盛世,让我们江天公司永远消除战争。”

罗婕疑虑参半地盯着这个男人,他脸上的那一道伤痕仍历历在目,刻画着大半年的沉沦。“只怕好战的因子已渗透了你的血液。否则,在这莺歌燕舞的时候,你怎没想到自己也该有另一半生活?包括做丈夫的义务,小家庭的责任,和你对妻子欠下的感情债?”

“你知道小霞对她哥哥骆天成的感情,我怎能在她面前炫耀这胜利?”叶家驹压低了声音,“刚才我已打发杜柯之去我家,好好劝慰她一番……”

“好个糊涂丈夫!”罗婕冷笑一声,“你就不怕妻子被朋友拐跑啦?从古至今,这种事可比比皆是。只怕那时你还得请我当律师,为自己破裂的家庭打一场官司吧?”

叶家驹毫不介意地笑笑。身旁却转过来叶云鹏,一把从他手中夺走了罗婕:“我先把你的女伴拐跑了。现在轮到你去对付那帮记者了!”

罗婕看着神采奕奕的叶老二,不由地抿唇一笑:“与新闻界人士津津乐道不正是你的专利吗?”

“在舞会上出类拔萃也是我的专利!”叶云鹏说着,就拥住罗婕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的舞步矫健有力,极富韵律,罗婕跟着他兴奋的旋转,一下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不觉头晕目眩,心里好生纳闷:叶云鹏突然对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亲密,是否要做什么文章?她深知此人思维敏捷,心性高傲,当他曲意做某件事时必然另有所图。他这种为人处事之道,在朋友中几乎已成定论。

“喂,你今天看上去很不一般啊!”她意味深长地说,“我从没见你这么高兴过。”

“是啊!丟掉了三百万的债务,自然一身轻呵!”叶云鹏快活地吹上一声口哨,“顺便通知你一声:高院的官司打算撤诉,我们不告骆天成了。反正商场已经夺回,大饭店仍然耸立,他又成了丧家之犬,在江都地面也混不下去了,穷寇勿追嘛!”

罗婕难以置信地盯住他,脑子里的念头也飞快地旋转着,同样令她喘不过气来。经过几个月的立案准备,一切都就绪了,原告突然撤诉,这种事本就令一个律师沮丧。何况这样的作法压根儿就不像叶云鹏所为,狠追猛杀大干一场才符合他的性格。是否在她布下陷阱捕捉猎物时,也有人在她身后悄悄织了一张网?罗婕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音乐节奏突变,节拍更加激烈、奔放和快速了。叶云鹏丟开她的手,独自跳起了自由的“迪斯科”。生动、灵活、狂放的舞姿,引得周围的舞伴纷纷聚拢来,举手打着欢快的拍子为其助兴。罗婕觉得耳热心跳,血液加速。她一个人悄悄溜出舞厅。

在饭店前厅,她瞥见了一个眼熟的婀娜人影,身旁的那个男子也绝不陌生。罗婕停住了脚步,目送这对极不相称的男女走进电梯间,才踉跄地下了台阶。

夜,静极了。只有微微的凉风吹拂人面。罗婕擦着脸上的汗珠,感到双脚发痛,浑身疲惫不堪。她正想靠在大厅门外休息一下,却发现一个幽灵般的男人站在庭园的树荫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举起手来遮住了眼睛。

不!她不想看见这个男人,至少不想在这个时候。

骆天成在这片浓郁的树影里已经站了很久。他脸色憔悴,目光呆滞,一动也不动地从窗外凝望着灯火辉煌的舞厅。几天之前才开始花白的头发,在冽冽秋风中抖动着……

直到这时,他才清醒而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就像一只桅杆轰然倒塌、罗盘突然失灵的大帆船,又被突然袭来的风浪撕开了一条条裂口,任凭咆哮的波涛不断灌进船舱却无能为力。它再也不能破浪远行,甚至无法随波逐流,而只能渐渐沉下水面……他竟产生了一种罕见的听天由命的思想:哪怕是跟这条破船一同沉下海底,也绝不愿弃船踏浪逃生。

当初,骆天成闻听得叶家驹企图上挂中央的消息时并不在意,因为他曾在趾高气扬的京都碰得头破血流,料想“土著”小兄弟们也成不了大气候。何况正是治理整顿、清查各地分公司的大环境。而他一连串抛出的重镑炮弹又在舒亦凡头顶炸开,加上那姓麦的小子必然从中作梗,“云帆”再次接纳“江天”这个烂摊子便无可能……春天匆匆过去,夏天又悄悄溜走,骆天成被瞬息万变的商品信息和市场风云搅得晕头转向。手下又没一个得力的蟹兵虾将,能称之为核心骨干的中坚分子更是谈不上。当商场管理混乱、经营利润陡然下降时,他甚至动过念头想请回叶家驹,只要他对自己俯首称臣,增添这么一位大将倒也难能可贵。侯斌的轻易倒戈反令他不敢予以重任,赵建之类的小角色又上不得台面,其余的有识之士,皆对该公司翻手云覆手雨的局势畏惧三分……骆天成在拥有了百万资产后,反倒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尽管他对自己白手夺刃而腰缠万贯的奋斗历程倍感欣慰,但待他大起大落地混人商场后,才发现日积月累、锱珠必较之下得来的财富确是不易。以大智大慧在政界获取成功,尚有可能具花一现,但商务成功的实例却是熠熠生辉,永久令人钦慕。若不具备某种经济眼光或商业技能,哪怕已经在身后堆起的财富,也不能替他打开通向顶峰的显赫之门。

他就这样在梦想与现实交叉的亮点上起步,又在耀眼的盲目中走向下一段历程。他看见太多的东西,同时又什么都没看见。已知事物变成了未知的深渊,未知事物又变了已知的峰巅……他已经无法认识支离破碎的自我,也无法理解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了。

谁知一个不留神,更换企业主权的惊雷便滚过头顶。幸亏他在惊惶失措中抢了个先,才没被侯斌与赵建那两个高徒席卷走余下的金银细软。一枕黄粱醒来,所有的辉煌都已离他而去。如果此生只能像个幽灵似的徘徊在政界之外,他宁肯永远沉睡在黑黝黝的梦境中……

他凝视着一朝得势的对手在烛火中歌舞升平,凝视着眼前参差错落的高楼大厦在黑暗中聚敛力量,耳边隐约可闻的却是来自肺腑的悲泣,是心脏顽强不屈的搏动,是头顶席卷而过的长风。

不!他不会认输,更不会轻洒英雄泪!他今天在对手的庆功时刻,悄悄地来了,只想看到能够看到的一切。他会将敌人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败,全都刻骨铭心地深印在记忆中,锻造成重新夺回失地的秘密武器。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超群离世的形影,好似他从前结识的那个女人。她披着亮闪闪的黑色披肩走来,仿佛周围**漾着一层冷漠的轻云。但他仍能看见那阴郁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的心。

他如同触了电一般,脊背处掠过一阵战栗……

在认识罗婕之前,骆天成并未和出类拔萃的女人打过交道。他没有时间去琢磨女人,他喜欢女性尊崇他和服从他,却不懂得怎样去爱护她们。他认为**也像日常起居一样普通而必要,不用花宝贵的精力去从事护养。是女律师为骆天成打开了男、女交往的另一扇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缺乏的一切。事实上,罗婕具有许多女性优秀的品质:对爱情执著,对友谊专注,对事业投人。而在家庭营造上的无能,恰恰是因为她太需要一个家庭。骆天成无法探索这个女人内心的复杂世界,也就不可能去正确地与之相处,甚至也没法解释他与她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其实,他们的感情基础原本便很脆弱,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为同行的伴侣。

现在,这两个人在庭院里面对面地站着,世界在这个瞬间好像离得很远很远,骆天成被一种几欲压迫耳膜的静谧所窒息,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女人果真来自那个热闹喧哗的场所。

“你来这儿做什么?”罗婕低低地问,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来欣赏你的胜利。”骆天成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觉捏紧了拳心。

他突然感到一阵浑身无力,不由地跌坐到旁边那条冰凉的石条上,头顶上的葡萄架的浓荫便遮住了她抖颤不停的身影。

“天成!我……我早该告诉你,在这几年的一次次回合中,我既没有站在你这边,也没有站在叶家驹那边。事实上,我每次都站在云帆公司的立场上……我曾答应过舒亦凡,要为他在西部竖起这半壁河山……”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所以,我赶来为你的杰作喝采,也为你的爱情喝采!”

罗婕痛苦地用一只手掌,支撑起自己火热发烫的额角:“天成,跟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我看得很清楚:你不适合经商,你也不适合搞政治,你甚至都不适合生活在这个时代。这段时间,你自己或许已认识到,连一个江天商场都难以管理,大饭店这样的项目到了你手也会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