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省江都市的一套四居室里,省人民银行行长凌霄破天荒没吃晚饭,没看电视新闻,而且不顾老伴疑惑的眼神与关切的唠叨,整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老行长已逾六十岁,在金融战线上整整工作了十八个春秋。他面容清癯、消瘦,却总是保持着一副精力旺盛的劲头,经常与行里的年轻人并肩加班到深夜。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凌霄能掌握全省如此重要的经济命脉,是因为他始终具备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他在共和国经济摇摇欲坠的年头,就堪称中流砥柱,经受过惊涛骇浪的冲击;日后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建金融大厦,他又是披荆斩棘的勇士之一。他不但在那个浊浪翻滚的历史阶段,能以卓越的胆识和非凡的才干,每每认清形势并因此立于不败之地,而且在百废待兴的改革开放的时代,也曾迎接过一个个黄金般的繁荣时期。惊慌与紧张,内疚与自责,失职的痛苦以及渎职的罪罚……种种令人如坐针毡的情绪从未降临过他的头上。但今夜,他却似乎面对着一个无底的深渊。
星期五是本行例会的召开日,会议室里又展开了一场唾沫横飞的大战。国家对资金的需求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过:市场疲软,生产滑坡,企业的经济效益不断下降;银行以昂贵的代价换取国民储蓄,却被卷人了严重的无力还贷的债务怪圈中;信用回笼的伟大功绩在于把购买力向后推迟,同时也以毁灭市场的方式孕育着更大规模的通货膨胀……
他手下那帮思维敏锐的年轻人,竟然置“收紧银根”的紧急决策于不顾,咄咄逼人地对他发出一堆诘问:
“银行对货币究竟有多大的支配权?”
“银行对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支配权?”
他当时苦笑地摇摇头,“唉!我这个行长算什么?充其量是个大会计,负责统计一堆数字罢了!”
但正是这些骇人听闻的数字,铸成了一条冗长、沉重的锁链,杂**错地卡在银行的脖子上,使得当前的经济处于窒息状态。十几个小时激烈争辩,各种数据的纷繁搅扰,力排万难的下达指令,再加上满室烟雾的袅绕刺激,凌霄觉得自己那颗超负载的心脏已不堪重负了。临下班时分,又接到中央一个副行长打来的电话,使得他全身心都崩溃了!从那时起,一个痛苦的念头就紧紧压迫着他的大脑神经,最后连呼吸也感到凝滞沉重了。
现在他紧抱双臂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迎面墙壁上挂着的年历,不禁仰天长叹:报复来得真快啊!只不过四年的工夫,正在崛起的新经济又将面临灭顶之灾!凌霄清楚地知道,共和国那一条最重要的经济命脉已积重难返。近四十多年来,在经济发展史上有过多次的“冒进”和“调整”,但这次的经济萎缩来得更陡、更迅猛,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对本省的经济失调与盲目放贷,确实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怀着难以追悔的心情,回忆起四年前在省政府的一次工作会议上,自己所端出的、现在看来是无比英明的建议。那些真知灼见,竟被个别缺乏经济头脑的领导人一棍子打下去,造成了以后的盲目信贷,资金流散。整整十个亿啊!如今是泥牛人海无消息,以致招来今天中央的那道措词严厉的指责。
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他不用细想就能看清:撤职,罢官,声名扫地,甚至追究渎职责任,株连家人……
凌霄呼吸急促地站起来,为想象中的指责和激奋烧红了脸颊。不!他不是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人。当他十八年前怀揣着调令赴任时,这柄“达摩克斯剑”就已高悬在他头顶了。他可以视权力如粪土,却不能无视自己的名誉受到玷污。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漾着春天气息的夜晚,在共和国经济建设的新时代将要来临之际,一个老人夹在这新旧两个时期交替之间的痛苦与艰难;也没有人清楚凌霄最终为什么要选择那一条路,也许再捱过几个月或者几年,繁荣的新经济又会来临。改革的脚步已悄然走近,然而他却把一个温馨的暗夜当作自己的末曰。
当黎明的曙光把窗帘染得五彩斑斓,凌霄的老伴才托着一杯牛奶走进书房。她吃惊地发现地毯上淌着一股浓稠的深色的**。那是生命的泉水在哗哗地向外流淌,破裂的血脉在挣扎着作最后的蠕动,仿佛共和国未关紧的金融水龙头在滴漏,日益痛苦的经济大出血在奔涌……
凌霄的老伴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哀叫。顷刻之间,那杯牛奶也泼翻在地,混和着人血流淌,在羊毛地毯上织出了一副奇异的图案……
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安稳,骆天成闭上眼睛就噩梦不断。
追随了一生的梦境都离不开他的家乡,他的童年。那寸土不长的光秃秃的山岗丘陵,遇到灾荒年便颗粒不收的盐碱地,和逢雨就流下泥汤子的土坯小屋,还有继父穷凶极恶、独眼怒睁的面孔,时常组成了一副千奇百怪的梦魇世界,把他的心扭曲成一派黑暗与邪恶……但在今天的梦境里,所有记忆的沟壑都消失了,他脑海里出现的是险象环生的悬崖陡壁,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处处透出原始风光的美丽和自然景色的壮观。接着,这些林立的壁障变成了一栋巍蛾挺拔的大厦,外形竟和他朝思暮想的那座大饭一模一样。他梦见许多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要人步人玻璃转门,都向自己深表钦佩地点头微笑;又梦见自己登上这座恢宏的髙层建筑,在屋顶俯视着地面上的蝼蚁众生,大有矗立云端无限风光的感觉……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楼下的人群四散离去,他脚下的房屋也发出剧烈的摇晃,仿佛地球在临近毁灭前的动**,顷刻之间便要将这座大厦夷为平地。
骆天成猛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正是午夜,一列火车隆隆地驶过郊外,整个房间都在随之发出震颤。他翻身坐起,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向外望去,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只见火车头向漆黑的夜空喷吐出一团火花……他舒了口气,赶紧关上窗子重又躺下,木板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一阵才不知不觉地睡着,噩梦却又继续进行。
这次,他仿佛置身于一片黑黝黝的开阔地,只见四周闪烁着点点的萤光,像鬼火似的缓慢游弋,渐渐向他靠拢……等到近身,才发现那不是萤光,也不是鬼火,却是一班面目狰狞的同伙。有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的“内阁成员”,也有一些身分更其显赫甚至官居要职的大人物,全都对他虎视眈眈,眼神中露出贪婪、荒**和残酷无情的凶光……他惊惧万分地连连后退,而那群人却狞笑着越逼越近。他恐怖地听到了一丝兽类磨励尖齿的声响,嗔到了一股挟着血腥味儿的残忍气息。
骆天成奋力睁开眼睛,仍在恐惧地簌簌发抖。
玻璃窗外,晨光破晓,朝曦微露,天地灰濛濛一片,正在孕育着万道霞光。他慢慢地镇静下来,却不敢再闭眼睛,脑海里搅起了一片狂潮,思绪无边无际地涌来……
四十五岁的骆天成早已度过了荆棘丛生的年月,踏上了鹏程万里的坦途。但那片惊涛骇浪从未在他脑海中消逝过,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所有已经到手的东西顷刻之间又会失去,如不动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能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将其牢牢抓住,世界便会冷酷地暴露出另一面。就如一根小手指便能轻轻拨动的地球仪,在百花盛开的热带另一端,正是坚冰难破的北极。
他出身于塞北农村的一个贫寒的庄户人家,父亲在自然灾害时期,为了匀给妻儿老小一杯羹,溘然长逝。年仅十五岁的小天成,由此感触到了人世的艰辛和生命的脆弱,在母亲拖着病体改嫁给独眼村长时,他只乖算地提出去县城念书的要求。本土乡亲尚在死亡的魔爪下挣扎,他却义无返顾地踏上了自己设计的人生旅程。靠着天生的颖悟和过人的毅力连跳数级,他很快又考上了本县的重点中学,仅在每周回乡背红薯时,才领略继父一道凶神般的眼光。当母亲被生活折磨得失去昔日的姿色时,继父也停止了对他的一切经济供应。若没有异父同母的妹子小霞偷偷接济,弹尽粮绝的骆天成恐怕难渡关山。妹子这赞助“拖油瓶”的壮举,不久便被继父识破,幸而那时他已成长为一名茁壮的少年,体魄强悍,眉目清俊,似乎继承了亲生父母的所有优点。他靠打短工念完高中,以拔尖的分数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成为本县唯一展翅高飞冲出土围子的佼佼者,开始了更为艰苦卓绝的人生拼搏。
离开家乡的那片黄土髙坡时,骆天成立下誓言,日后一定要风光体面地返回故园。这意味着在一个充满了竞争和进取的方寸空间,他也必须出人头地。
在那场波涛汹涌的十年浩劫中,骆天成一跃而为江都市执牛耳的红卫兵头头,成为了省家喻户晓的显赫人物。然而风云突变,被颠倒的乾坤重又逆转,曾经不可一世的“三种人”土崩瓦解。历史进人了商品社会,像他这样靠吃政治饭起家的人,连最小的成功的希望都极其渺茫。他那荒诞不经倒行逆施的“造反”生涯,再加上卑微的没有丝毫背景的农民出身,理当在市场经济面前望而却步,然而他竟在千变万化的改革时期重新崛起,这离奇古怪的现象不能仅用“识时务者为俊杰”来解释。骆天成也不无自豪地认为,自己确实就是一位天之骄子。经济改革的大潮滚滚而来,顺者昌,逆者亡,他却能独向涛头立,每每取得超乎寻常的成就。
一股得意的激流涌过骆天成全身,他眼望着污秽的天花板,不由地感慨万千。那里正有一只外形迷人的大蜘蛛在结网,丝丝缕缕织成了一片亮闪闪的阡陌,在微红色的晨光中颤动诱人的薄膜。正如那得天独厚的江天实业开发公司,已将灵敏的触角伸进了政府的一个角落,构筑起一栋永不倒塌的摩天大楼,修造好一座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
然而就在万事遂心之际,糟糕的事儿却出现了。一个月前,省人民银行行长凌霄自杀,好比一石激起千重浪,给本省的经济领域带来了无法回避的危机。自从得到那个消息,骆天成就寝食难安,噩梦不断……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钥匙碰撞的声音。骆天成急忙跳下床来。持有这房间钥匙的别无他人,他不愿意让自己给来人留下一个做白日大梦的形象。
推门进来的罗婕装做没看见骆天成的慌忙,她径自走到窗边掀起窗帘,在晨曦飞扬中拍打着被褥,嘴里毫不客气地说:“艳阳高照,你还睡在**!银行催债的人都打破门了,亏你还沉得住气!”
“这就叫每临大事有静气。”骆天成急忙去取剃刀。他的胡须生长迅速,一天不剃便“蒿草丛生”。
“哼!提醒过你多少遍了!别再老调重弹,口口声声还是文革语言哪!现在是经济改革时期,你也不是红卫东兵团的总司令了。”
骆天成的手微微一动,腮帮立刻留下一道血印。罗婕麻利地整理好房间,骆天成也净了面漱洗完毕,重又站到缺了一角的镜子跟前,满意地端详着自己。他身高一米八十五公分,肩宽腿长,脸方眉浓,确是仪表堂堂,惹人注目。但时至今日,他仍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中山服,而且每颗钮扣都系得整整齐齐,给人造成的印象是保守刚毅有余,现代化意识却微乎其微。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刚进中年便已鬓发染霜,不免让人产生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感。
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倩影。她梳着直垂肩头的中长发,发质黑亮而柔韧,虽然不够丰盈,但根根青丝自然地流泻下来,包裹住一个稍嫌瘦削的肩头,由此便增加了女性的丽质及动人之态。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孤芳自赏的气息。纤细的眉毛时常紧锁着,光洁的额头因之出现了几道皱纹;薄薄的嘴唇总是嘴角微挑,仿佛随时都在准备嘲弄世人;皮肤仍旧很细腻很光滑,但肤色却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蜜黄,似乎被此地罕见的阳光夺走了红晕。此时她不满地嗤了一下鼻子,好像有多少积怨汇聚在心头,正想爆发似的。
“别一大早地就准备发脾气!”骆天成哈哈大笑着搂住她,望着镜子里自己挺拔的身躯,“瞧,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不是也该立下誓言,生不同衾死同穴啊!”
罗婕蓦地变了脸色,喑哑着嗓音哼了一声,“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可不想跟着你下地狱!”
骆天成垂下眼睑坐到一张旧方桌旁,开始吃那份简单的早餐:茶和抹了辣酱的干馒头。他在政治上有着超人的野心,在生活上却提倡禁欲主义: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有任何奢侈的愿望,只要每天泡一杯浓浓的茶,便可精力充沛、通宵达旦地工作。然而每当罗婕用这种口吻说话,他就痛切地感到两个人在家庭环境以及教养上的严重不一致。出身书香门第的教授女儿罗婕,当然对他这个来自农村的苦孩子处处看不顺眼。因为骆天成坚持过一种清教徒、苦行僧的生活,两人之间又难得发生肌肤之亲。幸亏他们都是江天实业开发公司的主要干将,切身利益自可代替那份日益疏远的感情。
罗婕立在他身旁点着了一支烟,口中吐出的烟雾恋恋不舍地环绕在这间小破屋里,似乎久久不愿离去。她今年三十五岁,但已离过两次婚,每次都是丈夫挣扎出去逃生。朋友叶云鹏曾对她打趣道:“古人云:苛政猛于虎,你那两位前夫的感觉大约是苛政猛于单身。”罗婕当时冷笑着,不置一词。她看不惯这位小兄弟的自我卖弄,同时也清楚此人现在的实力,犯不着以一己私利而破坏伟业的联盟。罗婕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当贤妻良母的料,再投生一百次,她也不会对家长里短感兴趣,但置身于一伙大展宏图的男人之间,她却如鱼得水。
“文革”中,罗婕在农村呆了整整八年才调回城,进了一家机械厂当工人。她在驾驭钢铁野马中,几十斤重的磨具也能独自搬上卸下,虽然在一次工伤中损失了一根小指,却贏得了全车间男工的佩服和赞誉。恢复高考后,她雄心勃勃地进了一所法律学院,认定敏锐的思想和犀利的言词乃是律师搏杀人生的武器。在一次诉讼中她偶然结识了骆天成及叶家兄弟,从此闯人了江天公司的议事内阁。
罗婕抽着烟回首往事,见骆天成不气不恼地继续进食,最后还仔细地舔干净了沾在手指上的辣酱,不禁暗自喟叹:唉,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能够理解她、也接受她的唯一的男人,就是面前这个穿布衣吃粗粮的骆天成。显而易见,如果自己把在生活中所受到的种种磨励,都用来与这个男人相抗衡,不但是不公平的,而且也是不明智的。
她掐灭了烟头,扶着她的肩膀坐下,清了清嗓子,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凌霄的死将给此地的银根紧缩加码。听说省政府下定决心要来一个治理整顿,收回原来下达的计划外贷款。欠下巨款而又无力还贷的公司,可能要清查注销,或全盘撤掉。”
骆天成心烦意乱地推开杯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哼!这是全省数一数二的合资项目,投资上亿的大饭店,谁敢动我一根毫毛?”
罗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她的嗓音略带沙哑,却不乏诱人的魅力和震慑的力量:“别忘了,你仅仅是江天公司的一个幕后操纵者,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却是那个扶不上墙的阿斗!现在又恰逢压缩基建项目,江先生的注册资金还未到账,那笔巨额款迄今为止只是纸上谈兵。胜负成败,殊难预料啊!”
骆天成皱紧眉头看着那杯浓浓的茶,似乎对自己吃进肚的早餐颇为不满。唉,凡事必须付出代价和牺牲,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他却信奉狡兔三窟,因而大权旁落坐失良机。他抬起头来打量着罗婕,她似乎不修边幅,身上永远是一件咖啡色的毛外套和一条格呢裙,脚上的靴子也溅上了郊区小路上的烂泥,但她的思维逻辑却一清二楚不差分毫。与这样的女人携手同行,人生路上必然风雨无阻。可惜他们俩的心思都扑到“江天”上了,没工夫衔泥筑窝,为自己营造一个温馨的巢。
“你那个小脑袋里,一定装着什么锦囊妙计了!”他挪挪身子,亲昵地靠近她,一板一眼地说:“敝人愿闻其详。”
罗婕的脸色由阴转晴,她又点燃了一支烟,吐出一圈袅袅的烟雾,故意说得云苫雾罩,“那么,就请你这位名誉董事长立刻召开董事会,来个债务转移。”
“债务转移?”骆天成眼睛亮闪闪地转动着,继而一拍大腿,“好主意!罗婕,你真是个女诸葛!”
骆天成吃早餐之际,一向大觉来迟的叶家驹也推着那辆吱嘎作响的破自行车上了路。早晨是充满幻想充满希望的时刻,他却往往无缘领略。昨晚又和老弟聊到深夜,今天若不是妻子骆小霞叫醒他,只怕此时还在梦中。
叶家驹骑了一段路,太阳早已高高升起。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又跳下车来逶迤步行。两旁刚露出新芽的树干给街道留下了峥嵘的身影,使大地宛如一幅印现着荒诞派手笔的图画。
叶家驹身段矮小,像猫一般敏捷,也像鹰一般矫健,但这一切都被他那副敦厚的仪表很好地掩饰着。叶家驹永远眯缝着一双惺松的睡眼,把对世间万事的颖悟收藏在褐色的眸子里。他的脸庞是那种没有棱角的圆团型,而且永远挂着一副反应迟钝的笑容,嘴唇的线条也是柔和无比。与这面孔相映成趣的,则是一个刀刻似的笔直的鼻梁,其尖端的触角委实便利去探测风向。然而叶家驹让人看到的更多的一面,却是日上之竿还伏在塌陷的沙发上睡大觉。这看似矛盾的一切,也只有·同发同肤同种的胞弟叶云鹏才真正得知。因而骆天成在众多精明强干的“武林高手”中,选上当时正呼呼大睡的叶家驹做其代理,叶云鹏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得很开心却又尽量不张狂。
叶家驹知道骆天成选中自己委以重任另有原因,除了他们是姻亲之外,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文革”时期,也有一段不解之缘。
那时骆天成已凭借着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天时地利,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省名噪一时的群众组织“红卫东”的头头。这一派组织也是江都市最强大的反对革委会的势力。但在中央文革还未表态之际,骆天成就凭着敏税的政治嗔觉摸清了风向,因而“红卫东”战士们卧铁轨上京告状时,他正与几个有可能被结合进革委会的“走资派”来往频繁,致使本组织的革命群众起来造头头的反,将他逐出勤务组并扣上“老保”的罪名,软禁在某大学的一间试验室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骆天成辗转反侧难以人眠。屋外的高音喇叭里,昔日的同伙正声声历数着他“勾结走资派”的罪行,他强自镇定地缩在被窝里背毛主席语录,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未知自己下的这一巨额赌注何时才能开盘?突然门外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地。紧接着有人撬门进屋。他猛地翻身坐起,低声喝道:“谁?”
一条矮小的黑影闪进,并不答言便一把拉着他就走,无奈那人身轻力薄撼不动这座大山。骆天成继续威严地盘问,对方只得跺跺脚,蹦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哎呀!伤兵团说你反水,要来点了你!赶快跟我走吧!”
骆天成顿时汗毛直竖。当时武斗频繁,伤亡惨烈,为捍卫“红卫东”而受伤的大学生们杀红了眼,往日的风流儒雅一扫而光,组成了骇人听闻的“伤兵团”,不但英勇骁战地与另一派拼斗,也不放过本组织的“叛徒”,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曾经身为头头的骆天成自然清楚这一点,当下哪敢怠慢?跟在那人背后冲出黑幕,便一头栽进了停在门外的吉普车里。紧接着又有几条黑影窜上来,他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得分明,原来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红卫东”,不禁暗暗叫苦。
那领头的半大小子猛地发动引擎,车身“咣当”一声往前栽去,骆天成冷不防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耳旁也传来拉枪栓的声音,同时几条嗓子一起喝道:“站住!”“要不开枪啦!”然而小司机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顶着枪林弹雨把车驶出学校大门。跳出虎口的头头尚在回头张望,上下牙齿捉对儿磕碰,不知是内心紧张还是冷得发抖,小司机又扔来一瓶“二锅头”,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道:
“喝一口吧,这天太冷了!”
骆天成接过酒来仰脖喝了一大口,随着一道热流传遍体内,他的心也重新落回原处。看看小司机胸有成竹的模样,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准备送我去哪儿?”
“你说呢?”小司机回头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们只想好了怎么救你,余下的就不知道了!”
他立刻摆出一副老大哥的神气:“送我去军区大院!”
“好哇!”小司机把方向盘打得飞快,座下的军用吉普车像匹撒欢的小马驹。就要开到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了,雪亮的灯光照耀着门前的那一片空地,骆天成突然看见有几个人正刷大幅标语,他慌慌张张地一瞥,自己的大名赫然在目,便急忙叫道:
“快刹车!……不!急转弯,回头去其他的地方!”
小司机只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道指令,连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辆车立刻失去平衡,一头栽到路旁新挖的“战壕”里……
叶家驹回忆到这里,不禁咧嘴一笑。那次的作战方案正是由叶云鹏制订,其步骤和计划都未脱儿时的游戏之胎。小哥俩仅是出于义愤,便初试身手来了这么一次小规模的行动,而真正的战幕从此才逐渐拉开,这种殊死的较量与交锋便可称之为人生。与人奋斗正是叶氏兄弟的拿手好戏,至于对手是谁,角色又将如何分派,则因具体情况而异。总之,有仗可打、有戏好唱就是人生一大快事!他主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因而才心平气和地用其余的生命来养精蓄锐。
正值本命年的叶家驹,一度希望自己的对手不是骆天成。他不但是自己少年时期的“偶像”,泼出性命搭救过的老大哥,也是自己妻子唯一的亲人。妻子骆小霞常将那段救助兄长的往事娓娓道来,骆天成也确实知恩图报,一朝得势立刻供养妹子小霞上大学,又为其择偶完婚……叶家驹心里十分清楚,骆天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选中自己,是看上了他当年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是自己把车开进壕沟的那莽撞的武夫形象。“文革”结束后,骆天成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但此人的权力欲却未受到丝毫遏制。他一方面守候在信息灵通的省委政策调研室里,以图东山再起,一方面又垂涎本市最大的民办企业的首脑座席,因而才派叶家驹来占据这个位置,为了待他权衡得失之后从容人主。不计其数的“江天”董事企图取而代之,骆天成却认定叶家驹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的一介武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摆脱他骆天成的控制……
“你这样亦步亦趋,是到哪里去啊?”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叶家驹的沉思。他抬起眼睛,面前已站定一男一女。同窗好友杜柯之正冲他微笑,而身旁的那位年轻女士也对他忍俊不禁。
叶家驹又感到一阵晕眩。他不习惯久站在阳光下,也不习惯面对骄阳般艳丽的妇女。在黑暗中,在深夜里,他的思想如一道清澈的泉水,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而在一个灿烂的笑容映衬下,他陡然滋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来自北京的记者罗婷女士。”杜柯之矜持地笑着,却抛给他一个微妙的眼风。
叶家驹立刻心领神会。自从杜柯之的妻子不幸告别人世,笑容就被他紧锁在眉间的那片阴影里。能够使朋友的脸色重又春光明媚的女性,叶家驹都愿刮目相看。他忙不迭地架好自行车,去迎接那只纤纤玉手,他的眼睛也努力睁到最大限度,以便一睹芳容。
对方却“噗哧”一声笑起来,那只玉手也随之缩回去捂住嘴,撇下一只稍嫌污秽糙黑的手臂伸在空中,叶家驹好不尴尬。
“柯之,你有没有弄错?”那双黑亮的眼睛仍瞅着他,那张红润的嘴却在问一旁的男友,“堂堂江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董事长,竟会穿着一件旧皮夹克,推着一辆破自行车?”
杜柯之狼狈地朝他眨眼睛,叶家驹却毫不羞恼。他认为世间的许多事难逃“乏味”二字,唯独跟童年好友杜柯之在一起,就干什么都兴趣盎然了,何况面对着一位赏心悦目的佳丽!
罗婷正如她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亭亭玉立的印象。她身段修长、苗条,秀长的脖颈再配上一头朝气蓬勃的短发,显得比其实际年龄更加清纯。她的肤色在北方姑娘中属于细腻、白皙的那一类,看上去便千娇百媚;一对眸子像黑宝石般晶莹、明亮,时时闪现出**人心魄的盈盈波光。叶家驹很为自己的朋友髙兴。这样的女性当然不会轻易落网,但满腹锦绣的杜柯之定会手到擒来。叶家驹自己从不为女色所动,然而却很了解此辈中人。
杜柯之建议另找个地方聊聊,转眼之间就将他们带到一个预定的咖啡座里。在这类小事上最能体现他的遇事周全,尽管客人并不多,他也吩咐老板放下玻璃珠帘,然后才发表正式的谈话:
“家驹,罗婷是经济报的记者,我常给这家报社投稿。这次她来江都,是想采访你们江天公司,当然,还有那栋摩天大楼。”
叶家驹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心里却在抱怨自己的朋友。男人一旦陷人情网,智商也就等于零吗?这位“参事”竟把他打人了两难境地,让他不知说什么才合适。
罗婷脸上的笑容仍透出惶惑,叶家驹顿时找到了话头:“罗小姐有没有看过《内参》上发的那篇消息?从三千元到三千万!我们的事业正是这样艰苦卓绝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今天的寒酸和卑微,并不能遮住明日的辉煌!”
罗婷略带歉意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我太失礼了!”
“是我失礼,应该换一套西装来答记者问。”叶家驹大度地挥挥手,“漂亮的女性有权轻视任何不尊重她的人。”
罗婷兴奋地呷了一口咖啡,掏出记事本,又指了指身边的杜柯之:“哦,要不是那篇文章,我还不会注意他呢!”
那篇文章正是杜柯之的得意之作,经另一位新华社记者署名后送到《内参》发表,引起了中央诸多方面的注意,却使江天公司腹背受敌。听说凌霄的死也与此事有关。叶家驹瞅了瞅罗婷手上的笔记本,似乎还在心有余悸。后者马上乖巧地收起来,温和地看定他。
“你们江天公司真了不起!”她将两手合而为一,作了个热情洋溢的姿势,“哇!三千万美元的总投资,折合人民币一亿一千五百万啊!一个仅靠三千元的自筹资金起家的民办公司,能走到这一步,在全国都属罕见啊!”
“要感谢国家和政府的改革开放政策。”叶家驹机械地答了一句,面部表情像在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