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实业开发公司的秘密总部设在一套旧式小院里,那是三年前叶氏兄弟以个人名义买下的地方,然后无偿交给公司使用。院子左侧有一排青砖灰瓦的老平房,每间小窗户都密密地垂着印花布帘。右侧是两间堆放杂物的小木棚和简陋的偏房,面对院门的一座小假山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杂草丛生的小花圃也两得潮湿无力,仿佛整座院子的阳光都被那棵高大的银杏树遮去了。
骆天成和罗婕踏进小院时,院子里已是人声鼎沸。好像公司的董事都到齐了,庭院前横七竖八地架满了摩托车,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上海”和一辆崭新的“奔驰”。尽管三令五申不准带保镖,木棚外仍有几个大汉抄着手来回游**。骆天成顿时火冒三丈,大踏步地向正厅走去。罗婕跟上来牵了牵他的衣角,又用眼光示意他稳定自己的情绪,两人便在院子里停留了一小会儿。
屋子里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交谈,其中情绪最激烈嗓音也最响亮的,当推毕业于财经学院的高材生叶云鹏。他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两手抄着自己西服背心的夹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神态活像十月革命时的那位伟人,正发表一篇惊世骇俗的宣言:
“……我们辽阔的中国国土,西界为山,东界为海。山高海阔的地理特征,决定了中国历史的许多走向。中华民族所一脉相承的文化,首先在黄河流域生根,然后沿汉水流域南仲,发展到长江流域,再沿海拓展到闽、粤一带……因而过方的一:上一年,只是河流文明;到了近三百年,才是海洋文明。过去中国经济的发展自北向南,自西向东;近代恰巧换了个方向,变成了自南而北,自东而西,……”
“嗬!不愧是倒卖计算机的总经理,出口成章,有那么多的文韬武略。”何威口沫横飞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肤色黝黑,五短身材,是“江天”下属的江龙汽车修理厂的厂长,也执掌着一块火爆爆的地盘。“老子只知道赚大钱的时刻到了,全国早晚都要走沿海城市的路。他妈的,先下手为强,我准备去海南包一片土地,搞个两千亩的菜篮子工程。但本钱还没有凑够,诸位有什么高招?”
“可惜大饭店的股份不是现钞,不能指望它回笼个三万五万的!虽然二十年后它就归咱们中方所有,但这希望也太渺茫了!谁知那时咱哥们还在不在这条船上?”说话的中年人是江天公司的总经理刘光胜。此刻他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眉间愁云不展。
“所以我就不去想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正经做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照样财源滚滚。”身材高挑的崔启豪弓腰递给刘光胜一个玻璃烟缸,脸上挂着志满意得的微笑。
“谁像你呀!江都市数一数二的游戏机大王。”刘光生弹了弹烟灰,仍是城怨地撮着嘴,“你们都有这个机那个机,日进斗、夜进升的,偏偏让我来坐这个窝,每月的奉禄也就几百元,还不够我抽几条进口烟呢!”
“这里还有一只光坐窝不打鸣的鸡!”何威指了指他身旁正酣然人睡的叶家驹拍手大笑。
在一片哄闹声中,叶云鹏倏地绷紧了脸,厉声喝道:“哼!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家伙!一栋摩天大楼竖在市中心,就是我江天公司的一块大招牌!一面大旗!聚在它的麾下便可招财进宝,什么样的大生意做不成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什么本事?拉大旗做虎皮的本事!”崔启豪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们还是改不掉造反派的脾气。就像骆大哥,总是死抱着过去的那一套做法,以政治手段来搞经济。”
在门外的骆天成听到这里,立刻脸色煞白。他一步跨进门去,威风凛凛地扫视众人。屋子里顿时寂然无声,到会的董事都在审时度势,只有角落里的董事长仍沉睡在香甜的梦中。何威忙去摇醒他,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嘴里嘟哝着:“继续谈,继续谈……我听崔兄正在抨击什么造反派的脾气嘛!”
众人又掀起一片笑声,竟至笑得七荤八素。突听“啪”的一声,何威坐下的破椅子折断了一只脚,他摔了个仰八叉。骆天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吩咐罗婕关上房门,又贴近窗户掀开帘子望了望,才铁青着脸转回身来,小声喝斥道:
“请各位注意身分!现在你们都是独霸一方的诸侯,怎么能如此放肆?也不怕手下人听去了,有损你们的威严?还有,我曾下达过指令,不准你们带保镖赴会,免得走漏了风声,为什么都不遵守?”
屋子里一阵**,人人脸上都挂着愤愤然的神情。崔启豪刚才的话不无道理,虽然江天公司确是骆天成一手策划及创办起来的,那座大饭店更是不同凡响的惊人之举,但这位老大哥一见面就摆起面孔教训人,众董事早就忍无可忍啦!
“骆大哥,今天到会的都是最铁的弟兄,还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叶云鹏措词尖锐地打了第一炮。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骆天成发现对方的眼神竟毫无惧色,不禁暗暗吃惊,他意识到自己正逐渐失去昔日的绝对权威,心里又悲枪万分。他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说:“哼,怪不得省政府要说你们是乌合之众!瞧你们这样子,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就会出口伤人!”
见他憋着一肚子气指桑骂槐,崔启豪连打了几个哈欠,也阴阳怪气地发难:“哼,当年公司刚营业时召开董事会,那才叫乌合之众呢!几十个人忽啦啦围一屋,酒气熏天烟味刺鼻,什么军区的老干部,报社的笔杆子,全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认真没一个搞经济的料!以后公司不断亏损,欠下银行的巨款无力还贷,这些人又来个胜利大逃亡,都改换门庭投靠别的山头去了!今天坐在这里的,全是些不掺假的真左派啦!”
虽不是董事身分,但却使受邀列席的杜柯之觉得这话刺耳,脸上浮现了一片浅浅的红晕,急忙插话道:“我认为骆兄和崔兄都言之有理。现在已进入经济时代、商品社会,我们的企业管理也要跟上形势,也要现代化。必须扫除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流氓习气、游击作风。否则,江天公司的这块牌子也就太‘歪’了。
叶云鹏向来瞧不起只在河边转悠不敢下水的文化人,紧跟着嗤之以鼻:“看一个公司‘歪’不‘歪’,可不光是看它的牌子,还要看它的经济实力。如果我们江天能够赚到高额利润,再把过去的欠款一笔勾销,再加上风光八面的大饭店,在江都自然就富甲一方,称雄一世。那时再来调整内部机制,改善经营管理,甚至扬善抑恶也不晚。这就叫先当婊子,后立牌坊。反之,如果先立贞节牌坊,只怕连赚钱的婊子也当不成了!”
“好了!好了!”骆天成气得大喝大叫,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今天请你们来这里,不是讨论公司的宏观发展,经营方针。江天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险关头,你们还在这里磨嘴皮、闹内讧、争意气!”
叶家驹半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心里却洞若观火。骆天成玩得还是过去在“红造司”的那一套把戏:在斗争中求生存、找平衡,因而有意将问题严重化、复杂化。说得不好听一点,简直就是挑起群众中群众,巴不得董事会内部四分五裂,好来图渔翁之利。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站出来宣布正式开会。到场的人早已清楚叶刘二人不过是出面打黑旗的“傀儡”,大家各就各位后,仍把眼光投向坐镇一方的骆天成。后者也毫不客气、毫不谦让,立即分布了新一轮的策划:
“诸位,江天公司创业四年以来,毫异问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全国几十万家民办企业中,唯独我们这一家能冲破重重阻力,引来外商合资,做成了一个总投资上亿元的大饭店项目。与此同时,各位董事都开辟了自己的领地,纷纷打下了半壁河山……”他说到这里,讽刺地一笑,又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众人,“但大家切不可高枕无忧,因为我们身处的这个大背景,乃是政府权力高于经济实力。虽然中央严令各级地方政府不得干预企业的经营,但省里个别居心不良的人,仍然把他们的触角伸到了我们江天公司,伸到我们的大饭店里来了。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然而江天的八个董事却忙于搞自留地,无暇过问财政与内务。这样下去,无异于把大好江山拱手相送,我们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啊!”
杜柯之倒抽了一口冷气,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记得公司刚成立时,骆天成与省政府个别官员之间所进行的不可告人的交易。那时骆天成尚未在政治舞台上消失,尚不甘心隐姓埋名地来经营一个民办公司,因而始终不肯名正言顺地在江天里任职。而当策划大饭店项目之际,他已在政府部门完全失势,有心跻身一个堂而皇之的合资企业,省里却又严格把关不让安插异己。二者讨价还价的结果,是由政府官员来充任了“内阁要职”,骆天成在江天的地位也得到政府一方的确认。众董事却因未能“人主白宫”而人心思散,纷纷游离在外营造自己的巢穴。现在骆天成来了这么一手,真厉害呀!一个正手耳光打了政府要员,一个反手耳光抽了江天董事。
除了杜柯之以外,其余的莆事脸上都挂若一层忧心忡忡的寒霜。由上万丈商楼还未平地起,大饭店的幻彰仍蕴藏在蓝图的霞辉中,千呼万唤出不来,众人早已习惯将它和上所可能带来的巨大效益束之高阁。但如果那栋令人神往的大厦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生也难睡安稳觉了!即使它不是一座高达三十二层、四面镶玻璃墙、设有五百四十个豪华房间、年利润上千万的星级大饭店,而只是一个奇妙瑰丽的人生好景、午夜美梦,它的存在仍是激动众董事在浊浪恶潮中翻腾、搏击的一剂强心针啊!如果它的倩影一旦破灭,那曾经围绕在他们头顶的胜利的光环也将不复存在,更别说一年来靠此作强大的经济后台,众人才能在周围拉起一座座像样的山头……
骆天成注意地观察着大家的神色,十分满意自己未把详情和盘托出。江云娄的那个电话无非也是在玩平衡术。大陆的局势变化那么快,这样今后无论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他都能立于不败之地。骆天成又一次痛悔地认识到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致于造成今天的大权旁落,和众董事的同仇敌忾。变革的危机看来是不可逆转了,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但一次会议只能解决一个问题,这是一切政治家和军事家成功的常识。而目前最大的危机,就是江天公司有可能被人家一锅端掉!他也只好先攘外再后安内了。
短暂的寂静中,罗婕甩了甩长发,镇定自若地接上话头。她略显喑哑的嗓音仍旧流畅动听,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听这威慑四座的女律师端出锦囊妙计:
“我们从一个秘密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省里个别人早就想贪天功为己有,想霸占乃至独吞我们的胜利果实。他们准备借这次的治理整顿为名,以无力还贷为由头,撤销我们民办公司,将大饭店收归国有。这当然是违反现行政策的侵权行为,因为国家有明令,政府机关不得经商,不得干预企业的自主权,然而现在法制还不够健全,我们不能去和权力机构打这场官司。为了保住江天公司,也就是为了保住大饭店,唯一的办法就是合理合法地进行债务转移。”
她从容不迫地拿出一叠材料,详细解说这项计划。
江天公司的自筹资金只有三千元,在1984年到1986年间,先后向银行贷款近一千万元用于流通。由于经营不善几乎赔得精光。危难之际幸得叶家驹扑进公司“救火”,将积压的百货、衣物、食品及家用电器卖到西藏,收回资金约三百多万元。叶云鹏倒腾计算机也交了高昂的“学费”,其后怀着负荆的心情为公司谋利,又贏回了二百多万元。骆天成在大饭店的合资洽谈中巧立名目,向外方索取了前期费用一百万元。目前公司的实际债务尚有三百多万元。现在需要在座的董事们发扬“风格”,把这些债务全部转走,兑现一笔资金还贷,那样省里各部门便无计可施了。罗婕一板一眼地报完账,董事们听了俱是一言不发。她便收起材料,也若无其事地抽起一支烟,透过袅袅烟雾观察众人。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罗婕与杜柯之的身分特殊。前者不仅是江天的常年法律顾问,还是骆天成形影不离的情人,头脑清醒、处世冷静的“女诸葛”。而后者既是叶家驹的密友,又是骆天成特聘的“高参”,身居政策部门的消息灵通人士。他们俩都是非董事身分的董事,在这类会议上说话颇有分量。这个计划杜柯之早已详闻,于是也就跟着煽风点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省里已经放出风来,说江天公司没有良好的资信,不能承担大饭店这样重要的项目。我们只有转走债务,省里才没理由撤掉江天、拿走大饭店。难道在座的董事中就没有一个深明大义的人,暂且做出牺牲,背走这颗定时炸弹,为江天公司换来永久的和平?只要大饭店的招牌不倒,公司的人心不散,等打完了这一仗,总会想出办法来摆平这件事嘛!”
在场的人有些已经腰缠万贯,连整个江天公司都能买下,却不想再来蹚这道浑水;有的人则身无半文,只剩下一口闲气在胸,不免幸灾乐祸。刘光胜惬意地吐着烟圈;何威侧头聆听随身带着的小耳机;崔启豪则玩弄着手上的钥匙串和打火机。其余人都不露声色,却又控制不住好奇之心。不知到底谁有胆量敢伸出铁掌去接这个烫手的“炭团”。
叶云鹏已经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白皙的脸上神色严峻,薄薄的嘴唇也抿得很紧。铁幕后的骆天成突然打出这张绝牌,他的真正用心也就昭然若揭。老大哥终归想要升帐中军了,希望干干净净地来坐这把交椅。而江天公司确实已临山穷水尽,这点叶云鹏自己长着脑袋,不难分析。胞兄叶家驹是公司这个时期的法定代表人,来自任何一方的压力都甩脱不掉。何况那三百万的债务,有一部分是自己刚起步时付出的代价。而更实际更重要的权衡,还是在江天公司与大饭店今后的主宰中,自家兄弟究竟能称上几斤几两?也许和那栋摩天大楼的分量相比,一切意义的牺牲都微不足道了。
他终于停住脚步,在众人期特的目光中举起一只手,像是赴刑场那般悲怆地宣称:
“对于一个集团来说,这将是一次成功的神风计划;然而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自杀行动”但江天公司只剩下这一次挽救危亡的机会了,我们必须牢牢地抓住。我愿意承担这个重大的责任,哪怕给自己留下千古罪名也在所不辞。但我有个最后的请求:当我因此而进了监狱,希望众兄弟轮流给我送饭,并照看我的家人,不要让我的哥哥独自挑这副探监和抚孤的担子!”崔启豪悲壮地点点头,第一个上前扶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江天公司所有的董事,将永远铭记这一幕!”
其余人也都纷纷表示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情,私下里却在哂笑对方。现在说句豪言壮语何等容易,但等债主打上门来,只怕一夜之间就会白发三千丈。
叶家驹豪不惊诧地苻着这一幕,在心里为自己的兄弟叫好。他早就知道挺身而出的别无他人,这情景似乎在儿吋的作战游戏中便已预演过。不人虎穴焉得虎子?不敢冒风险岂能妄言成功?
骆天成与罗婕交换了一道眼神,对这个结果也十分满意。在今后的董事会上,他还将逐渐使出杀手锏,进一步威慑这群翅膀已经长硬的弟兄。这并不困难,因为他还从未失败过。
“神风计划”很快得到实施,省银行能收回一笔贷款当然喜出望外,赵枫知道这消息时,却大吃一惊。他连夜匆匆赶到齐省长家,两人密谈了几个小时。第二天,由省工商、税务及银行组成的联合检査团便进驻“江天”,把公司所有的合同、协议、“白条子”以及陈年老账都查了个底朝天。紧接着,江都市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传说省里已下决心撤掉这家民办公司。于是所有的债主都打门来,盖着印章的欠款条如雪片般飞至。约有三十余家企业去街、市、区各级法院上诉,状告该公司欠下货款不计其数。法院一一受理,发下传票,令其对簿公堂。法人代表叶家驹手捧着这些欠条与传票呆若木鸡。他是半道上被骆天成拽进公司的,对“江天”的发家史知之甚少,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又冒出这许多冤家。
四年前,骆天成刚调进省政府政策调研室担任闲职,在与叶家驹的邂逅中认识了其弟叶云鹏。两人一见如故,常促膝谈心抵足而眠。叶家老弟是个眼光敏锐、思想活跃的人,有一脑门的新观念。骆天成更不乏完备的政治嗔觉,善于探测时代风向,分析历史进程。他们讨论的话题多半关于未来:中国将向何处去?改革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在今后的岁月里,多种经济成分能否和睦相处?一个仍生活在过去年代里的怀着政治抱负的老野心家骆天成,和一个被经济时期的拜金欲刺激起来的新野心家叶云鹏,通宵达地争辩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国家健全的“公司法”诞生之前,必须尽快成立一个包罗万象的民间公司。时不我待1984年的中国内陆省份,改革开放对其亦是一件新鲜热闹的大事。但人们津津乐道的还只是停留在嘴上的“观念变革”,而真正把握住时机并付诸行动的仍属凤毛鳞角。“江天实业开发公司”这面大旗很快树起来了,几乎云集了全市各阶层最不得志、最爱惹事、思想最活跃并旦行动上最无法无天的人。地方报刊连篇累牍地盛赞“江天现象”,说这项改革举措将为全省搞活市场经济树立一个样板。工商登记处也大开绿灯,该公司的经营范围从生物工程到糖酒百货应有尽有,经营方式从技术培训到领办租赁乡镇企业一应俱全。银行的信贷员亲自上门鼓励他们申报贷款计划。对此,省领导大张旗鼓地表示支持,竟签字批准贷款一个亿。这可把这拨初下海刚上马不摸门不开窍的哥们儿难住了。
当时公司设立了九个部,可谓人员众多,机构庞杂。业务员互相之间仅打个照面,便要并肩出去跑生意。身为商业部经理的叶云鹏熟稔纸上谈兵,却连最简单的支票都不会填写。然而公司头头已急如星火地下达指令,每个部的用款任务是一千万!发钱的和用钱的都不懂市场经济、商业买卖,而运筹帷幄的骆天成仍在秉烛研读马列,无心上朝理纲。各部门也只好按葫芦画瓢,每人每天发三张支票,每张金额五百元,用不出去钱就“提头来见”。于是电视机、录相机、时装和百货用品铺天盖地而来。叶云鹏在市中心展览馆租了整整一层楼面才将这些买来的东西容下。他又招了两百多名年轻女售货员,戴着船形帽抹着口红站柜台,成为轰动江都的一大新闻。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那批买来的货物仍是堆积如山……
董事长叶家驹这会儿细数家珍,不由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幸亏当年众人的胆量还不够大,步子还不够快,上亿的贷款指标只用去十分之一,否则他现在就将淹没在这货物的海洋里了。
总经理刘光胜借口“美尼尔斯综合症”,躲进了医院,何威、崔启豪等人忙于收拾自己的河山。剩下法人代表独擎这片天——叶家驹不急不恼地打发着债主们。他的方式方法倒也简便:一概照单全收,毫不推倭。很显然,由于江天公司一度财务管理混乱,债务又将比罗婕的核算多出一大截。好在虱多不咬、账多不愁,如果只欠下十几万、几十万,倒有可能被债主们撕成粉碎,如今又积累出几百万的巨款,反而成为银行的“重点保护对象”了。
“我都认。”叶家驹来者不拒地一一表白,“凡是盖了本公司印章的欠条,我一概都认。至于偿还期嘛,大家不用着急,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
刚进门的罗婷看见他升帐中军的模样,简直乐不可支。随行的杜柯之连忙给她塞了一把折叠椅,以防她笑倒。
江天公司的日常办公地点设在一家中档招待所,房间里凌乱不堪,充满了汗臭烟气,还有一股尿臊味儿。罗婷不知所措地抽了抽鼻子,使她困惑的不但是这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还有发生在该公司的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
她瞅了瞅侧门通向的另一个房间,一位穿西服的青年男子正在应付那些来奉旨行事的检查团成员。敞开的壁柜、办公桌和地板上,四处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账簿、纸张……
她转过视线温和地问:“家驹,这种清查来势凶猛,你们江天公司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得顶,谁让我们有那么一栋令人垂涎的大楼呢?”叶家驹疲乏地强撑着眼皮,“唉,财富大了,就含有一定的社会属性,虽然我们一再声明决不入主白宫,但也挡不住人家犯红眼病啊!”
罗婷顺手将那杯杯口蒙着焦黄色污垢的茶水递给他,嘻嘻一笑,“你倒给这大饭店起了个很漂亮很形象的名字!”
“那是因为大饭店将用上等的云母石铺成底基,而且通身的玻璃墙面也是银光闪烁。”一道响亮的男中音传自她身后,应付检査团的那位西服男子精神抖擞地走进来,一对明亮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灼人的光芒,“罗小姐,我敢打睹,这将是内陆省份脱颖而出的一颗明珠,也将是你看到的最大的旅游奇观。”
罗婷略感惊诧地站起身来,杜柯之恰到好处地为他们作介绍,罗婷才知道这青年男子是叶云鹏。叶云鹏爽快地伸出手来,笑道:“很高兴认识你。你姐姐也是我们汀天公司的一颗明珠’罗婷在心里琢磨着这一对性格迥异的兄弟,嘴角也浮起了明媚的微笑。在潜意识里,她已感觉到还是兄长叶家驹更为质朴厚道。便转向他说:“家驹,你弟弟和你真不相同。他很注意仪表,也很有口才,不像是企业家,倒像是个出色的教师。”
叶家驹把身子蜷缩到那张沙发上,风趣地说:“你的观察很敏锐,他确实办过一所江天大学,还招了上百名弟子呢!只不过半年的工夫就风吹云散。因为他这位校长忙着倒腾计算机,而那群学生也最终明白了实践出真知,就纷纷下海经商并且大获成功。我这老弟也算是桃李满下天啦!”
“老兄,你才是桃李满天下啊!”叶云鹏把打火机抛向空中,玩了个漂亮的空翻动作又接住,“嚓”一声点着了香烟,用夹着烟卷的手指点着叶家驹,“你门下至少也分裂出一百名弟子,如今都是江都市最大的个体户和私营企业老板啦!”
兄弟俩会心地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野性的自豪。杜柯之文雅地倚窗而立,脸上也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江天公司虽然也闹了一出哥儿们折腾记,所幸今天走上了正轨,交那些学费也就值得。否则,你们怎么可能成为江都市的大款。”
“柯之,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叶家驹愁眉苦脸地打了个哈欠,怏怏不乐地伸了个懒腰,“这几天,江都上演了一出‘绑大款’,‘黄世仁’催债踏破了门槛。看来,我也在劫难逃,只好准备上法庭了!”
“可喜可贺!”杜柯之诙谐地眨眨眼睛,“你在公司战功赫赫,有目共睹,任何人都难以匹敌,今后的地位也就不可动摇。何况对簿公堂之时,罗婕自会替你出招。”
叶云鹏狠狠地吐出一口烟,蓝色的烟雾卷着污浊的空气冉冉升腾。他双眼死死盯着燃烧的烟头,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法院、工商、税务、银行都想踏平我江天公司,已经把这门前踩出了一条‘胡志明小道这样大举进攻,背后一定有人操纵。杜兄,你有什么高招?”
杜柯之若有所思地转了个身,眺望着窗外喧闹的城市街区:突然,他眼前一亮,捕捉到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被四周的高层建筑所包围,仿佛陷进了深深的谷底。远远还传来了推七机的隆隆声响。一一个念头倏地跳人他的脑际。
“看来,罗婕的债务转移的办法已经奏效,哲里无法再巧立名目撤掉江天,才到公司内部来找碴,企图另外挑起纷争。”杜柯之的眼睛跳跃着两朵诡谲的火花,瞥了那道紧闭的侧门一眼,明显低了嗓音,“我有一个主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省里可以派工作组进驻江天公司,江天也可以派工作组进驻大饭店嘛!枳任副总经理的赵枧正是齐长瑞的黑高参,现在由他牵头组成的筹建小组已经开始工作。众所周知,搞这类基建工程的名堂可大了!你们是大饭店唯一的中方,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监督工程,也派个检查团进驻筹建小组,也查它个底朝天嘛!把雄踞大饭店的那些政府要员都打成是非人,让他们也惶惶不可终日。然后以此胁迫当局,争取两军各退一步,守住固有的城池。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饭店就是天子,在它的辉煌面前,所有的人都得俯首称臣!”
罗婷浑身激凌,幽幽的眼光不安地投向说话人。叶氏兄弟却相视而笑。叶家驹感激地拍了拍老朋友杜柯之的肩膀,叶云鹏也抛掉烟卷,竖起大拇指,赞道:“杜兄真是高见!你也不愧是我们江天的髙参啊!”
江都市的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湛蓝,长街无风,太阳温柔地俯瞰着大地。市政建设中的城区仿佛一堆亮闪闪的积木,既有拔地而起如鹤立鸡群的高楼大厦,也有沟壑纵横深坑遍布的待开发的新区。
杜柯之殷勤地陪着罗婷去勘察大饭店的建址,那是在繁华闹市的一侧,原本横七竖八互相挤靠着的旧房已拆去大半,残存的框架歪来扭去,面目浄狞,活像一排失去支撑站立不稳的骨牌。而呈直角交叉耸立的施工告示牌却昂首挺胸,红漆的大字在艳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至少还有半年才能打桩”。杜柯之迅速瞄了几眼,立刻内行地下了结论。
“真是不可思议。”罗婷满怀期待地将手合在胸前,眼神充溢着朦胧的向往,“本省第一个中外合资大饭店,却是一家民办公司兴建,开业那天,我一定要杀回老家来,开开眼界。”
杜柯之微笑地截住了姑娘的眼光,又礼貌地扶着她的手臂,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一面从容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内陆省份的官员和港商在几年前相见恨晚,携手绘出了轰动江都的宏伟蓝图。自那时起,政府部门就迅速地改变了自己的职能,从轻商、抑商到热火朝天地直接投身商业,未经训练的政府官员掌握着实权,种种无知和失误与昂贵的学费等值,终于创造出了改革开放的新局面。这个项目又是省府某要员同前造反派头头订下的‘互不侵犯盟约’。对于江天公司的大多数董事来说,是祸是福还不一定呢!所以我再三提醒叶家兄弟,务必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
“对江天的内幕你还知道不少呢!”罗婷笑盈盈地瞟了他一眼。
“因此,我大多数时间宁可离他们远点。”杜柯之喃喃地说。
前面的街道宽敞、繁华却凌乱。街的一面矗立着本市最大的顾客盈门的百货商场,另一面却是门可罗雀的省歌舞团剧院。热闹拥挤的人流和冷清的行人,在路两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杜柯之站住了,指着剧院旁一块用草毡子围起来的闲地,不无得意地晃晃头:“瞧,这就是我给叶家驹选好的第二战场!”
罗婷觉得这话有失卖弄,便没吱声,沉静地听他说下去。
大饭店的原址是一片口岸极好的商业区,可以称得上是江都的“黄金口岸”,因而拆迁时受到了商家与住户的殊死抵抗。后来由省、市两级政府出面强行推进,又将同样位居甲级口岸的一栋新建商业大厦划出三层,以作补偿,然而退赔面积仍差着一大截。杜柯之趁机向叶氏兄弟进言,争取将速建简易新口岸的任务抢到手。
这项建设好比是在火中取栗,要不乏胆量与勇气。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已置身于一家熙熙攘攘的茶座。杜柯之挑了个僻静的桌子,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杯椰奶和一盘蛋糕。罗婷慢慢地喝着饮料,接着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柯之,我看你颇有经济眼光,也不乏商业头脑,为何不下海,跟着老朋友轰轰烈烈干一场?”
杜柯之文雅地耸了耸肩,学着她的语调反问:“罗婷,我看你才貌双全,又有令人羡慕的好职业,为何不找个如意郎君,为自己营造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家庭?”
罗婷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笑得十分妩媚:“问得好!我们都有不愿失去的东西,所以下不了决心大干一场。”
杜柯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层忧郁的神色蒙上了眼睛:“这可不能混为一谈。持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太多太多,而持有你那样想法的人又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