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婷已有几年的采访经验,便单刀直人地切进主题,把谈话引到总编最感兴趣的地方:“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中方如何筹集到百分之四十五的资金?地方政府给了你们哪些宽松的条件和优惠的政策?”

叶家驹尚在沉吟,杜柯之已抢着说:“嗨,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江天公司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中方投资全是银行贷款。

叶家驹瞟了好友一眼,极不情愿地打断他:“不是这么回事。大饭店所有的投资都没到位,江先生的五百五十万美元注册资金也还没进账。”

女记者虽是中文系毕业,但从小数学并不差,立刻就算了个账:“五百五十万美元也不够呀!那只是总投资的六分之一……”“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杜柯之又抢着说,“事实上,这类大项目只要投资方出三分之一,余下的双方再共同向中国银行贷款。”

这一次是罗婷打断了他。她脸色煞白,被这个意外的发现震惊得透不过气来:“那么说,大饭店的合资项目,外方只实投这一部分,余下的两千四百五十万美元都是由我们大陆出咯?”

叶家驹被两人的一问一答夹裹在其中,如坐针毡,深悔今天不该应杜柯之之约,相当于惹火上身。他支支吾吾地哼了几声,那边女记者又咄咄逼人地问:“请问,你们省人民银行行长凌霄之死,跟你们大饭店的巨额贷款有无联系?”

叶家驹吓得两手直摇,脸上顿时也失去了血色:“没有……

没有任何关系!罗小姐,拜托你别瞎联系了,江天公司已经承受不起了!说老实话,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敢想人主白宫啊!何况那座大饭店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十年内都谈不上有任何经济效益……”

罗婷的情绪并未松懈,却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大老板顿生好感。

杜柯之并不愚钝,今天多了几句嘴,无非是想在女友面前逞能。此时他也看出这类采访对老朋友极为不利,便把话题硬生生拽回来:“凌霄老头子确实值得同情,他做那些事很可能是身不由己。就连他的死也属于人性的悲哀。因为据我推测,改革开放还将呈现一个新的势头。而最可悲哀的,正是在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中冲进城,却又倒在城门洞的那个人……”

“但愿你不是胃目乐观。”叶家驹两眼茫然地盯着窗外,喃喃地说,“据我判断,黑夜还很漫长呢!”

桑塔那轿车在清晨拥挤的车流里穿梭前进,灰色丝绒沙发座上坐着一个神态威严的老者——了省分管财贸、外经、工商税务的副省长齐长瑞。他今年六十四,浓密的头发已呈现灰白,脸色却仍然红润、健康。那双黝黑、冷峻的眼睛,又给这副面孔增添了特殊的魅力,使人一望而知他身分的高贵与显赫。

齐长瑞无心留意车外熙熙攘攘的情景,独自沉浸在另一条意识流里。昨天他强撑着参加了凌霄的遗体告别仪式,走出省府的小礼堂时,几欲呕吐。被这个自杀事件所震惊所困惑的当局首脑们,坚持不同意为死者召开大型追悼会。幸而简单的告别仪式仍有不少人参加,这似乎给死者的灵魂以些许安慰,但安慰并不能使活着的人忘掉耻辱、悲痛和自责。

齐长瑞与凌霄不但私交颇深,而且有着长期密切的上下级关系。对于凌霄的死,恐怕没人比齐长瑞更清楚底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这个主管财贸的副省长,对前四年银行的盲目信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凌霄正是为了独自挑起这副重担才走上黄泉路,只有他慷慨赴死方能解脱老朋友的危难。因而齐长瑞便对这义举深感内疚和痛心。

他知道无论将这想法告诉谁,对方都会说他有神经病。而更加不幸的是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倾诉,丁是这份痛悔就只能留存内心折磨自己。

昨晚他喝了几杯茅台,准备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神经,+想又跟儿子生了一场气。早晨起来头痛得像要爆裂开来,浑身的血管也“突突”猛跳。

此刻轿车正走到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齐长瑞从沉思中惊醒,由自主地往窗外看去。只见那个众望所归的拆迁工程已全面铺开,残存着断壁孤梁的房屋框架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在太阳地淡淡生辉。四周的告示牌业已迎着寒风挺立,“天座云楼大饭店”几个字反射着红艳艳的霞光,像是燃烧着的极富生命力的火炬,跟着他的视线款款而移……

呵!上亿投资的大饭店,又是一栋坐落在繁华闹市的大厦,它将像一颗夺目耀眼的明珠,在西部地区的旅游业中熠熠生辉,给本省的经济市场带来不可估量的效益,那些目光短浅的人们永远不明要想使内陆省域对外开放搞活,不吸收外来资金,不兴办上星级的大饭店,不使这闭塞落后的地理环境产生一种新的方位感,并且以更优惠的政策引来那些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大商贾,了省的经济就根本不可能腾飞。在这个历史转折的大背景了,人人都在判断政治、经济、社会现实,人人都在企图把握千载难逢的机遇,人人都在热气腾腾地思谋、策划和行动。作为一个省的决策机关、最高首脑,应该拿出什么崭新的大动作呢?齐长瑞靠回椅背上,用手指紧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似手好受广一些,自责的压力也减轻了一些。不可否认,在那些大动作背后隐藏着一己私利,但一个战斗了大半生、即将退出疆场的老革命,在为本省人民谋福利的同时,只梢带着考虑一下公仆自己的晚景,难道能算是过分之举吗?

走进省府那间宽畅舒适的大办公室,听见自己低沉有力的脚步声在地毯上轻轻回响,齐长瑞又恢复了庄重、矜持的神态这是他驰骋的领域,他就是至高无上的苻王,怛他盘踞在这甲的时间已屈指可数,因而更要积极地发挥余热,为自己的一生画个完芙、圆满的句号。

秘书过来给他呈上热茶,递上一叠必须立刻处理的文件,又小声地请示了儿件事才退出去。门悄没声响地关上又打开了,省计经委副主任赵枫轻轻走进来。

“来、来,这边坐,我正要找你呢!”

齐长瑞高兴地站起身,率先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旁。那里正对着两扇宽大的窗户,处处流淌着温暖的阳光。办公室刚刚装修过,四周墙上嵌着淡雅的木壁板,然而沙发仍是老式样,而且铺着图案艳丽的长浴巾,显得极不协调。赵枫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怕给机关事务管理局的洗衣工增添麻烦。

这是个年富力强、颇有心计的干部,风肀止茂就已身居要职。分管基本建设投资以来,又抓了几个有分量的重点项目,在省领导心里的位置便不断上升。但他深谙处世之道,决不会在任何场合给人以轻狂之感。

“等会儿江云娄要拜见您,我先来一步,听听老领导还有什么新指示?”他说完,立刻态度恭敬地掏出了笔记本。

“谈不上什么指示。”齐长瑞虚怀若谷地摆摆手,笑着说,“大饭店的项目还是由你一手抓吧!省里不楚早就决定了,口:你拘任筹建小组副组长吗?”

“是的,筹建丁作已经汗始了,过两天我就去北京,落实第一笔贷款。”赵枫谦逊地回答,心里却在反复地盘算和掂量。他真正中意的是饭店中方副总经理一职,对此省里也早有任命。但近来听说要实施政企分离,是否就此放弃这令人垂涎的现任职务,他尚在举棋不定。

“唉,现在一提到贷款我就头痛。”齐长瑞皱了皱眉头,想去端茶,手停在茶杯上又不动了,问:“中央会不会坚持指标由省里划拨呀?”

“可能会的?”赵枫谨慎地回答,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说:“当然,我们也会坚持由中央戴帽下达,这样至少不会在省里造成难以协调的局面,或者不好的影响。其实,只要列人了中央级的基建项目,自然也就是省里要保的重点,今后遇到什么问题都好办啦!”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心里都清楚这次“压缩基建项目”来势迅猛。本省原计划上马的大饭店就被砍掉两个,剩下这“天座云楼”,若不是提前拆迁,恐怕也很难幸免。尽管如此,前途仍是吉凶未卜。最主要的,还是外商的资金没到位,而省里的投资又差着一大截。虽然上面早就开了口子,说差额部分可由总行解决,只要地方上提供担保或拨出专项指标。然而省委省府却非议四起,在最近的一次工作会议上,公然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国家出偌大一笔钱办合资企业,真正受惠的却是一家民办公司,这究竟是改革开放的新措施,还是个别人居心叵测的老计谋?何况这家公司早已欠下银行巨额贷款无力偿还,再投人的资金又至少得十年后才能收回,省里到底有何好处与实效?更有甚者,已将凌霄的死与此挂钩,这相当于把兼任大饭店法人代表、董事长的齐长瑞放在火上烤嘛!

赵枫在一番察言观色之后,字斟句酌地把谈话引人正题:“齐省长,昨天我去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听几个银行的人在下面讲,凌霄这个人平时就有忧郁症,这次也是他想不开才寻短见,其实问题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嘛!”

齐长瑞用一对锐利的眼珠子盯住对方,脸上浮现了一缕不悦的神情,严肃地说:“人都死了,还要说长论短的!你们这些年轻干部,哪里会理解我们老同志啊!上面布置下来一个任务,我们只知道拼了命去完成;稍不留神犯了点错误,那种自责自悔的心情呵……”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底下的话已经不言而喻。

赵槻脸上渗出一层密密的小汗珠,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才大胆地道出自己的真正意图:“齐省长说得对,人都死了,我们活着的同志只有更加努力地工作,帮助他弥补所犯下的过错,争取挽回损失,才能对得起死者……在这次的银根紧缩中,江天公司当然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重点。我认为,过去凌霄同志放出那笔贷款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仅靠三千元起家的民办公司,如今是三千万大项目的唯一中方,实在是头重脚轻;而我们真正拿出钱来的省一级政府,却没有得到任何实际的利益,这是无论用什么优惠的政策来解释也说不通的。而且江天的董事都是些乌合之众,也难以担此大任,闹得不好,反而会给我们捅大漏子!那份《内参》就是一个证明,完全是在帮倒忙嘛!中央指责下来,省里牺牲了一个尽职的银行行长,事情还没有摆平!”

齐长瑞默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的神色阴晴难定。

赵执咽了一口唾沫,把身子凑近老领导,嗓音降到了最低限度:“齐省长,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得赶快想办法,与那群乌合之众脱离关系,离得越远越好……这次的整顿公司正是一个好机会,凌行长的死又引起了省里的重视,骆天成在江都市早已臭名昭著,余下的董事无非是些不起眼的流氓市民。我看,应该下决心撤销该公司,趁机将大饭店的主权收回省里……”

齐长瑞眼光定定地望着會外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过脸来含笑说:“你的话有道理。江天公司欠下巨款无力还贷,我们当然要对国家的资金负责。何况大饭店收归省管,今后的基建工程、追加投资、附属项目和水、电、气供应都好办一些……”

听他给自己找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赵枫稳重地一笑,又提醒道:“今天恰好请了江先牛到这里来,他足一唯一的外方投资者,电换中方单位在法律上必须取得他的同意。而且,他那笔注册资金也该到账广!”

“好,一切由你去操办吧!”齐长瑞微笑着起身,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走向会客室。见走廊上悄无人,又不动声色地道出另一?忧烦,“昨晚,幼杉说他也要下海去经商了,准备和你那个侄子赵建一起倒腾彩电。被我狠狠地撸了一通,他还不服气呢!”齐幼杉是副省长的独生子,也在宵计经委工作赵桝忙说:“这,交给我处理吧,老领导就别操心了。”

他们一道走进陈设华丽、光线柔和的会客室,向那里坐着的一位雍容的客人伸出手去,并且在简短的寒暄之后,直奔主题。

这位客人,正是已人知天命境界的江云娄。十年前他也是大陆的一名政府官员。当初他以特派长驻的身分踏进香港地面,在风云变幻的商战中屡战屡胜,走的就是一种“非正常程序”。他于发迹后重又瞄准大陆市场,正值中国的经济起飞。如今他在香港和大陆都拥有连锁星级大饭店,这几年火爆上升的可观利益,也来自经济改革跨越禁区的奇迹。他明白在中国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风险与成功几乎是并肩同行,因而独具慧眼地把资金投到更其封闭的内陆。四年过去了,他似乎只得到了一块地皮,但他有足够的耐心,而且不声不响地开始了“贸易致富”。等到大业的第一步基石已经打稳,他才答应合资伙伴“资金尽快到位”的请求。其实那五百五十万元的美金,也是以他在大陆的合作项目为资信从港岛的银行贷来的,早就投入了流通,而且将十年的利息都赚回来了。至于中方的人事更迭、单位更换,虽然会给大饭店带来一场激烈的风暴,何争的岗面终归对他的生存更有利。因而他也就回答得更为洒脱,令齐长瑞和赵枧都十分满意。其实大陆这种被朝野1了称之为“政府机关经商热”现象,恰好是他要加以充分利用的捷径,使他能够得心应手地一步步走向白己的终极目标,即:用最少的一点投资,在了省的旅游业独占鳌头。

然而冋到下榻的住处,江云娄却又踌躇起来,思量着是否给骆天成一个电话?他们曾在谈判桌上反复交战,大有惺惺相惜之慨。考虑到骆天成的彻底败北会给大饭店造成“一言堂”,他的上一指到底还是拨动了电话号码,

云帆大厦坐落在北京市西南角的一群肃穆庄严的旧式大楼中,像一颗璀璨的明珠,蔚为壮观。那四面安装着折射玻璃的墙壁熠熠生辉,朝阳的光芒又把它涂成上一上跳跃的火焰,远远看去就令人赞叹不绝。

北方的四月刚送走了严寒,虽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凛冽的舂风却刮得人站立不稳。舒亦凡乘坐着公司那辆奔驰200到达大厦,从容不迫地下了车,又抬头朝亮闪闪的楼面望去,情不自禁地启唇一笑。才不过一年的工夫,这幢写字楼的投资就已全部收回,的确是一桩辉煌的业绩。

舒亦凡五年前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研读市场经济时,就认定房地产经营不但是世界产业的主要潮流,亦将在中国大陆的经济改革中大放异彩。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许多国家房地产都日趋繁荣,尤其是经济发达国家的大都市商业长,房地产价格扶摇直上,吸引了众多的投资商加人角逐。在美国,由于地价猛涨,连写字楼和办公间也相当抢手。日本东京的房地产商为了获取暴利,正着眼了一可塑形成高附加值的综合服务性产业,例如旅游业、内装修及投资中介服务,而香港的房地产业更是风光八面,举世瞩目,对港岛的经济和居民生活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舒亦凡在异国他乡的高等学府串,研究着世界各国永恒的产业潮流,深谙在那种指荒山野地为重镇、令沧海沙土变闹市的成功背后,蕴藏着点石成金的经营之术和敢于成王败寇的风险意识,而这种气魄、胆量与能力,他本人都不缺乏。

在他半生经历了太多的磨砺之后,坎坷不平的命运铸就了舒亦凡坚不可摧的性格。他相信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被任何力量所打倒,除非自己倒下去。

舒亦凡在史无前例的“文革”时期,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政治风云中,也曾无限崇拜过那些翻手云覆手雨的政治家。但当政治变成了最一致的政治,人生就成为最乏味的人生。他很快就从狂热中清醒,从迷茫中坚定,勇敢地打碎了心中的偶像,对某位红极一时的“文革”明星提出种种质疑。于是,一连串的迫害与打击便接踵而至。他在二十三岁那年被投人“巴士底狱”,靠着毛选四卷和一套袖珍的马列丛书,他才没陷人彻底绝望和自暴自弃的深渊。五年后,他跳出牢笼重返人间,第一件事就是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在新鲜的空气与舒展的长风中,思索着国家、民族和自己的未来,心底一点一点地清明起来。对理想的追求重又执著,只是更换了方向,改变了目标。

历史进人八十年代。当经济意识还未铺天盖地笼罩中国,最强调政治的人刚刚停止了自己的一切思想,其余的人则被政治消磨了锐气,变得习惯在传统的桎梏里有限地扑腾。而更多的人却变得懒惰、不思进取和丧失了创造力,舒亦凡却已经在行动上显得独树一格,卓而不群了。他慨然接受了一门不算中意的婚事,随着妻子的姨妈去了美国,在那里攻读政治经济学和市场营销学,一读就是五年。这恰恰等于他蹲监狱学马列的时间,足以在他的政治观念上引起一场大变革。然而取得博士学位后,他又出人意料地抛下娇妻和新继承的遗产,翩然回国。老同学、老朋友中,有人嘲笑他仍未脱俗,还在对过去的青春恋恋不舍;也有的人说现在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了,正该回来追忆年华、重塑人生。他却当众宣称;自己决不会轻易放弃曾经为之奋斗过的一切!只不过他这次要用经济手段去赢得胜利。

舒亦凡通过老朋友的关系调人首都,又在一批老同志的大力支持下,创办了这个直属某部委的云帆产业投资公司。他从金融流通着手,投资经营房地产,不到三年的工夫便蒸蒸日上,如今已在全国各地蓬勃发展,而且投资兴建了这座高达二十多层的风格独特的大厦,使公司的名字永远铸在楼前的那块铜牌上,光彩夺目,威震一方。

大厦的玻璃门自动向两旁开启了,舒亦凡步履矫健地走进去,脸上挂着一缕和蔼可亲的微笑。有几个公司的职员正候在电梯间门口,他走过去向他们点头致意,跟他们简略地交谈了几句。舒亦凡在职员心中是个神话般的人物,他也懂得极有分寸地维持这种距离,既不让部下觉得自己难以接近,也不给他们密切接触的机会。占他年龄四分之一的大起大落的生涯,使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

他走进豪华气派的公司前厅。在迎面竖立的特制屏风前站了一会儿。这里的布置足以显示公司的实力,而这块镶着金边的玻璃镜框里,展示着一位国家领导人的手书:“直挂云帆济沧海”,那一目了然的签名令所有踏进公司的人都为之注目。当今的中国,还有什么比开放搞活、发财致富更让人兴趣盎然呢?本世纪出现在地球上的那些经济奇迹,正启发着大陆人和执政党的思路,中国自觉地向世界敞开了大门,经商的热潮在各行各业已如水银泻地,从一位权倾朝野的执政者的手书中,便能找出多少剧变来临前的启迪啊!

纵观中国市场的消费主导业,六十年代显然是塑料制品,七十年代是化纤产品,八十年代则是家用电器。而九十年代是什么?这位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在分析了以上的消费趋势和发展规律后,认为应当是房地产业。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和交通迅猛发展的市政建设中,地皮的价格在不同时期悬殊较大,房地产业的投资经营就更加效益显著。与此同时,商品房价格也直线上升,十分坚挺;各企业为职工兴建永久式住房的呼卢颇高;大批外商观光者踏人国门,也不断给旅游业带来新的刺激;房地产业便乘虚而人,迅猛发展……舒亦凡回想己经过的实践~思考的日子,心里充满了豪情。

接待处的那位姑娘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人约是新近聘的职员,因而还不认识内已的老板。舒亦凡心情愉悦地微微俯下身躯,曲起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请问,有我的信吗?”

“哦,有……”年轻的女职员慌里慌张地瞥他一眼,又在一一一堆信件里翻寻着,语无伦次地问,“你就是舒总吧?他们说你明天才从海口回来……啊,这封信不足寄来的,而足送来的……”

“我注意到了,它没有邮戳。”舒亦凡幽默地笑符,把那封色汗淡雅式样精巧的小信刦捏在手心里。他知道自己属于那种极富魅力的男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紧紧吸引女人的眼光,就打广个洒脱的手势才转身离开,似乎以此便能把背后那道目光拨开。

他走到长廊尽头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已经把信通读完。不出所料,是那位女记者的“杰作”。他读着那些措例严厉的句子,在那份富有女性气息的尖刻背后找到了调侃,紧皱的眉头才展开来,不禁暗暗好笑。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动物!表面上似乎将你恨入骨髓,实际上却想把最宝贵的东西塞给你,你要是不接受,她还不乐意呢!但这些千方百计费尽心血的小花招,自己的妻子就从不会表演,越发显示出这位年轻女记者的机智与可爱。

舒亦凡一把旋开门走进房间,眼睛里闪烁着一层少有的欢悦。听见门响,孙杰璐惊喜地抬起头来,正在整理文件的双手停止了动作,悬在半空中。

“呀!我还没来得及派车去机场,你倒自个儿回来啦?”

“昨天就到了。我有意提前一天启程,看谁会趁我不在时溜进这间办公室舒亦凡姿态优雅地绕过书桌,坐进自己的位置,开始翻看着各种图表资料。

孙杰璐抿唇一笑,把几份急件递上去,眼睛亮闪闪地犟着他:“舒总,这是我每天应尽的职责。”

“请注意这个称呼。”舒亦凡低头看材料,只竖起一根手指,像是要截住对方的思路,“在我的职务前现还有一个‘副’字一而另·位副总的办公室就在隔壁,那里也有你应尽的职责。”

孙杰璐转身去拿水瓶,嘴边挂着一缕宽容的微笑:“亦凡,你知道公司的职员了了后都说什么吗?他们说,只有舒亦凡才是云帆的灵魂”

“灵魂!”舒亦凡抬起眼脸,一脸嘲弄的神色,“我早就没有灵魂了!剩下的只是一副敏锐的大脑和一颗冷静的心。”

他说完,又埋头于文件堆里,像在示意这场谈话已经结束。悒孙杰璐并未就此离开,她沏好了茶,便站在房子中间环视四周。地板:铺着米色方格的地毯,呈直角的两面墙上都装着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半个北京城。这套办公室在全公司面积最大,原是留给总经理吴轩用的。因吴常年在家休养,才作此调整,一般来说,这里就是“目帆”的最高首脑、中枢神经,而身为办公室主任的她也精心将其布置得高雅、古朴、大方与舒适。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水平,但真正使这套办公室显得与众不问的,却是迎面墙目挂的巨幅发展规划图,公司在国外的三个办事处以及在本埠和外地的子公司历历在目。舒亦凡每杏看着这幅两面汗花、八方称雄的规划图,眼睛里便会洋溢着她所渴矩的热忱与**。

他们是大学同学,“文革”前,她这个相貌平常的灰姑娘在血统高贵风流倜傥的男同学的心中,两根就没有任何光彩过人之处。是那场多姿多彩的;使孙杰璐大开限界,这位一跃而为学生领袖的舒亦凡令她暗暗倾心。但当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落难时,孙杰璐便挥泪埋葬了这份悄然萌芽的爱情。十年后,他们在北京重又相见,舒亦凡从外表到内心似乎都变了一个人。当他招兵买马时,孙杰璐毅然放弃待遇优厚的机关工作,聚到“云帆”的麾下,其中也不乏这过去的感情牵扯。已过不惑之年的她,有一个温馨的家,丈夫是某部委的局级干部,平时对她百依百顺,但言谈举止未免缺少情趣。孙杰璐越是感到日常生活的平淡和乏味,就越是被舒亦凡和他身上洋溢着的勃勃生气所吸引。

舒亦凡起身去取一本参考书,这才发现了她,便略带讥讽地抬起眉毛:“你还没走哇!麦俊庭恐怕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呢!”

孙杰璐抱着双臂走到墙跟前,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那幅规划图。近半年来,她可悲地感到自己发胖了:此刻这副稍显臃肿的形体再无法吸引这位老同学的眼光。但她是一个足够聪慧的女性,知道压下自己的不快,把话题引人对方最感兴趣的方面:“亦凡,听说海南的那块地,你卖了一个好价钱?”

“是的,八百万。”舒亦凡仍在翻书,随随便便地回答,“我用这笔钱又买下一块地,在三亚市。那里不久将开发成一个旅游胜景,估计一年后这块地就将价值三千万。”

“我的天!”孙杰璐拍拍手,倏地转回身,睁大了一双风韵犹存的丹凤眼,“昨天的例会上,麦副总还在指责你到处炒地皮,搞投机经营呢!”

“投机?”舒亦凡把书扔回桌上,目光炯炯地反驳:“投机就是投资于机会,商品经济也就是投机的买卖。发现机会而不去经营,那才是傻瓜!中囯人太缺乏这种投机意识,如果千千万万的人都去搞投机经营,有千万人组成的投机队伍去竞争市场,我们国家的经济早就腾飞了!”

孙杰璐欣赏地看着他,笑道:“你总是有那么多大胆的思想和见解,而且滔滔不绝,毫不隐瞒自己的新鲜观点。在大学辩论会上,谁都争论不过你。听说在监狱里,连皮鞭和电棒也没能封住你的嘴!”

每当孙杰提起往事,舒亦凡就聪明地不搭碴。他并未忘记两人过去的那段情谊,而且不避众嫌地将此人提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但他的另一个既定方针却不会因人而异,这就是对所有的女性均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现在他大步走到规划图前,神情豪迈地指点着:“你瞧,从珠江三角洲到沿海城市,我们已经发展了九个分公司,积累资金上亿元,每年的利润就是几千万!然而云帆当初启航时,才不过五百万的投资额!三年来,若不是我们在这些相对发达的区域开展风险经营,利用当地的优厚条件,开发房地产业,使资金尽快地滚动起来,能够获得这么大的收益吗?”

孙杰璐点点头,又朝旁边迈开一步,高兴地看着这个男人陶醉在面前的业绩中。然而舒亦凡却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把手指向图的下方,那里是一片未插小红旗也未作任何标示的区域:“嗯,中国的地理差别在经济改革中,将成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一种强大的存在。目前,沿海地区的发展迅速超前;京、津、沪和珠江三角洲的开发也方兴未艾;北部的商品贸易面临着开放陆地通道的问题;而西部也将感到必须加快改革的步伐才能赶上潮流,那里的政府部门也会意识到只有更优惠、更开放的政策,才能吸引外地资金,使不利的地域条件向有利的方向转化。这政策优惠的时间差或许很快就会消失,我现在最敏感的判断,就是应该抢在前面进军西部……”

孙杰瑭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沉吟半晌,才说:“前几天,有个女孩子来公司找你,还留了一封信,说她马上要去西部……哎,听说她是经济报的记者。”

舒亦凡正为自己的偶然发现而欣喜欲狂,听了这话不禁打了个响指,而后幽默地耸耸肩,含笑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私事,恕我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