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京城最为壮观的日落时分。夕阳已有半个沉人紫褐色的云霞里,用火一般的色彩同时把天地染得通红,并且向京都的古老平房、高楼大厦、广场和立交桥投射出最后的光芒,好似要把这些建筑物也变成一片鲜亮的火海。
舒亦凡站在云帆大厦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思地凝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景。那片金色的霞光辉映着这栋孤芳自赏的摩天大楼,也辉映着大道两旁枝干峥嵘的梧桐树。又一个严冬过去了,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他想:自己所面临的危机也成为过去了吗?
在他四十五年的生命中,也曾安然度过一个个冰雪消溶的冬去春来,眼下所面临的危机也和那峥嵘岁月判如天渊。但他心里时常压着如许沉重的思绪:两个不共戴天的竞争者居于同一幢大楼,同一另屋檐下,究竟会酿成什么样的结局?
他自豪地看了一眼放在办公桌上的材料。有关在珠海特区修建一条高速公路的全部方案都在里面,那是整整一个冬天艰苦卓绝的成果,是对一一个思想者开拓者的巨大报偿。这条髙速公路的建成,将给公司带来丰厚的利润,也给他本人带来辉煌的成功。但有人欢喜有人愁,他的再度崛起也可能给对手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而实施这个计划,仅第一期贷款就需要两个亿。除了与当地政府联姻,向海外富商集资,仍需从公司拨出至少三分之二的流动资金,甚至将以脚下的这幢大楼作抵押,向国家银行申请巨额贷款……舒亦凡想象着麦俊庭那挑剔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嘴唇。明天一定要找他摊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哪怕是软硬兼施,这次也得让公司的两位主将坐到一条板発上来!
舒亦凡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换一个角度,想试着用对方的眼光来审核这份可行性计划,仔细推算着那些重要的数字依据。当他心满意足地在报告末尾签上自己的大名,抬起头来时,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也从落地窗外跳跃进房间。待他不慌不忙地收拾完毕,提起公文箱走出办公室,楼道上已经悄无人息,连那个坐在接待处的女职员也杳无人影。这里的门户都由大厦的行政管理处负责看守,因而舒亦凡毫不介意地走进电梯,又任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轻快地回响在大厅里……
他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走在夜色沉沉的大街上。这一带属于办公楼区,进人夜晚便人迹寥落。头顶的街灯隔很长一段距离才反射出淡淡白光,然而街面清朗,一览无余。舒亦凡深深地吸了一口初春清冽的空气,他非常喜欢这个高雅、安静、温柔的地方……
舒亦凡走到黑黝黝的停车场,看见那里几乎只剩下自己的一辆“宝马”,在夜空中闪着沉静的光泽。他本能地拉紧了大衣领口,掏出遥控装置摁了一个键,车门的暗锁就“咔嗒”一声开启了。然后他悄没声地坐进驾驶位,却没立刻点火发动,而是静静地坐在舒适的车厢里,嗔着皮革与“古龙”香水混杂的特殊气味,宛如沉浸在一泓馨香静谧的湖水中,与夜色分享着同一份清幽。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道冰凉的东西抵住他的下巴,后座的黑暗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呵斥:“朋友!请把你的车开走,开到我指定的地点!”
舒亦凡镇定地听出,这道破锣嗓子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可以肯定不是北京人。他心平气和地说:“朋友,你弄错了!这不是我私人的车,首都也不是你打劫的地方。我身上只有长城卡,没有现金。”
“姓舒的,少罗嗦!”那人粗鲁地说,“我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你他妈的敢叫一声,我就敢要了你的命!”
舒亦凡的手停在方询盘上又不动了,对方竟知道自己的姓!难道有人买通这家伙暗中觊觎,企图加害自己?有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这是场恶作剧,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幻觉,但抵住喉咙的那块冰凉的铁片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去哪儿?”他十分冷静地问,一边发动了轿车。好奇与诧异在这一刻战胜了恐惧。
那人发出一道压抑的笑声:“别担心!朋友,这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当“宝马”轿车箭一般地射人漆黑的郊区时,舒亦凡才像是从梦里惊醒过来,暗暗骂了一声自己: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这个人要把我怎么样?似乎预感到危险的迫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每一个细胞都调动起来了。他悄悄抓起放在膝上的无线电话机,正准备拨动报警号码,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抢去。
“你想干什么?告诉你,乖乖听我的就没事,要不……哼!”舒亦凡又惊又怒,提高了声音喝问·“你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干嘛?抢劫?谋杀?绑架?”
那人收回上首,安安稳稳地靠回后座,有滋有味地笑了一声:“对啦!就是您说的最后一个词儿!有人也是这么说来着。
“荒唐!”舒亦凡哭笑不得,忙又厉声追问,“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朋友,你省点劲儿吧!”那人不怀好意地按了一下他的肩头,“到了地方你自个问去吧!”
这时,轿车已颠簸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四周笼罩着黑黝黝的夜色,除了车前雪亮的灯柱外,到处都是茫茫无边的黑暗,一切皆是那么陌生、阴森、死寂……
舒亦凡的心脏好似重锤在敲击,他不断地埋怨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怎么能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把车开到郊外?回想起一个多小时的疲于奔驰,竟是被人威逼着驱赶着来到这远离尘世的地方,他心里倏地一阵翻腾,几欲作呕,所有那些早就被生活碾碎的记忆又重都复苏了……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凝滞在方向盘上,而后排的那个人已跳下车来,为他拉开了车门:“下车吧,到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低低地吼了一声,纹丝不动地坐在车厢里朝外张望。但除了他呼声的余音在空气中震颤,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待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出,眼前像是座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独立小院,几间破屋子在黑暗中面面相觑,很难想象屋子的主人是什么模样。舒亦凡极力想从混沌中澄清自己的意识,然而他的心却枰枰乱跳……这地方与他每日里出人的上流社会毫无关联,如果真有人在里面做了什么“绝活儿”,事过之后,恐怕连神通广大的首都警察也摸不上门来。
“怎么?你不敢下车?”那个胁迫他的男人正咧开嘴狞笑着,五短三粗的身躯比车门高不了多少。
一阵激愤越过全身,舒亦凡像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硬梆梆地回答:“哼!我什么阵式没经历过?大巫见小巫罢!走走走,找你的主子去!”
他一步迈出车门,险些被地上的碎石子儿绊倒。那个破锣似的笑声又“嘎嘎”响起来:“朋友,要我扶你一把吗?”
在罗婷现身亮相之前,舒亦凡已在这座万籁俱寂的小院呆了眼花……
他感觉自己已进人了一个半封闭的世界。时间就像一团凝滞不散的大雾,像一只缓缓蠕动的蜗牛;空间好比一个深不见底的渊谷,犹如一片摸不着边际的原始森林……二十个小时,他仿佛捱过了二十年。似乎自己的整个生命,已经凝结到这派墓穴一般的平静与沉闷中了。
是谁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劫人?或是有人在放肆地跟他开个天大的玩笑?哦哦,那条高速公路的方案还没来得及端出来,无形的魔鬼却从他的日程中抽走了这要命的一天。舒亦凡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因为焦虑、困惑和担忧而变得黯然失色。自从那五年的监牢磨砺之后,他再没尝受过这种被暴力遏止的境遇,也早就忘却了这丧失时空概念的寂静,能将人的思维和意志摧毁到何等地步!正当他忍不住要爆发,要吼叫,要找谁拼命时,奇迹出现一团红光冲入紧阖的房门,接着这团红光又被一条阴影堵住。舒亦凡猛抬头看清来人,感觉到天地万物都在那一瞬间猝然变色,所有的意识和思辨也被凝固了。等他想站起来时又感到天旋地转……
“真是你?!”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生硬地问,“从昨天到今天的这场闹剧,都是你编剧你导演的?”
“是我。”罗婷毫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只嘴巴轻轻**了一一下,“怎么?在这儿等久啦?过去,你我每一次见面都是争分夺秒,所以我想改变一下你对时间的概念……”
“你……”舒亦凡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的激愤,确实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
罗婷满不在乎地走近窗旁的小桌,看着那些没动过的饭菜,脸上又挂起一缕揶揄的笑容:“非常遗憾,这里没有你所喜欢的精美食品,也没有笙歌妙曲作伴……看来,你已经习惯了那种豪华奢侈的生活方式,因而就忘却粗茶淡饭对生命的补养了。”
舒亦凡眯起眼睛打量她,他曾为之倾心的女人穿了一身黑色羊毛衫,更显得体形婀娜,风姿绰约。他倍感惊讶的是,自己仍被这个纤秀的年轻女人所吸引,仍能回忆起她躺在自己怀里时那动人的微笑如今对方却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脸上挂着复仇天使般的阴沉笑容。
“你……”他觉得自己还是该责骂她几句,于是就这么办了,“你简直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已经侵犯了他人的人身自由,触及了法律……”
“我当然清楚,因为我有个当律师的姐姐。”罗婷冷冰冰地打断他,“我不过让你在这里呆了二十个小时,但她却在无望的黑暗中渴盼了你二十年!上天作证,这并不是一种等价的交换。”舒亦凡猛地坐直了身子说:“难道竟是你姐姐,她让你这么做的?”
罗婷神色怪异地看着他,脸上仍然挂着扭曲的笑容,一双眼却灼灼地闪着光,“她再也不可能这样做了!医生说:她受了强烈的刺激,已经完全退出了这个世界,生活在她自己头脑中幻想的世界里了,她将永远孤寂地呆在黑暗中,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生活中的所有痛苦也全被遗忘被埋葬了!”
罗婷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悲惨的情景。从前精明强干的女律师陡然谁也不认识了!她被养母伊灵接走,供养在北方那座城市的一栋干休所里。伊灵姨妈时常背地里哭泣,自悔自责,说不该让养女离开她身边,以致落到这步辛酸的田地。罗婷代表全家去探望姐姐时,也深深地为此惧怕过。因为要亲眼去看一种已经毁掉的生活和一个已经毁掉的人,的确意味着非同寻常的痛苦。尽管她做好了精神准备,仍被姐姐脸上那种沉静阴冷的表情所惊骇:罗婕好像已经记忆全无,连自己怎么到了这地方也是茫然不知。她的意识里是一团无形的丑陋的雾,漆黑一片笼罩着她的头脑。二十年的往事已褪尽了颜色,她看见的不是占有了她的青春和半个生命,又不假思索地将她抛在一边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些更为苦恼的无法驱赶的梦魇……或许很久以后,在她长期休眠的潜层意识里,也会有某种东西翻动起来,她脑海里也会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形象,那是初恋的情感的闪光,是破灭的理想和难以寻觅的爱的幻影,若隐若现地扇动着纤弱的翼翅,很快又会消失在冥冥的黑暗中……
经历了那次难言的痛苦,狂暴的错乱,和始终盘据脑海的魍魉殊死拼搏后,又服了大量的镇静剂与抑制药物,罗婕的瞳孔还未闪现过一丝光芒。她的余生或许只有这样度过了。
面对姐姐,罗婷当时紧紧咬住嘴唇,才没有痛哭失声。但她离开姐姐身边时,却已是泪流满面。她不明白,这样的厄运怎么会降临到亲人头上?一个本该在人生路上熠熠闪光的女律师,怎会回到生命那原本一无所有的境界中去?她倒在伊灵姨妈的怀中大放悲声,嚎啕痛哭,像是一头受了致命创伤的动物——哭自己,哭姐姐,也哭天下为情痴、为情恼、为情生也为情死的女人们……
舒亦凡听了罗婷的哭诉,也如同经历了噩梦一般可怕的境地。他茫然地盯着眼前那扇破旧的窗棂,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亘古未有的意识爆炸。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已被炸得粉身碎骨,深埋在这废墟之下;而各种思想、情愫和意念仍如潮水一般推来涌去,冲击着他记忆的深堤……还有什么事比夺去一个人的心智更令他惊悸呢?何况这人与自己有着难以分割的历史渊源。幸亏他的意志曾经历过无数的磨难,这使他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脸上既没有痛苦的表情,也没反映出内心的惊愕与慌乱。
“哦,我听说过那桩饭店里的凶杀案。”他平静地这么说时,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膝上,以稳定自己的情绪,“听说那三个歹徒还没跑出大堂,就被值班的保卫人员抓获了。本以为他们是分赃不均而起内讧,没想到案情越来越复杂,竟至牵涉到一大批受贿的银行干部……”
罗婷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这种深深的积怨与愤恨犹如火药,已在她心里蕴藏了很久,现在便沸腾出膛。她的脸在情绪激昂中扭曲变形,一连串滚烫的责问有如炮弹呼晡而过,在对方的头顶炸裂开来:
“哼!你还在那里坐而论道,不关痛痒,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好高贵雍容、温文尔雅,从没干过这黑暗中的勾当!事实上,正是你一手制造了这场悲剧,而且埋葬了我姐姐的青春、爱情和全部生命!”
舒亦凡被她骂得沉痛万分,他摊摊手又耸耸肩,无奈地为自己辩解着:“罗婷,我确实不知道你姐姐和这件事有关呀!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在那几天见过她一面,但她什么也没说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北京。”
罗婷捏紧双拳冲到他面前,透过雾蒙蒙的泪眼狠盯着他:“你口口声声不知道,就能洗刷掉自己的责任吗?我姐姐是因为找你才来北京的,又是因为等你才住在那个大饭店的!你能说此事完全与你无关?她煞费苦心地帮助云帆夺到大饭店,没想到自己却被那该死的钟子文一脚踢开!她去北京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让你警惕钟子文的不良企图,她是不甘心让这忘恩负义的小子毁了合作的前景。谁知道你根本就不重视她,她走上那条命运安排的路全都因为你!甚至在二十年前也是如此!你虽不杀她,但她却因你而死。你能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吗?”
舒亦凡惊骇地站起来,随即又头晕目眩地坐回木板**。他闭起眼睛,苦恼地说:“罗婷,为了孙杰璐和钟子文在江都所做的一切,我早就该向你们姐妹俩道歉了!”
“道歉?”罗婷心内一阵刺痛,禁不住潸然泪下,“你以为,轻轻松松地说出这两个字,就可以减轻你心中的内疚和自责吗?”舒亦凡低下头去,无言以对。这不吃不喝的二十个小时,本就使他精疲力尽,连对垒的劲儿都消失殆尽了,从前那坚毅果决、刚强好胜的性情也瘫软下来。而那个始终爱着他的女人的遭际,现在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脑子像被一道铁圈紧紧箍着,疼痛得好似要炸裂开来。心脏却在痛苦地一跳一跳收缩着,试图从那未曾有过的沮丧与悔恨中挣扎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