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他们家中的电话铃竟是响到深夜,转达问候打听消息试探根底什么样的都有。马青城老吏断狱,妥善应答,点水不漏。自忖在这圈内也算得上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了,方才的种种懊丧怨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头碰着枕已是蔚声如雷。倒是叶知秋这一日仿佛将多少年来的沧桑重头度了一遍,百转回肠,一宿没有合眼。
省美协马主任亲自造访鹤案,香港大老板愿出巨资赞助陈亭北开画展出画册,连当红名角傅小槐都向他叩首拜师了,看来背时的陈老鹤终于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了。这消息涓涓细流般很快传遍了令舞镇,着实振奋人心了一阵。文化馆长从鹤案出来,连饭都顾不上吃,直闯县府,把刚刚偷闲打磕耽的县长叫起来,一五一十汇报详情,末了拍了下大腿道“县长,我们开发琅琊山人文景观的设想马上可以实施了。你想想,陈亭北是无极画仅存的传人,他的夫人又是无极画祖的九代嫡亲孙女,陈亭北宅号鹤案,名号老鹤,这又和令舞镇的历史有着神秘的联系。把内在的文章做足了,一定是很有魅力的。”县长也激动起来,一只连一只地打电话,立即召开县政府首脑会议,通过决议,琅琊山工程马上择日动工。原本,陈旧的鹤案已是令舞镇上熟视无睹的旧风景,人们议论它的热情已逐日消减,这么一来鹤案重又变得众目睽睽的了。令舞镇上有位年长的智者言之凿凿地说道“怪不得人秋以来西北角每日傍晚紫霞铺排,十分眩目,原来应在陈老鹤身上了。当初魏子峰将他贬到令舞镇,今天魏子峰偏偏就在令舞镇出了车祸,人不报应天报应啊!”
不管外面如何兴风作浪地议论鹤案,鹤案里依旧古井一般, 日常的生计按部就班。不过,这已是最后的一潭死水了,是表面的一潭死水,水底下已经波涛回旋了。鹤案里那一院子森森修竹,偶有风过便患簌一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梅桩四周的腰鼓凳东一只西一只七零八落,也是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是那陈韩氏的病也发作得不同寻常,任杨嫂软语细音百般诱导仍是闹,将那首“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的歌谣声嘶力竭地唱个不停,唱得人揪心揪肺。陈良诸只好由着杨嫂给她加剂量灌药, 自己不得不做了帮凶,掘住母亲虚肿的两只手。杨嫂食指拇指钳子般夹住陈韩氏的双颊,麻利地将药倒人她口中。只听咕咚一声,不待陈韩氏挣扎,那药便落了肚。陈良洁想到每日晚上母亲都被杨嫂这般钳住灌药,不觉满心凄凉。
陈韩氏终于死尸般地睡去,鹤案里一下子悄无声息,只有一院子飒飒飒的竹叶声,这静谧也叫人惶惶不安。杨嫂急急地摆出饭菜,脚后跟径硅地击打地面,碗碟丁零当嘟,喊道“先生开饭了。”声音竟像有裂缝的铜锣。陈良诸是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的,碍着杨嫂,只千言万语地盯了父亲一眼。陈亭北却避开了,端起饭碗,面对几只精致的小菜竟没了胃口,皱起眉头道了声“腻!”便放下筷子。杨嫂急了,涨红了脸道“哪里腻啦?这条蝙鱼清蒸蒸一点油气也没有的,海鳖皮拌萝卜丝里真真只点了眼泪水一样两滴麻油,虾米紫菜汤怎么会腻?这霉千张更是刮油水的呢!先生是乏了,吃两口就会要吃的。”陈亭北怕她说个没完,又抓起筷,这只碗戳戳,那只碗戳戳,都没有味道,勉强应付着。杨嫂自己并不吃,立在一边看先生吃。先生动筷了,便笑道“是吧?吃吃就开胃了。中午我特地弄得清淡的,晚上不是要请曹先生么?大闸蟹我已经买来了,六只蟹一百块钱还找进三块,不算贵吧?只只有小碟子这么大呢。一人两只,够不够?就不晓得韩先生来不来呀?”膘了陈良清一眼。陈良诸冷笑一声,道“你只管做菜就是了,他来他不来也上下不了多少的。”陈亭北便道“吃好饭再去挂个电话,定归要叫他来……”忽然咳了起来,饭喷了一地。杨嫂忙替他捶背持胸,怨道“先生还像孩子似的,嘴巴里嚼饭时不好说话,吃到气管里去了吧?”又去拿了抹布扫帚来收拾。餐桌上却没有声音了,偷窥他们父女俩,面孔上的神色都是山重水复的。老小姐闷头数饭粒,老先生嚼着口海蚕皮半天也咽不下去,心思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杨嫂最怕闷葫芦,她又不识几个字,许多信息都是从交谈中得来的,因笑道“今天也算让我饱眼福了,傅小槐可是里里外外看清楚了。都讲她扮相好台风好,不晓得戏台上的光彩是戏装珠花脂粉堆出来的,骨子里的东西已不是鲜桃嫩肉了。戴了那座假头套倒还风流别致的,这假发一脱落,真是不能看了。”陈良诸冷笑道“现时戏台下的人哪个不是千方百计堆出来的光彩?”杨嫂并不计较,笑道“你说她像曹师母啊?我记得曹师母的脸盘比她窄,人也比她瘦小。倒是更像曹师母的妹妹,不过人家头发长得比她好,是真的长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稍稍动弹就颤颤悠悠的,煞是好看……”先生忽然吼道“药呢?拿药来!”杨嫂余下的话卡在舌头根,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一张脸憋得猪肝似的,少时,方道“饭还没吃好怎么就要吃药了?”先生没好脸色,啪地将筷放下。杨嫂只好去取药,将一大把红黄蓝白的药片放在一只小酒盅里递给先生,又转身去倒白开水。先生却径直将药片倒人嘴中,就着唾沫吞,药太多,脖子便伸直了。陈良洁便喊“杨嫂快点,水!”杨嫂细步急急端了水来,道“偌,先生,不冷不热的。”先生将了将头颈,闷声道“不用了。”杨嫂道“吃药哪能不喝水?”便将杯子擎到先生唇边。却被先生一巴掌推开了,斥道“先前喝的汤不是水啊?肚子里晃**晃**都是水了!”说罢便起身回西厢房。杨嫂好没意思,本当跟着去,见良清已先随后了,只得作罢,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胡乱扒了几口,便收拾了。
陈良诸随父亲进了西厢房,随手将门关了。陈亭北道“端午,我知你要说什么,让我想周全了再讲吧。”陈良诸道“黄先生的合同书就放在你桌上,我看得仔细,就签了吧?”陈亭北道“我再看看。”陈良清又道“那个周馆长,虽是俗不可耐的小人,这件事倒像是有些诚心的。”陈亭北闷声不响转到博古架后面,陈良诸跟过去帮他将外衣脱了,犹犹豫豫地道“爸,一上午也乏了,你就睡一会……”停停,终于说道“我自然懂,陈老鹤就是陈老鹤,你不想沾无极画的光,也不想让无极画沾你的光。”又停停,道“我的意思,古人云,智者善谋,不如当时。眼下有现成的机会,何不将旗帜先打起来?旗杆竖牢了,以后挂什么旗号就由你的了。你说呢?”陈亭北锐利地盯了她一眼,陈良诸不觉微微红了脸。她晓得父亲是明白她的用意的,也会顾恤她的心思的, 自不必明言,便打住,替父亲掖紧被角,见他已合上双目,整张脸像块肌理紊乱的顽石,心中隐隐刺痛,悄悄地退出,及至门口,忽听父亲言道“别忘了,再给韩竹打电话,下午还有一班长途吧?”陈良清一怔,轻轻嗯了声,急忙逃出门去。
陈良诸却不再去给韩此君打电话,心里说道“爸,何苦呢?既然你不喜欢他,何苦要作出青睐相待的样子?当初女儿顺了你的意愿,斩断了那一缕烦恼情思,早已是心若死水,波澜不惊了,这会你又作出这宽宏大量、悲天悯人的姿态!你若真体恤女儿,不要再疙疙瘩瘩布迷魂阵了,趁了众人的好意,将无极画馆顺顺当当地办起来,于人于己都有好处,也可解了女儿的心病啊!”终是无人诉说,闷闷不乐转回房中,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躺着坐着万千心事便重叠而来,不如收拾了桌子铺张开来作画,却又研墨忘了添水,握笔不知落处,怔忡半日,忽然想到约了那冤家明日上午到博物馆会面的,他那位人高马壮声如铜钟的老婆会不会不告诉他?便甩了笔急急出门,走到院子里又站住了,再去给他打电话,若再是他老婆来接怎么办?她实在畏怯听到那个响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便在院子里来回掷踢,倾听竹叶飒飒飒的诉说,也是一片纷繁困扰,不堪负荷地坠入尘埃。渐渐地,那一院子的清冷寂寞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肌骨,浑身像灌了冰凉的石膏,便哆嗦着又转回房中。正是百无聊赖间,隐约感觉到天花板壁细微的震动,像是一只猫掠过。这一定是那个无孔不人的女人,走路像猫。母亲已被你弄得昏沉沉不会动弹,你还在上面作甚?良洁终于有了发泄的理由,便冲出房门,及至楼梯口,忽生了个心眼,脱了鞋,屏气敛息上楼,见母亲的房门虚掩着,心想,你杨金凤再机巧再把细总归也有失着吧!便挨着门缝看去,大吃一惊,屋里像遭了劫,箱盖柜门都敞开着,衣物散乱着,杨嫂却定定地捧着一只彩贝螺锢金银花的漆盒发呆那是母亲的梳妆盒啊!陈良诸怒不可遏,一把推进门去,冷冷道“好一个侠肝义胆忠贞不二的好女人呀!我看你不如将这箱笼家什统统搬走了清爽。”杨嫂却将食指撂住嘴唇,嘘了一声,又点点床,轻声道“端午,闹醒她,又不得安宁了。”陈良诸恨得牙根发痒,道“你翻箱倒柜,怎不怕闹醒她?”杨嫂道“我尽量不出声的,你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吧?”陈良清道“这真真叫作掩耳盗铃了,想来这等行径你是做惯了的,父亲对你言听计从,母亲又被你提在手掌心,你自然是为所欲为的了。想你也是个聪明人,怎忘了一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久天长总要露行藏的。今日撞在我手中,你还有什么话说?”杨嫂抬起细眉叫道“哦哟端午啊,听你的话音你倒是把我看成什么了!我要偷盗也不会偷盗自家的东西呀!”说着眼圈就红了。又道“再说师娘还有什么好东西?今天也让你晓得晓得,这内里的绒布衫裤都补过几回了,这绒线衫是我用旧绒线拼拢来结的,棉袄棉裤也都是旧丝棉翻的,她身上哪里有值钱的东西呢?”良诸反倒被她拿住了短处。平常也关照过的,母亲要添什么尽管添。也是她说的,添了也是糟蹋掉的,一会吐一会拉,发作起来还要用剪子绞,能将就就将就了,又不出去,只要不冻着不热着就行了。现在却成了她的话把!愈发来气,恨道“你手上这只漆盒却是值钱物呀!从前听母亲说起,她出嫁时曾祖父特地嘱名匠高手为她打的这只妆奋盒,那上面的忍冬花样还是曾祖父亲笔画了,让工匠用彩贝镶嵌上去的呢!”杨嫂撩起衣襟德了把眼角,道“我怎么不晓得这只妆盒值钱?最值钱是因为师娘离不开它,看不见它就要闹。前些日子先生要看这盒子,一睁开眼睛就要,我趁她睡时拿下楼。不想她睡梦里竟会爬起来,追到书房,又哭又叫,将先生的字画撕了不少。后来她就将这盒的钥匙塞到地板缝里去了,我找了几次没找着,现在谁也打不开这盒子了。其实,盒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你也晓得的,先生落魄的时候,师娘把东西都三钱不值两锢地卖了。这一只空盒子在师娘手里如性命一般,拿到外面真能值几个钱?我是看它弄醒龄了,拿来擦擦干净的呀!”陈良诸被杨嫂伶牙俐齿一番话说得没有回词了,却又不甘心,东看看西看看。杨嫂又道“天是说冷就冷下来的,我正在替师娘端整过冬的衣裳,端午,要不你相帮我一道弄?”陈良清一下子泄了气,并不理她,直走到母亲床前,俯身看去,只见母亲睡得死沉,鬓发像团枯草,口涎直淌到枕上。她心里好酸,就想扑在母亲胸前哭一场。 自然是忍着,摸出自己的手绢替母亲擦嘴角。杨嫂忽然说“先生醒了,我下去看看。” 良清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杨嫂道“你听,先生正咳着呢!”说着就往外走。 良诸便喝道“你看着我妈,我下去!”杨嫂道“端午毕竟还是放心我的。”陈良诸装着没听见,急步下楼,心想,你也不要太猖狂,待父亲情况好起来,我总有办法辞了你!
陈良清在楼道上便听见父亲的咳声了,心中暗暗震惊杨嫂的听觉如此灵敏,急忙推门进去,见父亲披衣坐着,咳得很凶,赶紧倒了杯热茶送过去。陈亭北抿了口茶,喘了口气,不快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我喊了半天没人应!”良诸轻轻捶打着他的背脊,道“我,我和杨嫂在翻妈的过冬衣裳……爸,你有事么?”陈亭北摇摇头,干咳了两声,方道“我出了一声汗,想洗个澡。”陈良诸便道“我这就叫杨嫂烧水去……爸,你什么地方不舒服?怎么好端端的会出汗呢?”陈亭北呆墩墩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做了个梦,你妈要撕我那套《红粉君子图》,我拦住她,她竟用剪刀戳我的眼睛……你去把那套画拿来,要藏得严实点!”陈良诸道“爸,你睡糊涂了。那套画,不是已经撕了吗?”陈亭北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还不快去抢下来!宁可人被她撕了,也不能让她撕画呀!去,快去!”唾沫飞溅,狠命地推操良诸,又剧烈地咳起来。良清慌忙捶他抚他,待他咳定了,俯在他耳边道“爸,你醒醒!那会是你说的,撕了就撕了,那画也不怎么好,拿不出手的。你不是要重新画过的吗?”陈亭北慢慢地哦了一声,方才醒转过来,记起那些画是自己亲手撕了的,不觉黯然神伤,道“我怕是再也画不出了。”良诸笑道“爸也学会谦虚了,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气悠着点也好,哀兵必胜嘛。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它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看父亲脸色已回缓许多,又道“时间是紧了点,要赶着和傅小槐的拜师会一起展出恐怕是来不及了。若是放在无极画纪念馆的落成典礼上倒是还有段时间,而且也显得隆重些。至于黄先生的那套画册,时间也没说死,也可以画了几张选几张,你说呢?爸!”陈亭北不置可否,却急着要起来了。陈良诸要帮他穿衣,他挥手道“我哪里就这么不中用了?你去把那几张撕了的画收拢来,兴许还有点用场。”良诸便去取那纸篓,却叫了起来“咦,怎么空了?我明明塞进去的!”转念一想,跺脚道“糟糕!”转身去找杨嫂查问。杨嫂却冤枉鬼叫,“你塞在废纸篓里,我只当是无用的垃圾丢了呀!”忽然想起了,连忙道“还好还好,那包废纸是让那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先生要了去的,他巴巴地追上来讨包垃圾,当时我心里就疑惑,原来真是好东西呀!只要有他的地址,我去问他要回来。阵他一脸唾沫,就欺侮我睁眼瞎呀!”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先生听了,陈亭北脸沉沉道“我就看他不人调!” 良诸道“兴许他真是喜欢爸的画呢!他留了名片,我给他挂电话去。”陈亭北摆摆手道“随它去了,一堆碎片而已!” 良清松了口气,笑道“黄先生要是看到爸重画的那几张,断然不会偷偷摸摸去讨那堆碎片了。无论是构图用笔配色,都比先前那套好。”杨嫂暗暗庆幸先生不再追究, 巴结地端了点心来,是冰糖木耳莲子羹。陈亭北吃了一口,道“再去舀一碗来,端午也吃点。面色蜡蜡黄,身子是自己的。”杨嫂笑道“盛好了的,我正要去端。” 良诸道“别端了,我不爱吃甜。”便去桌前研墨,又道“爸,早上我见着一张窦娥,那姿态是绝好的,就差一张脸没描,今天就把她描了吧。”陈亭北稀里呼噜地喝银耳莲子羹,没应她。
陈良诸仔细研了一池浓墨,又换上一盂清水,又问道“爸,那张窦娥呢?”陈亭北道“那张也不好,铺张白纸,重画!”良洁并不知道他点睛失败,好生疑惑,又不敢究底,只好重新铺了张宣纸。陈亭北慢吞吞地用小勺刮答着碗底的残羹,翻来覆去舔着那勺。杨嫂便笑道“这么好吃,再添点嘛。”陈亭北却又不要了,要喝茶,茶端来了,喝了一口,又要洗脸,又喊穿多了,脱了一件毛衣,磨蹭着,踌躇着。 良诸忍不住了,道“爸,快来吧,好好的一池墨,别让它干了。”陈亭北这才提起了笔,望着空白的纸面拼命琢磨梦里见到的师妹的那双秀目,却终是徒劳。他不想让良诸觉出破绽,便刷刷落笔勾了个窦娥屈跪着的背影。 良浩道“爸,怎么又画背影了呢?貂蝉已是背影了,昭君又用大袖遮了面容,文姬也是低头只见发髻的,先前那张窦娥仰面朝天的姿势真是最好的呢!”陈亭北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跟你说过?现在人的面孔太难画了!”便掷了笔,摸出紫铜怀表看看,忽问道“端午,你告诉曹伯父下午就来的吗?” 良诸道“我留了条,要他看到纸条马上就来的。就怕他还没回家,自然就看不到条了。”陈亭北便道“今天不画了,端午,索性你陪我到曹家去。这条小虫钻出去不晓得回家的,我们去捉他回来。”良洁只可惜了那池墨,小心翼翼地将砚盒盖合上了。陈亭北唤了杨嫂来,吩咐她傍晚时分将蟹蒸熟了,送到曹家。杨嫂惊乍地说“曹先生家怎么摆席?连张清爽点的桌子都没有。再讲天一黑,吓丝丝的…”陈亭北喝道“吓点什么?你不知道鬼魂反比人有情有义?”又吩咐她将煮茶的炉具一并带到曹家。陈良诸和杨金凤都有点明白他的意图了,却都是一知半解,并不能了然他全部的心境。陈良诸由曹师母想到自己的母亲,如母亲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倒不如曹师母爽爽快快做个鬼魂呢!便道“我看这样吧,杨嫂你把东西端整好了,我到时候过来取一下就是了。万一妈有什么事呢?”杨嫂道“端午,你哪里搬得了?还是我送吧,师母我会安顿好的。”陈良诸冷冷道“怎么我就搬不了?你笼统装在那只双层瓷胎竹盒里,又好拎,又保温,另外用只网袋装铜吊和朱砂炉,就刻把钟的路。”杨嫂还想说什么,陈亭北便道“你待家里也好,万一阿竹来了,你就关照他到曹家去。”杨嫂自然不好再说了,憋憋曲曲的,将先生脱下的绒线衫拿来,道“先生要穿上这个的,外面风大,太阳一落山要凉的。”陈亭北依她套上绒线衫,便与良诸一起穿出竹林。刚开了院门,就听吮嘟一声,二楼的窗户被猛然推开,陈韩氏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喝道“……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良清骇然止步,陈亭北重重一叹道“走吧,杨嫂会弄好她的,总是这个样子的。”良诸悲枪地挟着父亲的手臂跨出院门,硬硬心肠,不敢回头看一眼。
令舞镇正当秋色瑰丽的时节,天高云淡,环山五色斑斓。走出阴郁逼仄的小巷,城镇嘈杂的繁华扑面而来,陈亭北头晕目眩,真有点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鹤巢里的日子是翻来覆去的前朝旧曲,是纸张泛黄色泽模糊的古画,阳光普照经过密匝匝竹叶的过滤也成了黯淡了的昔日风光。陈亭北几乎足不出户,就像是钉在历史博物馆展柜里的风干标本。当他昏晕了一阵以后,便觉得像有人朝他干瘪的身体里灌气,僵硬的皮肤一点点地湿润柔软,血脉也开始舒张通畅,他像是从标本柜里走了出来回到了鲜活的俗世原是他暗暗企盼着的,却又高举精神的盾牌抵抗着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曹家只消沿贯城的通衡走过两三条街就到。陈良诸最烦这小镇上人情世故委琐无聊,都面熟陌生,虚应客套,背过身去便点点戳戳,蜚短流长,因道“爸,天气这么好,不如走九髻溪,也没多几脚路。”正合陈亭北之意,便舍近求远,绕道而行。